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且安抚下来了母子二人的情绪,墨寻从母亲的口中了解到了事情的大概。
这个村子里面还剩下差不多七八户的人家,自从春季大旱以来,一反常态的灾祸让这个村子里的绝大多数人选择了背井离乡另寻出路,留下来的人则是靠着附近山脉上的小动物,以及还残存的微薄的水源进行过活。
因为这里是边境地带,就算逃亡北边也说不定会遇到山贼之类的人,因此剩下的人一开始还有很多。
旱情刚刚开始的时候,日子勉强还能过,不过是紧巴了一点儿。
那个时候时常会有一个商队经过村子,商队的人愿意用一些吃的喝的来振济村子里的百姓,大家也都对他们感恩戴德,甚至有些人也愿意跟着商队一起走,他们觉得跟着商队有出路。
可是那些人再也没有回到过这个村子。
夏天,秋天,旱情愈发的严重,商人来村子的次数渐渐的少了许多,也不再给村民们派发粮食了,只是偶尔在这里歇脚的时候用一些粮食和水作为路费。
然而他们却会对那些愿意跟着商队走的年轻人格外的照顾,会给他们家人许多的粮食,简单来说……
就是人口买卖。
用村民所急需的粮食和水,来换走村里的青壮年。
没人知道这些离开的人后来去了哪里,问他们商队,商队的人也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
这母子俩家里的丈夫就是因为当初实在是没了活路,自己跟着商队走了,换来了些许的米面来支持着家里的生活,娘俩相依为命有个把月了,却丝毫听不见丈夫的消息。看见墨寻弄出这些吃的来,这家的母亲还以为墨寻也是来他们这里“买人”的。
这家母亲的怀疑很快被墨寻的解释打消了,毕竟他们并不是像是那些商队一样大车大马的往里头运东西,也没必要对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动什么心思。
这小男孩叫奎子,母亲叫巧娟,奎子对桌子上的大鱼大肉没什么兴致,到是啃馒头啃的起劲,而巧娟也很少动筷子,只是看着儿子吃,脸上挂着无奈和苦涩的笑容。
笑容里透出了浓浓的无力感。
“我们也该出去奔一条活路了……”
巧娟用她那一身破烂的补丁粗袄擦拭着手,低着头,眼眶子红红的。
“这村子待不下去,水快用完了,剩下的几户人家也都打算着下次跟着商队走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商队来的比平时晚了很多……听说西南边的佛乐镇还有活路,要是商队再不来,我就领着奎子去碰碰运气,总比饿死在家里强。”
“……”
墨寻看着饿得面黄肌瘦的母子俩,嘴唇努了努,却被洛鸽踩了一脚,洛鸽低头伸手轻轻的摸了摸奎子的脑袋,明明两人看起来差不多大,洛鸽给人的感觉却成熟了不止一倍。
“还是别等了,早点走吧。就算再等来了商队……你家男人回来看见老婆孩子饿成这样,心理一定也不好受,他要是有办法回来……”
说着,洛鸽的眼睛瞥了一眼墨寻,仿佛意有所指:“——那他早该回来了。”
话语撩拨了巧娟心理的防线,她抹着脸点头,泪水从指头缝里滚到了手背上。
“对,对……你说的对……”
奎子看着哭泣着的母亲,没有吭声,只是权当做没看见一样的闷头吃着饭,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把自己当做哑巴的刘采萱很是想要说点什么,但她又说不出,寻常人家的悲欢离合不是她一个公主能够切身理解的,她只是能够感受到这种无奈。
一个如果她真能掌握什么,就可以去改变的这种无奈。
……
如果她不是那个被家人安排出去和亲的公主,而是自己向父王讨一块封地,哪怕在边疆做这么几年的郡主,是不是……这样的情况就不会发生了?
这样的念头从脑海里扩散开来,刘采萱心中忽然恍悟了什么,陷入了沉思。
墨鹊则是轻轻的拉了拉墨寻的衣服,小声说道:“墨寻,凝元期最多可以多久不吃饭?”
