『发生在两人新生活之前』
脚步声未停,树枝上夏蝉聒噪。
“如果不行就算了,不用勉强的。”叶樱瞳如这种身经百战的人灵敏地嗅到了空气里弥漫的尴尬,及时补充道。
然而让她如松了一口气的是,司明并没有像刚刚对付高一篮球队那帮人一样对付她。司明唇角微微勾起,叶樱瞳第一次发现男性的嘴唇在运动后可以如此苍白。
“我的钢笔没墨了,”司明轻轻地说,声音清亮却不带波澜,“今天恐怕不能给你用了。”没墨了我也借不到啊!叶樱瞳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今天星期五,”司明看了看表,“如果你想用,我下周一可以给你。”
他丢下一句轻飘飘的话便回到座位,留叶樱瞳在教室后门表情崩坏。
他这是……同意借东西给我了?她揉了揉自己已经快要短成针的黑色卷发,满腹狐疑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五分钟,直到午睡铃声响起,教室陷入一片深沉的黑暗。
………………………………
他坠入一片一望无际的碧蓝之海。
入水之前,一只海鸟掠过苍穹,孤影寥落。
无人在侧。咸涩的海水灌入他的口鼻,迷了他的双眼;湿透了的衣裳喝饱了水,妄图将他拽入海洋深处。他忍痛睁大了眼,两只手四处乱抓。
海里梭游的五彩斑斓的鱼儿从他身边经过,他却怎么也触碰不到;有一层无形的水墙横在他和其他生物之间,只有冰冷的海水从他的指缝间悄然溜走。他大声吼叫,却连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更多的海水途经他张大的嘴灌入胃中。
胸口上的巨石足有千斤重。似乎是确信了自己再无生路,他闭上了双眼,张开双臂,嘴里喃喃有词。
再睁眼时,眼前是一片混沌。深蓝近黑的海水毫无波澜,宛若固体,眼睛的酸涩和胸口的气闷却不知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
遥远的前方,有一团光若隐若现,缓缓移近。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不再下沉,仿佛脚下踩的还是坚实的陆地。随着距离的减小,那团光越来越亮,形状亦越来越清晰;渐渐他看清那是一个女孩向自己走来,她的笑容温暖,脚步雀跃,她有一张自己熟悉的脸。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Elizabeth......”
他喃喃道,伸出手想要触摸对面的女孩。他的手触碰到女孩裙角的一瞬间,女孩变成了一团刺眼的光,气球一般逐渐膨胀,大到照亮了整个深海,最终碎成粼粼星光,漂浮在碧蓝之海上。梦醒了。
—————————司明醒来时,脸上多了一条干枯的河。
司明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梦见自己坠入海中了,每次都是同一片海域,下坠后见到的却是不一样的场景,但次次都那么真实。
是三年前的那片海域。
是三年前的那个女孩。
司明翻身摸到手机,屏幕刺眼的光让他想起梦里那团膨胀的光,下意识用手挡在眼前。现在是凌晨五点。
天灰蒙蒙的,处在白天与黑夜的临界期,月亮还未垂首,太阳亦未探头。静悄悄的清晨,连夏蝉都尚在安睡,一棵老树佝偻着身躯,微风化为它的绵长叹息。
司明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他打开和唐希恩的聊天框,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跳跃:早上十点,老地方,不准不来。
司明到的时候,唐希恩已经换好衣服坐在休息室里喝茶了。
唐希恩以羽毛球特长生的身份进入高一中,但他和si/i司明认识的时间远不止两年。
七岁时,他就展现出无与伦比的羽毛球天赋;九岁时教练安排司明和他对打后,一直不太服气的司明不得不承认——教练此举纯粹是为了羞辱自己。
靠在沙发上的唐希恩翘着腿哼小曲,见到司明推门而入,也不起身,一双狐狸眼匆匆朝门口扫了一眼,一瞬后视线便重新飘回原处,阴阳怪气的问候像一条虫子钻入司明的耳中,惹得他想把沙发上的人拎起来揍一顿。
“少爷别来无恙啊,”唐希恩故意捏着嗓子,脱了鞋将腿翘到沙发上,没有一点要给司明让个座位的意思,“那么久都不来找人家,人家以为少爷都把人家忘了呢。”
“还会不会好好说话?”司明皱起眉头,眼神狠戾,一巴掌把唐希恩的腿拍了下去,“本来就够心烦了,你还要来添一把火,你就那么想早点去地府见阎王?”唐希恩闻言,侧身斜睨司明,“那就去打球,”他飞快穿好鞋,拿起球拍就往外走,“只怕你打了球输给我以后,心情会更不好。”今日的球场分外冷清,竟只有司明和唐希恩挥汗如雨。
偌大的场馆里,羽毛球飞舞的咻咻声和球拍击中羽毛球的砰砰声此起彼伏,速度之快,力道之大,可见一斑。
在第无数次没接住唐希恩的球后,司明终于于忍不住扔了拍子,像个小孩似的气呼呼坐在地上。“我说了,打了球以后你心情更不好。”
