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消失了,留下我一个人淹没在惊骇之中。因为我已经知晓:他所诉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神秘的访客》

“新星”爆炸残留下的特殊“肥皂泡”痕迹依然清晰可见。雨水从边界外侧滑进让人产生视错觉的椭圆形奇异空间,随即因为重力约束的消失而凝结成球状,悬停在半空中。爆炸制造出来的无数碎屑破片以相互掺杂而又各自独立的奇特形态沿着弧形边界的内侧懒洋洋地旋转漂浮,短暂瞬间中发生的断裂与崩坏仍在错位的时间轴上缓释延续,直到破坏力被完全吸收之后才会回归正常。斯凯拉一言不发地欣赏着这番奇景,新换穿衬衫浆洗过的衣领刮蹭着她的脖子后侧,摩擦带来的细微感触让她觉得莫名的舒服。不久之前还在张牙舞爪的弱智怪物们如今全都在死亡中向她表示着臣服,雨水将淡紫色的黏液从尸体的伤口上洗刷下来,缓缓淌过斯凯拉踩在脚下的混凝土地面。

“一个人若是过于好事,最终会损害到自身,你应该意识到这一点。”

导航眼镜内侧的显示画面应声切换回斯凯拉眼前。包裹在披肩斗篷里的男人摊开双手、双肩微耸,在雨水和众多变异体死尸的陪衬下旁若无人地进行着“表演”。他的脸部和手指在导航眼镜的放大特写下显得异常光滑细润,皮肤略有浮肿,表面缺乏活物应有的层次和质地感,每一根毛发都像是手工嵌上去的伪造品。斯凯拉虽然不认得这个人的样貌,却识得他话语中满溢而出的独特黏腻感:他就是旧纽约州这片地界上最臭名卓著的租房客,弗雷斯坦博士。

“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博士?我记得你那时候更有男性气概的。”

“为什么拘泥于生理外观呢?做实验理应敢为人先,只是小小的一点变化,我希望你能称之为‘反馈’。”

“你听!他连说话的腔调都像仿生人了,哼哼!”斯凯拉装作不经意地向身边为自己撑伞遮雨的副手搭话,借这个动作侧过身,把自己身后列队待命的机械人士兵展示给弗雷斯坦。“博士,我不介意你是男是女或者不男不女,只要还记得约定就行。如果你做事出格,我负责进行清场。你心里清楚今天的这些麻烦事都是因你而起,对不对?”

“做研究和坐办公室有时候很相像,但是终归是不一样的。对于你在这件事上的理解能力,我深表遗憾。”

弗雷斯坦把右手掩上胸口,向前微微探身,做出一个模棱两可的致礼。受到迎面讽刺的斯凯拉登时觉得喉咙里一阵瘙痒,不由得皱起眉毛。

“你是在为我们工作——”

“是合作。”弗雷斯坦把声音放轻,几乎到了耳语的程度。他毫不客气地对斯凯拉的说法进行纠正,完全将斯凯拉炫耀武力的行为视为浮云。“我并不是任何一方的雇工。作为合作方的公司不肯满足我提出的条件,出借地皮的委员会对各种人为干涉熟视无睹,而我依然尽最大努力交付了各方想要的结果。当人们分赃不均产生分歧的时候,只有我保持了公平和公正。难道我应该满足于现状、陪同他人继续停滞不前?任何人都可以来抢占这里的残羹剩饭——”说到这里,弗雷斯坦略作停顿,十指交叉叠在面前,考虑了一下如何措辞定义。“但是你来得太早了一点。”

斯凯拉眯细眼睛、收紧嘴唇,让颧肌把嘴角往上扯去。她拿出在商业谈判中惯用的冷笑态势,自负地抱起手臂。大名鼎鼎的弗雷斯坦似乎想要逃跑,这可有点意思,她想。也许你让我心情再好一点儿的话,我还会选择放那三个捣乱的Sol-Tec公司职员一马也说不定呢?一个又一个“盈利方案”在斯凯拉的脑海里争相绽放起来,毕竟想要“弗雷斯坦博士的奇妙世界”里榨油水,需要的操作不过是正确施加压力,好好挤一挤。

