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你大老远地跑来，是希望我可以就这样原谅你吗？」一名乞丐一边说着，一边愤怒地拿起自己手中的空碗朝着强纳森的身上砸了过去。强纳森不闪也不躲，任由那个空碗这么砸在自己的脑袋上。

「我知道你对我的愤怒，我也知道我绝对不会轻易地得到原谅。」强纳森此时跪坐在乞丐面前，并说道：「但是，我仍然想要跟你当面道个歉，想要为我当初的所作所为道歉。」

「给我滚！」乞丐听到这里，更加的暴跳如雷了起来，只见他用那孱弱的双脚站起身来，瘦弱的身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颤抖着。乞丐愤怒地瞪着强纳森，并吼道：「我不需要你的道歉！而你也终究得不到我的原谅！我恨你！我恨你和你的那些该死的同伴！我诅咒你们终将得到王神的制裁！」

看着乞丐那生气而发抖的模样，强纳森没有多说甚么，他只是向着乞丐磕了一下头之后，便站起身，在对方的怒视下转身离开。

从阴暗的小巷里走出来后，强纳森默默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张被折迭成小正方形的羊皮纸，摊开后，羊皮纸上写满了不同的名字，而这些名字后头都写上了一个地点、区域或是地址。强纳森看着手中的纸张，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小块煤炭，并将纸上的其中一个名字给划掉。

这张纸上，写着的是当初被自己坑杀过的所有人的受害者名单，而强纳森此刻正依照名单上的顺序，一个一个地去寻找那些受害者们，并向他们当面谢罪。

这张名单是强纳森在退出冒险者公会后，私底下去向执法者小队队长诺顿索取的，一开始，诺顿并不同意给出自己搜集证据时所整理出的调查名单，然而，在听了对方的用意之后，诺顿最终将名单交给了强纳森。

『这绝对会是一场相当不容易的漫长旅途，你确定要这么做吗？』诺顿当时对强纳森如此问道，而强纳森并没有响应诺顿的问题，只是笑了笑之后，转身离开。

强纳森自己心里也明白，这一趟旅程绝对是充满谩骂、暴力以及羞辱，但是这些都是他所愿意承受且乐于承受的，因为这是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的一种赎罪，如今的他正如同古老的圣者一样，踏上了一条充满荆棘的自我救赎之旅。

看着名单上那数十个密密麻麻的名字，强纳森的内心又再次陷入不知道地几次的愧疚之中。

原来，以前的我竟然毁掉了那么多人的人生吗……强纳森在心中如此想着，内心很是难受，这种难受的感情从旅程开始的那一刻就从未停止过，并随着他所拜访的人数越来越多，他内心的愧疚感也就越来越深。

情况好一些的人，有些已经组成了家庭，有些加入了军队，有些开了一间小店铺。情况糟糕的人，有些就如同刚刚那人一样成为了乞丐，有些人领着微薄的薪水勉强度日，有些人整天借酒浇愁。

而这一切，全都是自己所一手造成的。

想到这里，强纳森闭上眼睛并深呼吸了几下，想要将自己内心那躁动的不安与愧疚情绪给稍微缓缓。他再次张开眼睛时，情绪已经稍微缓和下来，他看向名单上下一个名字以及住址，并启程开始朝着目的地前进。

这次的目的地距离刚刚乞丐所在的位置并不远，同样也是住在这一个小镇当中，强纳森在街道上走着，拐过几个弯之后，在一扇看上去相当气派的门扉前停了下来。

他看着眼前这栋很明显就相当奢华的砖造房屋，再次闭上眼深呼吸了几下，在做好心理准备之后，他这才睁开眼睛，并伸手敲了敲屋子的大门。

过了一下子，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眼前的大门被打开来，而在门内出现的，是一名看上去约莫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男子见到强纳森的那一瞬间，脸上顿时露出了有些困惑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在哪里有见过你？」男子问道，而强纳森则是开口说道：

「约翰，我是强纳森，之前在冒险者公会邀请过你加入队伍的强纳森。」

在听完强纳森的自我介绍后，名叫约翰的男子愣了一下，接着，他的表情很明显的阴沉了下来，只见约翰一脸警戒地看着强纳森，并说道：

「……你有甚么事情？」

「我想要弥补我过去的错误。」强纳森说道，并对约翰低下头以示诚意，约翰看着强纳森的样子以及举动，一时半会儿没有做出任何响应，在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约翰这才说道：

