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墨寻来到了太医院。在太医院的病房里,两个小丫头都正在忙来忙去,洛鸽旁边放着一大筐子药材,她正跟摘菜的农村妇女一样蹲在地上,像挑韭菜一样地从筐子里往外捡药材。
墨鹊则看着药罐子的火候,时不时的用手里的小扇子扇一扇。
“怎么样了?”
一路化作暗影赶来的墨寻在进入房间后才凝出身影,屋子里的两个小姑娘各都吓了一跳。
洛鸽站起身来拍了拍手,走到墨寻身边同他一起看着躺在床上的刘采萱:“还好,只是外伤,因为止血及时没出什么大茬子……只是那个伤口如果稍微倾斜一些。或者说当时如果没有墨鹊在旁边推了公主一把的话,肺部会穿出来一个窟窿,到那时候……”
“好了,别想了。没事就好,别忘了她是玩家的体质,就算那样也不会死的。”
墨寻拍了拍洛鸽的肩膀,刘采萱是她故人的女儿,洛鸽本就对没能守护住刘采萱的母亲而深感遗憾了,如今她当然害怕刘采萱再出了意外。
洛鸽依旧有些阴郁:“可她万一不是呢……杀她的人又不知道这件事,杀她的,是真的想要她的命吧。”
洛鸽沉闷地说道:“或许,我们把她带回来就是个错误?”
“你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了,这世道哪里没有危险,关怀则乱,冷静点。”
墨寻双手搭在洛鸽的肩膀上:“这件事情……不是老大和老二做的,里头别有蹊跷。”
“我现在的脑子哪里还分得清什么蹊跷不蹊跷的。”
洛鸽苦笑着抬头看向墨寻,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块儿都木了,现在就憋着弄死那倒霉皇帝撒撒气。”
墨寻捏了一下洛鸽的脸:“还有心思开玩笑,你就让刘武义的脑袋在他脖子上多留一会儿吧,别天天跟个恐怖分子一样想着刺王杀驾。”
说罢墨寻走到墨鹊跟前,墨鹊冲着墨寻憨笑了一下,没吱声,墨寻却叹了一口气:“让我看看你的手。”
“呃……”
墨鹊下意识的把手往背后一藏,墨寻却伸手握住了墨鹊的胳膊,捧起了墨鹊的手掌——墨鹊的手掌上绑着白色的绷带。
“傻丫头,跟我藏什么。”
“已经不痛了,没事的,没事的。”
墨鹊憨笑两声,墨寻无奈地摸了摸墨鹊的脑袋。
“你这丫头,我什么时候能放心呢。算了,不痛就好,刚才在屋子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谁偷袭的你刘姐姐?”
“好像是屋子外面的人,我没看清。”
墨鹊遗憾的摇了摇头,墨寻则安抚道:“没事,你做得很好了。”
走到病床前面,墨寻弯腰看着刘伞盈,这位多灾多厄的南朝公主躺在病床上,刚巧的睁开了眼睛,看向了墨寻。
“你来了。”
她的声音很虚弱。
墨寻找了个凳子坐在床边,说道:“醒了多久了?”
“刚才吧,一直迷迷糊糊的。”
“你也真够倒霉的,现在住处让人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别说给我和我妹安排房间了,你现在自身都难保。”
“……是啊,我可真是最失败的东道主。”
刘采萱复杂的看着墨寻,她的表情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墨寻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凶手不是老大和老二,你是不是知道是谁?”
“……我怎么会知道呢。”
刘采萱笑了一下,开头看向天花板:“你知道这个宫殿里有多少人盼着我死,有多少人盼着我离开……”
“的确盼着你离开的人有很多,但盼着你死的反而没有多少。有动机放这把火的人大有人在,可有动机对你下杀手的人……敢触怒皇帝威严的人可不存在几个。”
最有可能的大皇子和二皇子既然已经排除嫌疑,那么……
……
等等,触怒皇帝的威严?