唐希恩也扔了拍子,走到司明身旁席地而坐,“你又做噩梦了?”唐希恩不知道那算不算噩梦,但闻言还是点了点头。
唐希恩算是司明很好的朋友,平常不对外人说的事,唐希恩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包括司明经常梦到自己坠入海中,做梦后会习惯性的心烦意乱,都是这几年才有的事;唐希恩虽然不是特别清楚原因是什么,但司明向他倾诉的也不少了。
司明叹了口气,休息片刻后走回自己的场地,“我来喂你球,你来扣,体验一下把我踩在脚底下的爽感。”
“唐希恩,你可真是我的好朋友。”烦闷心情得到舒缓的司明诚恳道。
司明没看到,被迫回归弱智打法的唐希恩朝他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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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循环生活的又一个小开头。
高中生活如同一个圆环,首尾相接,每一段时光都有差不多的内容,只有细枝末节的不同。
叶樱瞳到班的时候,高二十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到了。一群人围在教室的告示栏旁指指点点,时不时有一个同学满面春光地从内圈挤出来,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同学唉声叹气地回到座位。
她放下下书包,正准备去凑个热闹时,放在椅子上的一支钢笔让他停下脚步。
那是一支紫色的凌美钢笔,静静地躺在椅子中央。
叶樱瞳愣了好久,终于想起来上周五自己找司明借钢笔的事;当时对方说,下周会把钢笔给自己。
叶樱瞳旋开笔筒,发现墨管干干净净,分明是一支没有被使用过的新钢笔。
不远处,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司明显然不知道叶樱瞳心里的翻江倒海。
他连睡着的时候眉头都是微皱的,长而翘的睫毛偶尔颤动,像两只在树枝上驻足的蝴蝶,给人一种他并未沉睡的错觉。
教室前方的吵闹声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他也似乎没有兴趣去凑看成绩的热闹。
叶樱瞳如心里顿时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司明为了不伤害同学间的感情,宁愿送他一支新的钢笔也不愿意借出自己的,大概,真的是有不可对人言的苦衷吧。
就在叶樱瞳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听到了告示栏旁一个女生的惊叹:“司明考了150!”
众人的目光纷纷转向他,有赞叹的、钦佩的,也有不服气的、惊讶的;而话题中心人物苏念杉依旧纹丝不动地趴在桌上,活成了一尊赏心悦目的雕塑。
司明的数学成绩不差,但在搞高一中的重点班也算不上是数一数二的;在高手云集的高二十班,他一直是在8到15名左右徘徊,故大部分人因他这次夺得榜首而感到惊讶也属情理之中。
叶樱瞳匆匆瞥了一眼自己的成绩,142,不算太糟。上课铃响了,聚在告示栏左右的人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
司明缓缓起身,揉了揉惺忪睡眼,一半清明一半混沌的眼神纯洁又无辜。
司明皮肤白皙,叶樱瞳一眼就看见了他的黑眼圈。
人人都当司明是可以不劳而获的富二代,又有几个人看到了他在重点班学习时承受的压力和为此付出的努力?
思及此,叶樱瞳突然觉得他体会到了一点司明的孤独——四面八方皆是紫罗兰,唯我独立。
———————————叶樱瞳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把钢笔还给司明比较好。
我说了送给你的,你收下吧。”
司明看着眼前有点不知所措的叶樱瞳,万年冰山脸上挤出一丝宽慰他人的礼貌微笑,“你不用觉得过意不去。”
“那我请你吃饭吧。”叶樱瞳没注意自己脸上浮起的一抹不正常的潮红,兀自提议道。
司明本来怀着草草打发叶樱瞳的心思,但多看了几眼后却觉得叶樱瞳紧张得有点可爱,忍不住微微昂起头,细细打量眼前这个从前与他并没有多少交集的同学。
叶樱瞳的长相与司明不同,她是端庄英气的。如果说司明是一朵别具风情白玫瑰,那叶樱瞳就是一根有风骨的瘦玫。
当这种人在司明面前吃瘪后,也不怪司明生出几分捉弄的心思。
“我今天中午下午都不在学校,有一个饭局。”
司明唇角微微翘起,饶有兴趣地等待着叶樱瞳的回复。
“啊这…”叶樱瞳也不知道有什么饭局可以让司明放弃学习出去赴约,并且还能成功请到假。
但毕竟富二代的生活终究与自己的不太一样,他想的再多估计也想不明白。