“我会把你带到委员会高层们面前好好解释。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待和他们作对的人的——把大脑切成一片一片,泡进亥伯龙溶液里做标本;或者強制接入网络,测试女妖防卫系统的杀伤力——”

“你也想要属于自己的一份好处,真是样板般的贪婪。委员会把一个自然人磨砺得如此尖锐冷酷,像把利刃。你看……”弗雷斯坦背过身去,冲着天空伸出一根手指。“雨。你在这里待得有点太久了,这样对身体很不好。作为一个自然人,身体是你最后的宝贵价值了。”

在沉默中淋雨的副手发出一串类似发条上劲的“咔嗒”声,隐藏在她颈后部位的散热口解开护罩,开始排放体内经由加热生成的水蒸气。一直以来斯凯拉都对这种“破铜烂铁分不清时间场合的没教养表现”颇有微词,只是对于副手来说,她那比量产货高级的新一代逻辑系统中本来也不存在所谓的“教养”,所有的打扮和仪容都是为了在行为表现上更能安抚她的自然人主管。数字港公司的机械式逻辑背后有着最简单的原理——第一时间对外界环境的变化做出应对。换句话来说,机械人确实察觉到了威胁,但是它不知道什么是“未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博士?”斯凯拉的鞋跟在混凝土地面上扭旋摩擦,不耐烦地发出“嗞”的一声尖叫。她飞快地瞪了不会判断场合的副手一眼,马上又把注意力转回到弗雷斯坦身上,像只生怕错过猎物咽气时刻的秃鹫。“你胆敢反过来威胁我?”

“我不对任何人进行威胁。我观看他们自我毁灭。”

“咔嗒”

“咔嗒”

“咔嗒”

副手身体里发出的怪声响愈演愈烈。斯凯拉退后一步,在猛然袭来的窒息感中弓起腰。拔枪射击的欲望在她脑海中呼之欲出,双腿却在本能的驱使下想要扭向另一个方向。一丝介于恐怖和不安之间的奇妙情感猛地揪紧了斯凯拉的心脏。你是聪明人,斯凯拉。考虑一下这个问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旧纽约州沙利文地区的女主管瞪大了眼睛,面色铁青地看着弗雷斯坦那好像从五十年代黑白电影里跑出来的老式偏分发型。为什么他毫无遮掩地站在雨中许久,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受亥伯龙污染影响的不适反应?

“他在搞什么?……凯伦?动手!——凯伦!”

斯凯拉胆战心惊地呼唤起副手的名字。不是“你”,不是“破铜烂铁”,而是用来融入人类社会生活的名字。若是以熟知斯凯拉平素所作所为的人的角度来看,这是她少见的友好态度;但是机械人副手同样少见地保持着沉默,没有像平时一样应声回答主管的呼唤。

“人自诞生之日起便在生理上依赖于水,如今又被亥伯龙所束缚。”沉醉在自己世界中的弗雷斯坦向着天空仰起头。他舒展双臂做出一个迎接与拥抱的姿势,眉骨和鼻梁的轮廓在阴雨中笼上一层奇异的微光。“既然人注定无法脱离他的‘海洋’,那么当‘海洋’充斥目所能及之处的时候,也许他终于可以感受到一丝解脱了。”

副手凯伦慢慢把脸转向惊慌失措的斯凯拉,口中一小段一小段地吐出不成语句的短促杂音。它的睑裂张到了最大,两片蠕动的嘴唇倒扣紧贴在它的牙床上,暴露在外的两排陶瓷牙齿间电火花跳跃着。自我维护的程序仍在徒劳地对机械人的身体下达维护指令,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细小蓝青色火焰点亮了副手的眼球、烤焦了仿生皮肤,藏在它指尖内侧的伸缩刀刃不受控制地重复着弹出和收回的动作,切碎了它握在手中的雨伞握柄。滑腻的污染性雨水不再受到阻隔,一瞬间就把斯凯拉从头到脚淋了个透。

“……!”