「进来吧。」

听到对方的话，强纳森轻声说了句谢谢，接着便走进屋子当中。

屋内的装潢与摆设十分漂亮，虽然不算上是奢华，但是绝对优于一般人的居住环境，屋子内的壁炉此刻正燃烧着温暖的柴火，约翰引领着强纳森来到壁炉旁边，并伸手示意对方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

「抽烟吗？」约翰在另一张摇椅上坐下之后，这么问强纳森，而强纳森则是摇摇头婉拒了对方的好意。约翰自己从烟盒里捏出一丝烟草，并将烟草拿靠近壁炉的柴火，将烟草点燃后，约翰将点着的烟草塞进烟斗当中，并开始「呼嗤！呼嗤！」的抽了起来。

约翰抽着烟斗，强纳森则默默地看着对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室内此时陷入一种相当诡异的沉默气氛当中。

「那个……」此时，强纳森总算是无法继续保持沉默下去，他率先开口说道：「对于之前我们对你的所作所为，我真的感到相当的抱歉，对不起！」

约翰听完强纳森的道歉之后，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只是继续抽着烟斗，并一边吐着烟一边看着低下头来道歉的强纳森。在过了又好一阵子的沉默之后，约翰这才开口说道：

「你的那些伙伴呢？」

「欸？」一听到对方反问自己，强纳森一时之间并没有反应过来，而约翰则说道：

「安娜、马耳他、罗伊，我记得是这三个名字没有错吧？他们人呢？」

「他、他们……」强纳森此时说道：「他们并没有跟我一起过来……他们，已经各自离开了。」

「解散了？」约翰说道：「我还以为你们这群劫掠团伙应该是很团结的才对啊？」

劫掠团伙。

这就是约翰对于强纳森等人的看法，对约翰来说，这群当初害得自己放弃冒险者生活的人，正如同一群盗匪一般的无良且可恨。而强纳森也从这句话当中很明显的感受到对方对于自己的恨意，他也立即说道：

「我们已经被冒险者公会制裁了，我们现在都不是冒险者、而且终身都无法再加入冒险者公会了。」

「是吗？」约翰将烟斗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下，说道：「迟来的正义啊。」

「是、是的……这是对我们迟来的惩罚……」强纳森说道，而约翰则在抽了一口烟之后，又说道：

「那么，你期望从我这里得到甚么吗？」

「得、得到甚么？」强纳森有些困惑的说道，而约翰则说道：

「这里距离当初我和你相遇的冒险者公会总部可是有很大的一段距离，想必你大老远地跑过来，肯定是想要得到些甚么，而不是专程来道歉的吧？」

「我是专程来道歉的，我只是想要当面见你一面，并将我心中的忏悔与愧疚表达出来……」强纳森话还没说完，约翰便举起手来打断了他的发言，只见约翰说道：

「专程来道歉的？所以你是被公会制裁之后才开始感到后悔吗？希望透过这种方式可以挽救你那已经糟糕到不行的名声吗？」

「不是的。」强纳森此时急忙说道：「虽然我的确是在被公会制裁的那一刻才顿悟到自己究竟犯下多么不可原谅的大错，但是，我并不是想要挽回甚么东西，我真的只是来道歉的而已。」

「然后呢？」约翰此时又说道：「那你现在已经道歉完了，还有甚么事情吗？」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了，强纳森完全说不上话来，而约翰则又抽了几口烟后，说道：

「你被公会制裁了，所以跑来跟我道歉，那么然后呢？我现在应该要说『我原谅你』这句话吗？」

「不、不用，你不需要原谅我也没关系……」强纳森说着，而此时约翰突然用手用力的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并大声地斥责道：

「那你是为了甚么而来的！？说啊？强纳森，你既然是来道歉的，却又不希望取得原谅，那么你究竟是为何而来的！？」

「我、我……」强纳森此时被约翰的问题以及气势给威摄住，他一脸呆愣愣地看着约翰，而约翰此时脸上不在像刚刚一样那么平静，而是一脸愤怒的瞪着强纳森。

「明明是来道歉的，却又不希望对方可以接受自己的道歉，那么强纳森，我再问你一次，你究竟是来干甚么的？」约翰严肃的问道，而强纳森则是默默地望着约翰，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好一阵子之后，强纳森这才缓缓开口说道：