“嗯?只喝水维持生命的话……一个周?我没试过,怎么了?”
“……这七天的饭我都不吃了,你把我的那份给他们吧。”
墨鹊看着巧娟,抬头又看向墨寻:“我想让他们尽可能的多等几天……至少等到商队回来,万一那人回到家里看到的是空空的房子,那多可怜……墨寻,求你了。”
“好啊。”
墨寻到是很干脆的答应了墨鹊的请求,他从影子里取出了些许耐放的干粮,又拿出了一瓦瓮的水。
巧娟困惑的看着墨寻,小心翼翼的说道:“可是我们真的什么能给你们的东西都没了……”
“娘,咱不等了。”
终于,奎子不再吞吃着干粮,他抬起头来看着墨鹊,很勉强的笑了一下:“姐姐,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我们不能再等了,我爹他回不来了。”
“奎子,说什么傻话呢?!你爹……”
“人得活着,咱走吧,求你了,娘。”
十来岁的小伙子,却说出了“人得活着”这样的话,他看着自己的母亲,看着自己生活过的家。
“我有力气,我能干活,但是在这村子咱们真的活不了命……我们不能再靠着别人接济活了,娘,咱换个地方,去佛乐镇,我挣钱能养你,咱都活着,再等着爹回来好不好?”
“奎子?”
小男孩站了起来,他拿起了墨寻的干粮,抬头看着墨寻:“好心的大叔,我没能耐,年纪也小,您给的干粮能救我们的命,可是我们真的不能在这儿继续等了。我怕商队来了,再等不来爹,我娘她……我娘他……”
“奎子,你胡说什么呢!”
巧娟一把拉住了奎子,小男孩却倔强的抬着头:“大叔,求求您,把这些干粮留给我们,我记着您的恩,将来做牛做马报答您……”
“用不着报答。”
墨寻看着这个倔强而又坚强小男孩,弯下腰来,伸手在他的鼻子上勾了一下。
“这东西是我赊给你的,将来长大了,挣了钱,你要买比这还多一倍的干粮还给我,知道了吗?”
“好。”
“还有,臭小子,下次见面叫哥哥。”
墨寻摘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了那张骇人的骨面。
他自袖子里抽出来了一把小的剥皮刀,递给了男孩儿。
“我们谈成了一笔买卖,这是我送你的小赠品,拿着它,保护好你的妈妈。小孩子长得快,万一等你长大了我认不出来你了,好歹还认得这刀子。”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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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地吃过了午饭,再度告别,四人重新又踏上了旅途,也许在不久之后,这个荒村还会出走一对儿走投无路的母子吧。
“墨寻,墨寻……”
自打吃完了中午饭之后,墨鹊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样子,她跟在墨寻伸手,扯了扯墨寻的衣角,就好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
“怎么了?”
“我刚才……是不是做错了?”
“没有啊,你又做错了什么了?”
墨寻爱怜的揉了一下墨鹊的脑袋瓜,小丫头却好像是还有解不开的心结一样,她蹙着眉头:“我觉得,还是该在那里等……”
墨鹊停顿了一下,抬起头来:“如果是墨寻走了,不回来了,我一定会在约好的地方等着你……可那样,我错了嘛?”