身体上的表达和精神上的意向终于在痛感的作用下达成了一致。斯凯拉转过身,从那些与副手同样附着了火焰、肢体抽搐不止的机械人士兵中间穿插过去,跃过残缺的断墙,径直逃向自己停泊在空地上的座机。杰克林上还有后备用的凯伦,大概两个。留在机舱内负责警备和操作的机械人士兵不多,但是足够组织起来护卫我的人身安全……斯凯拉迈开腿拼命飞奔,嘴里不断重复着自己的计划,生怕一停下来就会被那股从每个毛孔、每一处黏膜侵入的烧灼感给击溃,瘫倒在地。

“啊!”

后颈部传来一连片的撕裂感——大概是组织液急剧析出形成的水泡被衣领磨破了。没事的,没事,至少这说明中和剂还在发挥作用,斯凯拉安慰着自己。如果她够快,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只要跑得够快,眼前的局势就还有得商量。只要赶在雨点带来的急性中毒彻底瘫痪神经中枢之前,比空气中迸发出来的那些青蓝色火焰快,比——

“嘿嘿嘿。”

卓莉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老实人聚在一起。她双手叉腰站在一大片拦住去路的青白色增生物前,对于楼梯口就藏在这堆赘肉后面的事实深信不疑。

“一看就知道你不会说谎。眼神,眼神!”

仿生人开心地为对方指点着骗人的诀窍。那堆增生物很诚恳地接受了指导,或许是为自己的表现而感到害羞的缘故,它一言未发,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蠕动着。

“要是0320也在这里就好了。现在再跟她讲树上也能长肉,她肯定乖乖把赌输的钱付给我。”

距离登顶大概还有二到三层,对卓莉来说,她这一路游荡下来的体验欢乐有余,但是刺激的程度暂时还比不过今天白天的前几个小时。第四层的时候,一朵长在墙上的花冲卓莉打了个喷嚏,眨了眨眼。第十层开始,每一层的天花板都倒挂下来一大片增生肉疣,只要卓莉一靠近,这些家伙就毫无顾忌地从末梢的小尖嘴里朝外大吐粘稠口水,给通行添了点儿热情的小麻烦。到了第十五层,肉质的“蔓藤”开始在围栏内侧的空间里集体登场,这些半植物半动物的增生物像群醉鬼似的拉帮结伙,一边哼唱着奇特的旋律一边肆无忌惮地封锁通行道路,在本来就昏暗的高塔内部制造出大片更加可疑的黑暗角落。几个鬼鬼祟祟的东西在这些阴影的掩护下来回跑动,暗中观察着闯入这片领地的不速之客。

“光看热闹不进场算什么呀?嘻嘻!”

仿生人笑出了声。在这里到处都是一片自得其乐的愉快氛围,直至目前为止,一切都很和平。象征着工业美学和暴力崇拜的HB-II在杀伤上毫无建树,唯一的作用是悬在卓莉屁股上随着她的欢快步伐一弹一跳,充当“城市贫民区小混混喜欢的夸张挂饰”这一角色。

“吧吧吧,吧吧吧吧。恰恰恰恰恰。”

卓莉嘴巴里模仿起蔓藤们歌唱的旋律,蹑手蹑脚地走近那片封锁了楼梯口的“肉堆”。她把手掌慢慢插进增生物的空隙里,稍等片刻之后,像撑门帘那样朝向左右两侧一撕,一口气掰开一个足够她侧身出入的通行空间。

“哎呀呀?”

一只小个头的变异体正巧呆站在“门帘”后面的阶梯上,两只过度发达的异形胳臂呈“く”字形叠在它的身体两侧,活像从肩膀里长出了两台卧式千斤顶。和在最下层时偶遇的那只“呕吐小宝贝儿”(由卓莉命名)有所不同,这一只的青白色血肉上额外点缀了许多奇妙的墨痕状纹路,两只没有眼白的圆眼睛占去了脸盘的二分之一大小,本该是鼻子和嘴巴的位置则被一个不甚规则的鸭梨形窟窿取而代之。卓莉不请自来的造访着实让这个变异体吃了一惊,只见它向后仰翻、坐倒在台阶上,接着蹬动两条后腿原地打了个滚,看来是想要转身沿着台阶溜掉。

“上半身不错!下半身的锻炼差了点!”