「我没有想过……那么多，我以为……我只是单纯地来道歉就好了……」

听完强纳森的发言之后，约翰这才叹了口气，并稍微舒缓了一下刚刚激动的情绪。

「你愿意来道歉的心意我感受到了，但是，真正的问题在于，你的内心并不坚定，你并不是真心的想要道歉……你现在，只不过是想要让你内心的自责与愧疚感到好受一些而已，不是吗？」约翰一边抽着烟，一边对强纳森说道，而强纳森在听到约翰的发言之后，第一时间抬起头来，似乎想要说些甚么来反驳对方，但是，他的嘴微微张开着，却没有办法吐出任何一个字。最终，强纳森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后，并无力的点了点头。

是从第几个人开始呢？强纳森此时在心中想着：是从第几个人开始，自己内心那想要道歉的想法就已经被扭曲并改变了？从真心想要得到原谅，变成纯粹想要安抚自己的罪恶感，究竟是从甚么时候，自己的这趟「赎罪之旅」变成了「自我安慰之旅」了呢？

是因为自己的道歉始终无法得到对方的原谅吗？还是因为一路上不断地受到指责、谩骂以及驱赶呢？强纳森明白，是这些响应使得自己的内心产生了变化，然而这也完全不能责怪那些人，应该责备的，反而是内心轻易就受到动摇的自己。

自己明明是加害人，却在这段旅程中内心逐渐地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受害者。

「……对不起。」想到这里，沉默许久的强纳森总算开口说道：「真的很……对不起。」

「……」看着强纳森道歉的模样，这次，约翰并没有继续问问题或是斥责对方，只是默默的抽着烟斗，并沉默地看着对方。就像是在观察强纳森的内心一样，约翰的双眼紧紧盯着强纳森的表情，许久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强纳森此时低着头，完全不敢有其他的动作，他就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约翰的响应。

在过了不知道多久以后，约翰缓缓开口说道：

「我原谅你。」

「……欸？」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强纳森抬起头来看着对方，此时，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双眼早已经湿润不已，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着，随时都会溃堤而出。

而约翰则是脸上露出了笑容，并说道：

「你刚刚的道歉，比起一开始的要真诚的太多太多了，所以我接受你的道歉。」

听完对方的话之后，眼泪此刻终于无法继续忍耐下去，纷纷从眼眶中溃堤而出，并顺着强纳森的脸颊滑落而下。强纳森一边流着泪，一边看着约翰，此刻他的内心激动不已，因为，这是这趟旅途以来，强纳森第一次听到「原谅」这两个字。

「我很欣赏你愿意亲自前来道歉的精神，也感受到你想要取得原谅的真心。所以，请你在往后的日子里，也保持现在道歉的心情，继续努力下去，好吗？」约翰说道，而强纳森此时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并点点头，说道：

「谢谢你，约翰，我会谨记在心的。」

稍后，约翰送强纳森来到门口，在强纳森离去之前，约翰说道：

「你接下来还要继续去执行这个道歉之旅吗？」

「嗯。」强纳森说道：「我想，我要把这之前我所道歉过的人也重新道歉一次，这次不再是为了自己的内心感觉良好，而是为了取得他们的原谅。」

「……这不会容易的，你知道吧？」约翰说道，而强纳森笑着说道：

「我当然知道，但是这次，我的内心不会再有所动摇了。」

看着强纳森的表情，约翰笑了笑，并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道：

「我也要谢谢你，强纳森，谢谢你总算是让我放下心中多年以来的芥蒂。」

「我才是。」强纳森说道：「没有你，我肯定会继续错下去，并且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继续我那已经变得毫无意义的旅途，谢谢你点醒了我。」

强纳森说完后，朝着约翰一鞠躬，之后便转过身离开了约翰的家。就在往前几步的距离之后，约翰从后方大声地叫道：

「强纳森！」

听到对方叫唤着自己的名字，强纳森转过头看向约翰，只见约翰此时一脸笑容的看着自己，并说道：

「我一直相信你本性其实不坏的！」

听完对方的发言后，强纳森也笑了笑，并再次向约翰鞠躬之后，转身离开。

跟那时候赖靖华所说的话一模一样啊……强纳森此时一边走着，一边如此想道。

就在此时，强纳森见到了刚刚把自己驱赶走的道歉对象──那个乞丐，此时正蹲坐在路旁的阶梯上，并对着路过的人们晃动着自己空荡荡的碗。强纳森看着那名乞丐，在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后，强纳森脸上露出坚定的表情，并朝着乞丐走了过去。

而强纳森那漫长的赎罪之旅，这才刚刚正式揭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