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谷川正义在大街上奔跑。
随着电量与信息遭到管制并收束，京都的电量与信息处理额度全部用来维持目前在天上长开的超能粒子护盾。
不仅能够防御炮弹、轰炸机、战斗机甲的攻击，甚至能够阻碍外来电波与信号的干扰。可以说在攻破这个立场之前，京都就不会受到破坏。
但是相对的，原本美丽的大街恢复了原貌，地面脏乱、墙壁上都是涂鸦、损坏的设备上落满灰尘。
随着全息投影的全面关闭，这座城市从黑暗中苏醒，露出了自己萧条颓废的原貌。
作为最晚收复的城市，京都的战后复兴远远没有达到旅游传单上应有的效果。只是人们习惯了网络空间与全息投影，习惯了Gaia政府向你展示的虚拟城市，并不会感到任何不便。
但是长谷川正义一直凝视着这座城市的真实，在战争中幸存后退役，又被大河英雄挖掘出来加入特别对策司，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在身体上植入任何电子芯片。
脸上的墨镜装配着类似于电子义眼的功能，虽然是简略版，依然能够让他看到网络空间的表层与全息展板，也能够接受与发送信号。
对于他而言，这就足够了。
无论是爱人、战友、梦想，全部都在战争中失去了。残留下来的只是一具能够行动的空壳，一个没有思想只会听令行事的robot。
在京都，每天都会有人被杀，这已经成为常态。常年游走于死亡边缘，他已经对于生命的逝去麻木，陌生人即便死去再多，也只不过是个数字。
即便如此，那个对于自己爱理不理的天野唯也是他所认同的伙伴。
为了伙伴的话，即便是robot也能够拥有人心。
“可恶！整个都坍塌了。”到达能乐堂的时间比预期的要晚，好久没有运动过的长谷川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喂！天野！源叔！臭小鬼们！”
“喂！”
炸弹的分量很足，能乐堂本就是古老的木质建筑，甚至根本无法为他们抵挡冲击波。长谷川在废墟上跋涉着，不时搬开几块石头，但是毫无所得。
对于他一个人而言，想要从这片废墟中找出幸存者太过艰难。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喊：“美雪！美雪！”
“在那边吗？”长谷川循着声音跑去，发现了跪坐在废墟中拼命搜寻着伙伴的山田朱丽叶。
她虽然灰头土脸，但是奇迹般的没有受到重伤。唯独那双纤弱的手臂，因为不顾一切地翻找而伤痕累累，手指上那些细小的伤痕愈合又再裂开，看起来触目惊心。
“美雪！美雪！呐，你回答我啊！”
“山田？”
长谷川的到来让疯癫的朱丽叶冷静了一些，她转过身来，紧紧抓住长谷川大衣的下摆，哀求着，声音如同泣血的夜莺。
“警察先生，求你救救美雪吧！”
“保持冷静，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我才能制定搜救计划。”长谷川按住朱丽叶的肩膀，她的胸脯激烈地起伏着，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我和美雪来听源叔的表演……然后，唯小姐突然闯进来，从源叔那找到了无面人的发信器，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生了爆炸……”朱丽叶颤抖着讲述着，语调忽快忽慢，几乎让长谷川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葵小姐正保护着我。她的后背展开了像是翅膀一样的金属羽翼，将我包裹在内……”
“那其他人现在在那？天野唯和源叔呢？”长谷川追问道。
“我在这里。”源叔从一堵破墙后转了出来，他的脚步踉跄着，右脚根部以下的短跨全被鲜血染红了，“爆炸虽然骇人，但是威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尤其是能乐堂大部分都是木质建筑，又是两层建筑，其实并没有造成很大的伤亡……”
“但是……”说到这里，源叔的表情沉了下来，“AAW的人突然出现了，他们驾驶着战斗机甲，受了伤的天野小姐不是他们的对手，就这么被抓走了……”