“Shhh!”

趁着变异体还没跑进楼梯拐角的影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笑逐颜开的卓莉急忙侧身滑进肉堆另一头的楼梯口,赶上前去一把揪住变异体在忙乱中踢到身后的左后腿。变异体当然不肯束手就擒,它扭转上半身,双臂从脑后甩回前方,最前端折叠起来的部分顺势弹开,像两根球棒一样朝向卓莉的脑袋一通乱拍乱打。然而卓莉对于处理此类小动物式负隅顽抗颇有一番心得:她把怪物的下半身扯向自己这边,眯起眼睛、腾出一只手揣摩片刻,找准空隙,一拳直接捅进变异体脸上的窟窿里。

“咯嘎嘎——!”

“听话,好姑娘,听话!”

变异体低沉的嘘气声变成了硬挤出来的哀鸣。卓莉的拳头一路下去打断了不少脆生生的东西,卡住的位置恰到好处。仿生人士兵两只手腕使出巧劲同时扭转,胸有成竹地把自己的俘虏撅了个肚皮朝天。

“哎呦呵~~乖乖!”

卓莉伸出自己的左腿,单膝蹲跪到台阶上,扬高双手将变异体撑举到自己脑袋上方,闭起一只眼对准自己膝盖上侧最硬的部位,肩膀和腰部同时发力,猛地往下一落。“咔嚓”一声脆响过后,原本折腾个不停的变异体就此安静乖巧地仰卧在卓莉腿上,呆滞充血的眼球在眶骨内侧不自然地斜楞下去,涣散的蓝紫色瞳孔直勾勾盯着卓莉。

“蓝色的~西班牙眼睛~从那眼睛里~流下泪来~”

卓莉哼起老情歌,若无其事地从瘫软的变异体脑袋里抽回拳头。带有异味的黏涎同时从变异体的眼眶、鼻子和嘴巴里淌出来,流得她满腿都是,好在一路下来卓莉的鼻黏膜已经被鲱鱼罐头的氨水臭味烧灼得几近失灵,头发上也满是肉疣喷吐出来的黏液,奇怪的汤汁多一点还是少一点对她来说倒也没什么所谓。

“花纹?是神经组织吗?嗯……一个乳头,两个乳头……两个。蓝眼睛。这么看的话,你和我很像嘛!搞不好真像长官说的那样,我在这地方有远房亲戚呢。”

卓莉双臂一扬,把变异体的尸体整个丢给脑后的黑暗处理。没有落地的声音。那些凌空纠结交错的“蔓藤”很高兴地接纳了礼物,今日收获颇丰。成人之美的成就感让卓莉沾沾自喜地搓起手,不料几粒清凉的细小液滴从天而降,沾湿了她的眼角和嘴唇边缘,也打断了她越来越高涨的兴致。

“哇!谁撒的尿?这可有点——”

卓莉反射性地仰起头,试图和制造液体的来源“理论”一番,结果这次换作她的眼珠中央被浇了个正着。一直以来未曾注意的事实摆到了她眼前:增生物质形成的结缔状组织在楼层间攀缘虬结,张开的膜状物遮挡了绝大部分光线,使得卓莉的判断出现了错误。那些她满心以为是房顶上照明器材的亮斑,只不过是未被掩蔽的外界天空。雨水从这些空隙中间飞溅下来,每向下一层都要经受一次筛滤,不等落到最底层就消耗殆尽。这座住满了愉快居民的奇怪建筑物,其实并不是卓莉想象中封了顶的高塔。

“老天爷!”任谁都不得不承认,卓莉·什维卡是有史以来罕见的快活家伙,哪怕在仿生人这个精神异常多发群体中也不多见。她一边挤弄起被污染雨淋中的眼睛,一边大发起感叹。“我明白了,您是觉得打个喷嚏不够意思,所以决定往女孩子眼睛里尿一泡。咳!这倒也不怪您,现在我知道了,这地方是您的尿壶!”