……
联想到之前遇到的御林军,以及他们那诡异的态度,墨寻又看了看刘采萱,摇了摇头:“不,是我刚才胡思乱想了……对了,这后宫除了老大老二还有你之外,还有没有其它的皇嗣。”
刘采萱摇摇头:“没了,没有了,四姐已经出嫁,三哥很早就没了。”
“……再也没有别的皇子在后宫了?”
墨寻继续追问,刘采萱摇了摇头,将脸转向了另一侧:“没有了。”
“那么……这位早夭的三皇子是因为什么死的。”
“……不知道。”
“他的生母是谁呢?”
“……”
问及三皇子的生母后,刘采萱将身子彻底转过去,面朝着墙壁,低低说了一声:“我不知道,我……肚子有些难受,抱歉,让我休息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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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不出意外,后宫失火,天生邪瞳的事情让皇帝大为怒火。
上一次毒杀公主时皇帝已经警告过了一次大皇子,可没过半个月又发生了第二次刺杀,皇帝直接点名大皇子将其喷了一个狗血淋头。
大皇子自然怒不可遏,大声呼冤,可是朝堂上再没人声援大皇子。
大皇子依仗的那些宗族势力的臣子们在朝堂上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发声。
皇帝这次动了真怒了。
皇嗣斗争历朝都有,台面下面的风起云涌其实都很正常,皇帝再怎么偏心自己的某个孩子也不会过于明着去护。会给孩子让出足够的舞台来让他们去竞争——臣子们也都默认了这个规则,代代传承了下来。
可不论如何斗争,始终都是台面之下的游戏,动了真刀真枪也会在皇宫之外,在皇帝看不到的地方。
如此这样堂而皇之的火焚后宫,还是在皇帝为了保护女儿已经暗示过她要退出皇位争夺后,还下这种重手。已经是极大地打破了这场游戏的规则。
没人能再去保这位大皇子了,即便是他母亲那边的外戚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直接出声。
朝堂上只回荡着大皇子挨骂的声音。
平时跟大皇子一同行动的二皇子并未没有来上朝,朝堂上也没人再去相信大皇子的说法。
毕竟,会做出这种事来的人除了他之外还能有谁呢?
最后,皇帝骂道:“朕怕了!朕真的连自己的女儿都保不住!算朕求求你们这些护国重臣!不久后我便让萱儿去铜环山就藩,让她退出这场争斗,你们饶她一命行不行,算朕恳求你们了行不行!!”
这已经是把事情挑明了说了。
臣子们都知道皇帝这是被人逼退到了绝路,再给皇帝一些压力,这些臣子们势必要遭到山洪倾崩一般的反噬。
在朝堂上的某处黑影之中,寄宿着一双血色的双眼。
站在最旁观者的角度,墨寻发现了这朝堂的沉默最终导致的结果。
·所有人都相信这是大皇子干的
·沉默的绝大部分人是曾经大皇子的拥趸者。
在达成这两个条件后,公主府的纵火事件将不会有人再去认真的调查真相。“纵火事件”本身将会成为一个谁都不愿意去沾身的火源。
而大皇子的名声已经彻底垮败了,即便背后的氏族曾经多么愿意去扶持这位皇子,但没人会想让一个不听自己指挥,擅自行动甚至纵火焚烧后宫的人当皇上。大皇子的这次“不可控举动”将会让支持他的外戚势力重新审视一下自己所拥趸的这位皇选。
这场大火烧毁的不光是刘采萱的公主府,还烧毁了大皇子继承王位的希望。
得利最大的看起来是二皇子。
如果之前没有选择跟二皇子结盟,墨寻恐怕现在也会笃定这简直是二皇子卸磨杀驴,用大皇子的失败给自己铺路。
但这件事又偏偏不可能是二皇子做的,他大可以让自己的销影完成纵火,没必要挑一个他恰巧在后宫的尴尬时间点,而且这也无法解释那些故意来碰瓷的御林军的行为。
看来,如今一切的突破口都在那名御林军身上了。
不过在那之前,墨寻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跟这位盛怒的皇帝陛下好好的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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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朝,皇帝陛下一人回到了自己的寝殿,没有太监和侍从跟随,谁都知道如今的皇帝正发着雷霆大怒,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丢了性命。
在阴暗的大殿里,刘武义一人坐在木椅上,看着书案上的奏折,兴致缺缺。
他的眉头紧紧皱着,即便是眼前没有那些让他烦心的臣子也不曾舒展。
这名皇帝的寝宫并没有太多称得上是装饰的东西,除了为了维持皇家威严所铺设的大段大段的金色锦布之外再无它物。
拿起书案上的一枚卷轴,刘武义徐徐拉开,画像上是一名年轻女子抱着一名襁褓中的婴儿,含羞带笑,一如身侧盛放的萱花。
“……朕,难道不该死么?”