“这不可能，为什么战斗机甲会出现在京都，他们不可能突破超能粒子防护罩！”长谷川正义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是真的……”一旁的朱丽叶这个时候急忙补充道，“是三台浅绿色的机体，但是武装并不完整，我猜有可能是拆解成零件后混入京都，到了要行动的时候才组装起来……”
“但是不可能，所有运输通道都会经过严密地检查，他们不可能……”长谷川正义突然顿住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原来如此，因为这样才袭击火车站吗！恐怕就是在那天的某辆火车上运送了这批零件，爆炸破坏了火车站附近的监控摄像，早有预备的他们趁机将零件运走了……”
源先生的伤口似乎发作了，他痛哼一声，说道：“被AAW抓走的天野小姐现在也没办法可想，先把美雪小姐找出来吧！”
“她还被埋在下面吗？”长谷川问道。
朱丽叶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她的脸上带着一股无助的惊慌：“我不知道。爆炸的时候，她还在我身边的，但是回过神来她却不见了！一定是被爆风卷到别的地方去了！”
源叔忍着伤痛走过去，拍着朱丽叶的肩膀说道：“朱丽叶……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你必须要接受现实……”
朱丽叶奋力甩开源叔的手，谁也没想到，一向温和的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不可能！因为……我们都没事，为什么偏偏就美雪！”
——因为天野唯保护了你，而源叔的生命力比野兽还要顽强。
但是这句话长谷川没有说出口，面对哀嚎哭泣着的少女，难道非要强迫她正视现实吗？
“那只手臂你也看到了……美雪她……”源叔的话语坚决却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意思，
——手臂？是被爆风卷起的石块砸断了吗……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长谷川正义产生了疑问，他四处搜寻了一下，找到了他们所指代的物体。
因为爆炸而被撕裂的纤弱身躯，在碎石的挤压下化作血肉模糊的无法定义物体。但是，在那个瞬间长谷川正义发现了问题，断裂面超乎想象的整齐。
在外行人看来，可能就只是普普通通的断臂。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可能无法理解，在死亡的边缘不断游走的人对于死亡的原因积累了怎样多的经验。
这是为了规避自己的死亡而不知不觉学会的，非同寻常的适应力。
即便伪装的很精妙，但是却无法骗过他这种战场亡灵的眼睛。想必，源叔也已经发现了，所以才会一反常态，变得严厉。
——你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吗？那么，这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办呢？
长谷川在心中长叹一口气。
那边的源叔好像没能说服朱丽叶，她继续跑到墙壁另一侧，去寻找美雪。
源叔向着他这边走过来，脸上透露出无奈的悲痛：“那个孩子……明明这么善良，却接二连三遇到这种事情……”
“她那个同伴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以这样的方式诀别，对她来说也算是……”长谷川正打算从衣袋中掏出打火机的手一瞬间停住了，叼在嘴边的香烟无力地跌落，他蠕动着苍白的嘴唇，冷汗津津地流下来。
“你……”
只不过是一瞬间，嗓音就变得沙哑，包含着难以置信、痛苦、愤怒以及……恍然大悟。
“原来是你……”
俯视着跪倒在自己身前的长谷川，源叔的面容突然痛苦起来：“没错，是我……”
“长谷川，我们都是早该死去的亡灵。”源叔拔出匕首，血液顺着槽口缓缓滴落，“在那个战场上，我们就应该死去的。这样的话，也不用见证这个悲惨的世界。”
“你在怨恨吗？夺走了你梦想的国家吗？”长谷川捂住伤口，从指缝间仍然不停地溢出通红的液体，“我还以为你已经接受了呢。这么多年下来，你不是一直都安分守己吗？”