如果此时克莱门特也在场的话,她会做出解释并告诉卓莉,这座高耸的独栋建筑之所以没有房顶,是因为它原本的用途是为了容纳保护某种类似高炉的反应设备,而非什么为了接雨水而存在的巨型容器。这一事实能够解释那些配备安全措施的人员通行区域和照明器材为何而存在,同时引导出另一个结论;然而,卓莉的脑袋瓜大概和机械人一样没有给深入思考的能力分配太多资源,眼下她只是觉得,被老天弄得浑身湿淋淋倒也挺不错。

“宝贝儿宝贝儿你可找错了对象~我说你可找错了对象~汪汪!”

也许是增生物不喜欢外界的光亮,越接近最上方那块天空,由它们生成的阻拦就变得越发稀疏。雨水很容易就冲刷掉了带来不愉快的可怕黏液混合物,清凉的感觉即使有一层仿生皮阻隔也能感觉得出来。开心的仿生人士兵夹紧双臂同时左右扭动腰胯,双腿左右交替,进三步退一步,沾湿的刘海伴随着节奏在她额头两侧甩来甩去,锈迹斑斑的阶梯在她的舞步下“嘡嘡”作响。快乐的时光总是十分短暂,享受当下吧!

“该开心的时候就尽情开心,欢迎收听大个萨莉的全天电台!”

卓莉口头模拟着心爱电台节目主持人的语气自言自语个不停,从后腰上摘下HB-II握在手里,收缩起两肩,脑袋硬挤过一块天井口大小的空隙。外侧肆虐的雨水立刻不客气地往她的耳道和眼皮里侧灌进去,可是一个人要是开心的话,这又能算得了什么事儿呢。经过一番颇为不雅的扭动之后,她成功地把肩膀也挤过了空隙,接着便顺水推舟地抽离出腰胯和下半身,像只跳出瓶口的软木塞一样“啵”地弹出来。

“天空万里无云~~晴阳闪耀双眸~~”

卓莉手忙脚乱地翻到锈迹斑斑的围栏外侧,在顺利登顶的喜悦中踮起脚,沿着湿滑的混凝土外沿小跑了一圈。这座“世界之巅”的高度比她之前估计的要高多了:卓莉毫不费力地认出了远处污染区荆棘地生肉般的紫红色,她的运输机就是在那里坠毁的;稍近一些的地方,碎裂不堪的旧纽约州公路在大雨中泛着青光,好像被人嚼过又随意丢弃掉的骨头;越过公路便进入了工业区乏味的混凝土地界,在离卓莉最近的区域,一大堆“金属罐和管道的组合体”——或者用比较专业的名词来称呼的话,预热塔——占据了一块不小的地皮。安置在这一大堆繁复构造体最高处的奇妙装置,正是长官和女士心心所念的浑天控制器:形似有核原子模型的球型工作部分在铁灰色的碗状基座里飞速回转,时而把一道电光从装置内部的核心吸引到外缘的环轴上,再借由离心动作将其抛射到云层上方。肉眼可见的蓝紫色能量波动沿着天穹向四面八方扩散,所及之处便是区间的边界。

“控制器!我来喽!”