况且......人家大概也不会在意自己请的一顿饭。仿佛是猜到了叶樱瞳的想法,司明一挑眉,开口说话的语气中藏了难以察觉的戏谑。
“那你就明天请我吃,”司明好整以暇地看着叶樱瞳,凉丝丝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温度,“不许赖账,说话算话。”一缕热风拂过,把叶樱瞳的耳根子也吹红了。
…………………………………
其实不仅是叶樱瞳想不明白,连司明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在上课时间给他请假,只是为了让他出去赴一场饭局。
而且……这还只是一场家宴。
“你爸爸觉得你太久没见你堂姐了,一定很想她。”司明的母亲牵着儿子的手温声解释。
司明的刚刚松弛下来的面部再次冻住,他扯了扯嘴角,心里全是无奈,父母是那种动不动不回家的类型,居然还如此谈论。
“而且啊,你爸爸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就不想多和你爸爸说说话吗?”母亲觉得儿子一定是学习太辛苦了,不然脸色怎么会如此苍白呢。
司明朝母亲挤出一个比方才打发叶樱瞳时更僵硬的笑容。心里却想着如何才能应付了事。
司明那么一个冰山似的人却无比依赖母亲,哪怕是长到了快要成年的年纪也愿意让母亲牵着自己的手。
他母亲心思单纯,待人接物总是一颗真心掏出来,这也是她能保持思想空灵纯洁的重要原因。
从这个方面看,司明更像父亲,早早学会了巧妙地伪装自己,不管是喜或不喜都不流于脸色,自带一股不可压迫的威势。
不过母亲没看出来,司明并不是很想在饭局上和父亲聊家常,也不是很想见到自己的堂姐罢了。
抵达饭店时,司父和表姐一家已经上座了。
司明向他们一一打招呼。叔叔司勤身着公司正装,两鬓染了风霜但气势未衰。
婶婶戚若禾保养得很好,化了淡妆后让人浑然不觉这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至于堂姐司瑾蕴嘛……她还是从前的样子,扎着高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看人的眼神里藏了冰锥,高傲如一只仙鹤。
她与司明一样皮肤缺乏血色,连凛冽的气质也是相仿的。她看了一眼司明,微微颔首,一言不发。
司明在心里冷笑了无数声。虽然他承认自己和司瑾蕴相似之处颇多,但这不妨碍他打小就和这个堂姐不对付。
小时候表姐可没少告司明的状,还总是摆出一副她有理的样子。等到司明终于可以看司瑾蕴的笑话时,他才发现司瑾蕴再也没了以前和他纠缠的心思。
她只是冷冷地剜了他一眼,从那以后变得愈发沉默寡言。饭局开始,敬酒寒暄自不必说。司父亲让司明汇报学习情况,他简单说了说,抬头便看到叔叔婶婶艳羡的目光。
表姐依旧泰然自若地吃饭,仿佛刚刚是一个陌生人在叽叽喳喳一些不相干的事。
她可以置身事外,不代表戚若禾不想望女成凤。果然,她父亲站了起来,端着酒敬司明父亲:“瑾蕴不似司明这般有出息,可我们做父母的,又何尝不想她更有本事。弟弟,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瑾蕴转到司明班上,让她也感受感受一中重点班的压力。”
这对司明父亲来说本就是小事一桩,正当他准备答应时,司瑾蕴“轰”地站了起来。
“叔叔,不用麻烦了,我并不想转校。”司瑾蕴温和地向父亲解释后,侧身面向她父亲戚若禾,语气陡然升了一个八度,“我给你们说了很多次了,我不想在马上高三的时候还要去适应一个新环境。可是你们总是固执己见,从来都把我的想法当作耳旁风;从小到大,你们逼迫我去做的事还少吗?!”司瑾蕴说完,带着歉意向父亲和南云栀鞠了一躬,快步走出包间
“我吃饱了,出去吹下凉风。”
她父亲脸上愠怒之色渐浓。母亲叹了口气,安抚道:“既然孩子这样想,那就算了吧,她也不是个不上进的姑娘,”她拍了拍司明的肩,“你去安慰一下你姐姐。”
司明不情不愿地跟了出去。司瑾蕴并非是喜欢哭哭啼啼的小女孩,此刻她一言不发地站在饭店门口的树下,更像是在思考人生。
司明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对着司瑾蕴的背影站了半分钟,憋出一句:“他们也是为了你好,你别生气了。”
司瑾蕴没有回头,“真是难为你出来给我说好话,”她垂下头,语气里尽是不甘与嘲讽,“你父母不会逼你做不想做的事,你不会理解的。”
阳光下的司明想,他的确不会理解的。
他苦笑一声,笑得几不可闻。他和司瑾蕴之间隔了五米,却好像身在两个不同的小世界,各自承受各自的风吹雨打。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同样也没人理解,司明的心里也有一道撕裂的血口子,一直汩汩地留着鲜血,三年了,却是还未结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