“和速水、阿雅不同，没办法适应电子科技的我们只能靠肉体杀敌。与躲在机械背后的黑客们不同，我们是真正的战士。长谷川，我还以为你能理解我呢……”
源叔逼近一步，匕首化作一道闪光挥出，长谷川用来招架的枪管被瞬间切断。
“切，还是老样子，像是怪物一样的刀法啊。令和的冲田总司大人，对我这种无能之辈怀有期待，实在是太为难我了。”长谷川疲倦地笑着，布满皱纹的脸上因为疼痛而略带辛苦，但他那副无所谓的态度一如既往。
“长谷川，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这个国家明明取消了死刑，明明已经不存在让鲜血沾满手臂的职业，却还是不断有生命逝去。然而，无论是断罪的觉悟还是断罪的痛苦，都由机械来承担。人类心安理得地将一切都交托给了Gaia，放弃了自己承担责任，忘记自己正在谋杀生命这个事实。”
源叔不断地逼近，长谷川在残垣断壁间闪躲着。幸好源叔的大腿受了重伤，没办法施展对于武士而言甚至比刀法还要重要的脚步，长谷川这才勉力支撑。
“这样下去，人类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这些用刀刃砍入人体，以子弹贯穿躯干，感受着真实的打击感与血腥味，每日每夜因为亡灵的面容而噩梦不断的人……”
源叔奋力掷出匕首，长谷川没有料到，或者是失血过多导致的反应迟缓，匕首刺中了他的大腿。
“我们这些拥有扣下扳机觉悟的人！再这样下去，就要从历史上消失了！”
“所以你就用武器，从背后刺穿了天野唯的身体？”长谷川无奈地笑了笑，“就是因为有你在，所以才敢制定这么大胆的计划吧。但是我很好奇，作为最后的保险手段，你应该背刺完天野唯，将在场的知情人士全部杀光，然后逃亡才对，为什么你要留下来？为什么你不对那个女孩动手。”
“因为她和我很像……”源叔站在长谷川的面前，一脚踩住他试图举枪的右手，“除了温柔什么都不懂，明明在为了别人而战斗，却不断遭到背叛，最后连自我都失去了。”
“所以才叫无面人吗？会手下留情，果然很温柔呢。”长谷川的额头不断有汗珠滚落，但是他忍住疼痛，露出讥讽的表情，“那么源真人哟，你现在又是在为了什么而战斗？”
“那还用说吗？”源真人缓缓从衣袖中拔出短刀，印有菊纹的刀身就像是圆月一样华美，“当然是为了将人类从虚假的梦中拯救出来，让他们正视鲜血淋漓的真实。”
“是吗……”长谷川苦笑一声，凝视着举起短刀的源真人，“是很适合你名字的做法呢，真人。”
“但是啊……”
俯视着嘴角始终挂着微笑的长谷川，源真人感受到了一丝不妙的记号。
“虽然是个土气的名字，我可是刑警啊，警察可是要贯彻正义的啊……”长谷川没被踩住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抬了起来，从那脱落的指尖，露出来一个小小的黑洞。
“说起来真是丢人啊，大冬天喝醉酒倒在雪地里而冻烂了手指头，因为太丢脸了就谁也没告诉，偷偷摸摸地接受了改造手术……”
长谷川的嘴角露出微笑。
“虽然一直装作对赛博科技与改造技术不感兴趣，坚持刑警就应该用人类的方式战斗……其实我只是害怕啊，害怕接触这些会暴露自己的弱小。”
“长谷川正义，即便发现了Gaia的黑暗，你也要保护它吗？”源叔的表情没有动摇，他直视着另一双瞳孔。
从战场上生存下来，无法被新时代所接纳，在旧时代的幻梦中游荡的两个亡魂，一模一样的瞳孔，燃烧着截然不同的信念之光。
长谷川的手颤巍巍地抖动着，他很努力地想要维持自己的意识，“我是个笨蛋，很多事情都搞不懂。到底是Gaia才是正确的，还是AAW才是正确的，区分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太难了。”
“但是啊……我知道一件事情。我是个警察，警察的正义就是逮捕凶手。源真人，我以电子警察署特别对策司警员的身份，对犯下七起爆炸案，造成千人死亡的你，实行逮捕！”
源真人刻板的脸突然笑了起来，露出了像是平时一样温和的表情。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真的很帅。”
“多谢夸奖……”
两个人相视一笑，随后——
“砰”
响起了枪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