兴奋归兴奋,卓莉并没蠢到脑袋一热便双脚离地。她闭起一只眼睛,把脑袋斜倚到自己的左侧肩膀上,测算起控制器所在之处和自己这边混凝土外沿之间的距离。两座建筑物基底边缘的水平间隔约为几十米左右,几乎有住宅区高层公寓楼房中间穿插的街道那么宽;最高点和这边相比较落差在十米上下,同样超出了无辅助情况下跳跃能力的极限。住在“格雷斯·伊登三联塔”这种高层贫民窟里的居民为了通行方便,会在三座分塔的某些公共楼层间架设索道作为单向快速通行的手段;但是在这么一个废弃的工业区里,唯一有一丁点儿牵线本事的,大概只有那些会唱歌的“蔓藤”。

“下去重新爬……?等我回到地面上,饭菜都凉啦……就差这么远……可是不爬的话就只能干看着……”

大个萨莉在广播节目里奉劝听众们及时行乐,但是她从没讲解过功亏一篑的时候应该怎么做。卓莉双手一摊,耸耸肩膀,怀抱着年终部门自选奖金礼包的那股别扭和焦急劲儿席地而坐。她把双腿垂到混凝土外沿的外侧,一前一后地踢动两只脚,湿透的金发像泡过水拖把头一样耷拉下来,无精打采地贴到她的太阳穴上。

“我们的人生才刚开始……”

卓莉从领口里摸出珍藏的播放器,两只手指轻轻拧动金属棒的一端,让它接着自己起的头把歌继续唱下去,好给自己解解闷。灰暗天空的尽头出现了新起色,一道中间部分略微拱起的亮蓝色正在地平的轮廓线上逐渐延伸开,和日出前短暂片刻的风景颇为相似。风把一种全新的“工业化气息”递送过来,这是一种工作过度的电器元件和灰尘混合到一起、再被热空气蒸腾鼓动形成的奇妙味道。

“有人在摆弄亥伯龙能量武器。”卓莉抽动两下鼻子,像只狗一样“吭哧”地呛了一声,视线不由自主地垂到自己的脚尖上。“多少口径?坐在这么高的地方我都闻得到。”

“那个女人很害怕。那边,围墙里侧。”施魏克从后面跟上来,在卓莉身边站定。他伸手指向混凝土地面上的几个渺小人影,蓝灰色破布条从军装开线绽裂的袖围附近支出来,在风中恣意飘摇。

“你来啦?”对于老家伙的登场,卓莉并未觉得十分意外。她只是眨巴两下眼睛,手掌拍拍身边的空位置,简单表示了欢迎。“我还以为你们今天打个电话,这事儿就当过去了。”

“她转身了。她在逃跑,她知道事情不好了。”

“在哪儿?”被勾起兴趣的卓莉尽可能朝前方伸长脖子,上半身探出去,靠腰部的力量和屁股掌握重心,在窄窄的混凝土外沿上保持住身体平衡。失去了战斗面罩的帮助,人影在远距离上看着都有点大同小异,卓莉只能眯细眼睛,靠肉眼视力一个一个地进行分辨。

“哪边?杰克林附近?没看见——啊,这边跳舞的这个我倒是认识!讲道理,那身黑白相间的制服还蛮有情趣的。在水体处理设施那会儿,这家伙把我好一顿胖揍,现在看她这扭扭舞也跳得比我好,真是好处都让她占尽了。嗯?她身上是不是着火了?”

“可能是德国人的新式火焰喷射器。”

“那个是弗雷斯坦!黏糊糊的鼻涕虫,咧。说实话,我现在开始怀疑他是奥地利人了。我想好了,下次见面的话,一定要哼几段格拉泽国王进行曲给他听听,看看他是个什么脸色……”

老弗兰茨的残兵败将仰头迎向远方以亮线为分界的奇异风景,他摘掉军帽,有些怀念地摩挲着上面的徽章,轻微发炎的鼻头在蓝色闪光的衬托下像枚熟透的紫色果实。

“记得海吗?符拉迪沃斯托克往东,铁路的尽头,铁灰色海面上的雪白浪花盖过天际。约瑟夫说他是第一次见到海,他想知道睡在海底、被波浪盖在身上是什么感觉。”

“所以哩?”卓莉把身子向后仰,用力伸了个懒腰,胸骨中间“啪”地弹出一声脆响。她把仍在播放乐曲的播放器塞回衣领里,愣愣地盯着从地平线里侧泛滥出来的亥伯龙能量,脸上流露出一种介乎于痴呆和消化不良之间难以言喻的神色。“他告诉你答案了?”