刘武义重复了一遍曾经问过墨寻,但没有得到回答的那句话。
这名年近五十的男人在这一刻显露出来了衰老的疲态,他的手掌缓缓地从画面上摩挲过去:“让无忧一棍子打死,我倒是也少了这许多的忧愁。”
啪嗒,啪嗒。
忽然,寝殿外匆匆忙忙的跑进来了一个侍候的小太监,他噗通一下跪倒,向皇帝禀报道:“陛下,五公主在外求见。”
刘武义的愁容凝在了脸上,而后很快收拾好了表情:“让她进来吧。”
看小太监冒冒失失的跑出去报信,刘武义将手中的画卷收藏好了,放回原来的位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负手立于门侧。
不一会儿,王朝的第五女缓缓的走了进来。
她身着上朝时穿的群服,披散着头发,原本晶亮的双眸并没有什么神采。双手恭敬的放在身前,在看到门口的刘武义后飘飘下拜。
“孩儿参见父皇。”
“余礼皆免,萱儿,你不好好养伤,来我这里如何。”
“……不是儿臣有事来找父皇,而是儿臣来听父皇的旨意。”
刘采萱淡淡的抬起头来,宽大的朝服遮盖了她的伤口,苍白的面色在昏暗的大殿里并不显眼,平稳的语气不掺杂一丝感情。
刘武义的眉梢落下,他知道,此刻的女儿心中已经不再怀抱一丝希望了。
“你知道我要让你外出就藩的事情了?”
“嗯,我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的。”
“不要怪朕,朕也只是想保护你……”
“儿臣并不怨恨父皇,儿臣只是累了。”
刘采萱忽然笑了,那种毫无笑意的,只是疲惫的将嘴角勾起来的笑容:“到最后,儿臣能帮上父皇些什么,这便已经足够。”
刘武义的神色一变,蹙眉低声道:“你……是听到了什么?”
“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了,儿臣会顺遂您的一切决定,今日来此只是向您拜别。”
“萱儿,朕不是要赶你走,若你是不想的话,留在朕的身边,朕也——”
“父皇。”
刘采萱断了父亲的话,低下头,苦涩的笑容更深。
“一个五公主嫁到北方就能维持和平这样的话,您还要拿来蒙骗孩儿多久呢?”
“……也罢。”
刘武义见到这样的女儿,心中涌出的悲哀化成了一声长叹,他起身从书案上拿起了刚才看过的画轴。
“你小时候一直要这张……母亲画像,我舍不得给你。如今你要走,拿着它,思念母亲时也能拿出来当个念想。”
“……”
刘采萱平淡的看着父皇,无波的神色当中荡漾开了一缕失落,她摇了摇头,起身对刘武义再度参拜,转身缓步离去。
她头也不回的对自己曾经最为尊敬,也最为骄傲的父亲说道:
“那画上的孩子又不是萱儿,我不能拿走属于别人的东西。”
一声女孩儿的叹息。
沉重缓慢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踩踏出了回响,背影远去,即便是在天义道盟最绝望时,她的背影都未曾如此落寞过。
随着脚步前进,刘采萱身后的影子被来自各处的光源拉扯着,变形着,最后只变成了一团小小的黑影随在她的身后。
恍惚之间,女儿的身影变幻,刘武义的眼前浮现出了些许已经被时光揉碎成破片的追忆。
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女儿最终还是离他而去了,他却不能像所有平凡的父亲一样,骄傲的为自己的女儿送行。
定定的看了许久,刘武义又向着无人的空间呢喃出了那句注定得不到回答的疑问。
“朕……难道不该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