“……”
墨寻短暂的沉默了一下,蓦然笑道:“没错,但是我是绝对不会让你这么等的……虽然这是你个人的抉择,谈不上对错,但你那么硬等下去,我良心难安。”
“那,他们……”
“小奎要对他的妈妈负责,而巧娟也有照顾好自己孩子的使命……人的生命总不可能只为一个人而活,他们想要离开那里求得活路,当然也是对的。”
“那……那样是不是……”
“如果是我遇到这种情况,我八成也会像是小奎一样吧,先出去,讨到一条活路,然后再打探你的消息,主动去寻找你。不论如何待在原地等死都是最不应该选的,如果残生找不到你了……那只能说明缘分已尽,我该做的努力都尽到了,死了倒是也没什么遗憾。如果还能找到你……不管你怎么埋怨我不守信用,我都会乖乖接受的。”
“好复杂。”
墨鹊捂着脑袋,抬手抓住了墨寻的胳膊:“算了,我想不明白那么多,我只要一直跟在你身边就不会遇到这种问题了。”
“……好啊。”
墨寻目光略微闪烁了一下,回答的声音并没有那么笃定,他不经意间瞥了一眼洛鸽,洛鸽却并没有回头,只是依旧自顾自的走着。
再往前走个不远就是一片黑压压的树林的,也许这里也曾经葱郁茂盛,绿海如茵,但是如今只剩下了这么一片黑压压的枯树干。
“接下来就去他们说的那个佛乐镇看看呗,感觉应该比前面那几个村子能好过一点儿。”
“……不对啊。”
刘采萱看着这片黑压压的树林,比划着自己的指头,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怎么了?”
“佛乐镇……是哪儿?”
刘采萱抱着肩膀,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
“啥?你好歹是堂堂公主,怎么连自家的地盘都不知道?”
“胡说!就是因为我不知道才奇怪呀!你,你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十岁那年就背下来全国所有大大小小村落的名字……你别看我没去过,我都记着呢!”
“……你的意思是你就顶个地图用?”
“你……哎,你说啥是啥,我就是张地图,可我这个地图上不记得有什么佛乐镇!”
公主手舞足蹈的比划着。
“你看,我们是从铜环山来的对吧?这是我们西北角的,铜环山很大,所以一开始我没确定好方位,但是我都数着呢,从铜环山出来到第一个村子花了多少步,从第一个村子到刚才的村子花了多少步,然后再是咱们跟前的这个树林子。这样的布局我有印象的,咱们碰见的第一个村子叫坝韩村,刚刚去的是下王家村……这个林子叫魁林,但是这里我却不记得还有什么佛乐镇,这个名字都是完全陌生的,我反复想了好多遍都没。”
说着话,几人已经走进了这黑压压的森林。
墨寻看着自己自带的小地图,慢悠悠的说到:“说不定这阵子是你在十岁后才出现的,也有可能是什么人在这里成立的一个小聚落,单纯名字叫‘镇’而已呀。”
“每三年我们都会重新绘制一便版图,最新版本是去年刚刚才绘制好,这阵子成立的历史不可能早于去年……不论如何,本地的负责人都是一定有问题的,回去之后我得拜托父皇好好查一查。”
“……嗯,小心为上吧。”
这些部分墨寻还是相信刘采萱的,虽然这位公主平时总是有些不着调,墨寻也总是揶揄她派不上用场,但其实作为“公主”这个身份来讲,刘采萱毫无疑问是优秀的。
黑压压的树林就好像是被一把大火焚烧过一样,然而只要看过树皮就知道,导致这幅惨状的并不是大火的泛滥,而是水分的缺乏。
光是轻轻一碰就能够感受到树木腔体内传来的中空感,墨寻有些诧异。
“这旱情还分地方的?怎么这片理应有蓄水能力的林子干旱的那么严重,咱们刚来的那个坝韩村的树叶不是还好好的挂在树上?这才多远啊?”
不过拜这旱情所赐,缺少了枝枝叉叉的树荫挡路,前面的路倒是不难看清,这片林子原本的规模应当不小,入眼的尽是一望无际的枯黄焦黑,如果不是墨寻有小地图确认自己一直是在往东南方走的,说不定就要迷失在这片林子里了。
“唉,墨寻。”
走在队伍前头的洛鸽扭回头来,忽然看着墨寻,笑容有些无奈:“咱们啊,因该从坝韩家村牵一条狗出来的。”
“咋了?”
“前面有味道……很浓郁的血腥味,尸臭味……唉,我怎么回回充当这种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