“海的深处是漆黑一片。”施魏克回答说。“光到不了的地方。”

自远方而来的亥伯龙火焰如同洪流一样冲刷过地表,飞快肢解掉所有正当其道的废弃建筑物,把钢筋混凝土和其他识别不出成分构成的破片一同吸入闪耀的亮蓝色里。温热的气息在卓莉脚下蒸腾缠绕、扑面而起,一具横卧地面上的变异体尸体被能量波的底层逆流卷入其中,随即飞旋着升上这股浪潮的顶端,被浪尖高高抛投出去。卓莉颇为钦佩地张大嘴巴,目光追踪着这道小小的黑影,看着它飞过自己头顶、一头撞进后方那团繁复管道构造物的空当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迎着万千朝阳,我们展翅飞翔”,没入卓莉胸口的播放器闷声闷气地应和着。

“现在下去重新爬也不顶用了。就差这~么一点。”卓莉把食指和大拇指举到自己眼前,捏到一起比量着,内心颇为不甘地噘起嘴巴。“书上说过,洪水动起真格来,发个四十天也是有的。”

施魏克戴好帽子,把手背到身后。“一二八九七乘一三八六三是多少?”他问道。

“一七八七九一一一一。”卓莉回答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施魏克没有对卓莉的迅速作答给出评价,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她,好像一个人在审视自己毫无防备时被别人拍下来的照片。他朝前走了一步,站到混凝土外沿的边缘上,脚尖悬空摇晃着,接着又踏出一步,然后就从外沿上消失了。播放器中的歌曲跳到了下一首,这回是操纵历史的外星人乐团了。不要害怕死神,啦啦啦啦啦。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恍然大悟的卓莉原地跳起来,高高兴兴地给了自己的脑袋一巴掌。她伸手拍掉附着在自己屁股上的水渍,自信和开心的笑容重新回到她的脸上,满头金发因为在发丝间跳跃烁动的亮蓝火星而变得闪闪发亮。仿生人后退一步,接着往前猛冲两步,双腿在混凝土外沿的边缘上用力一蹬,伸展四肢飞向空中——

“多谢指点,良心先生——!”

后来再回忆起这次冒险经历的时候,卓莉声称自己当时的感受就像只扑进烘干机出风口的蚂蚁。泛滥的亥伯龙能量带来了一种介于液体和气流之间的温热触感,迅速将她淹没其中。有那么一会儿,卓莉觉得自己是在大头朝下沉向地心最深处,周围像施魏克口中提到的海底那样不见光亮,只有一种低沉的鼓动持续流通过她的身体,害得她两只耳朵同时犯起耳鸣。“我是不是把呼吸给忘了”——就在卓莉这么思考着的时候,现实世界的光景带着一声尖利的高频白噪音刺进她的脑髓里,她又能看见阴沉天空中的雨丝和闪电了。浪潮托举着她,强风捎带上雨水,正面灌进她的眼眶和嘴巴。轻微灼伤的皮肤在雨水的打击下隐隐作痛,不过亥伯龙火焰给卓莉带来的伤害也仅此而已。就像那具变异怪物尸体受到的待遇一样,这股能量同样不欢迎活蹦乱跳的死魂灵。

(呀哈!)

顶点时刻带来的感受因人而异。亲眼目睹了余光中一闪而过的“世界之巅”变成只有卫生间地漏那么大点儿之后,卓莉脑袋里的内容物比起平时至少要放空了三倍以上。不过,当重力开始往下拉扯她的身体时,她总算想起来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天边,而是控制器所在的地方。

(准备冲击!)

如果经过良好训练,在双脚悬空、正面承受风压的状况下按照自己的意愿操纵肢体其实不算什么难事,真正刺激的部分在于,这回可没有降落伞让卓莉在天上慢慢飘荡。按照卓莉的预测,她的胳膊腿若是能在预热塔的那些管道上勾选几个好位置,顺利减缓掉冲击应该不成问题;反之倒霉的话,大概就要撞瘪脑袋或者扯断几处关节了。亥伯龙火焰在金属罐体表面上的反光已经依稀可见,无论成功与否都是一瞬间的事情,现在,只要眨

“……就心脏跳动一下那么短的瞬间。”

与其说是心跳,不如称之为心绞痛才更恰当。唤醒卓莉的那一下“心跳”动作大、声音响,一时之间她甚至误以为自己不小心把心脏给呕出来了。一半有光亮,另一半归属黑暗,鼻子里是潮湿的金属锈味。卓莉长吁一口气,把自己埋进瓦砾和金属破片中间的半张脸拔出来,钢铁与混凝土坍塌倾轧时的乱哄哄杂音仍在她的脑袋里回响个不停。没有塔,没有小屋子,没有控制器,到处是一片废墟。

“午餐时间肯定过去好久了。我饿了。”

攀登高塔时的那股异常高昂的情绪已然不翼而飞。仿生人士兵跪倒在地,上半身向后仰过去,颓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天空中垂落的雨水拍打在她的脸上、手上,这几块裸露在外的肌肤全部透着一抹不自然的粉红色。在卓莉短暂的失神过程中,那股摧枯拉朽的亥伯龙能量冲击让她为“爽到飞天”的冒险体验付出了“褪层皮”的代价。

“生命只是一个视角,一场梦。一个无用的思想在永恒的空虚中游荡,无家可归。”

“女士?……女士!”

只剩下半爿的压力槽倒扣在地面上,粗看起来像座被风雨打磨得锃亮的坟丘。被扭断扯裂的金属部件在周围散落一地,让人想起自作主张的悼念者离开墓地前留给死人的各色小玩意儿。背靠着压力槽席地而坐的,正是卓莉熟悉的身影——克莱门特垂着头,下巴埋进夹克领口里,仅剩的一只手腕搭在竖起的左腿膝盖上。宽边软帽依然奇迹般地稳坐在她头上,积蓄已久的雨水从帽子顶部的凹陷里溢出来、顺着帽檐滴落下去,发出“吧嗒吧嗒”的细微声响。

“我听见您讲的话了。我还以为您搬去和施魏克他们一起住了。真高兴看见您还活着!”卓莉半爬半滚地凑到克莱门特面前,止不住地倾诉苦衷。“我往上爬到楼顶,发现走错了楼栋,根本够不着这边的控制器。施魏克的意思是我应该动动脑子,所以我就往外一跳乘上浪——我飞了!超级快!但是这边的大罐子一看就知道不好惹,我心想,‘可得找个好的着陆点’。可是风太急了,还有雨点捣乱,实在没办法我就眨了一下眼,就一下——”

“以为是你的金毛脑袋把这里撞散架了吗?”克莱门特把仅剩的完好手臂探进自己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弄着某样她深藏在夹克内侧的宝贝。“浪潮来临的时候我也在场。你觉得它是什么?”

“您这可难倒我了。”卓莉伸出大拇指揉搓起自己因轻微烫伤而泛红的手背,舌头在两排牙齿中间弹来弹去,发出“嘶嘶呵呵”的自我安慰声。“您心里明白,我要是够聪明的话早就当上老板啦。好女士,您还是直说吧。”

“一九一七年六月六日充满了巧合。如果澳洲工兵没有把地道挖到那么深,结果会怎么样?如果那天青年会的志愿者没有去探望亚洲劳工,结果会怎么样?如果那天诺玛·麦克贝斯没有发现飞机残骸里的沙俄飞行员,结果会怎么样?人觉得……总觉得……”

克莱门特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无法抑制自身生理反应的白发仿生人揪住自己的胸口,一连串的剧烈咳嗽过后,从嘴里吐出一块沾满淡紫色血液的褐色块状物。看在眼里的卓莉飞快地皱了一下鼻子——她其实一直都很在意克莱门特叼在嘴里的那根香烟最终下场会是什么样。

“……总是觉得会有变革,会有机会。从黑暗中诞生,却要迎向光明。穷其一生抱有希望,可是所有的一切终归都是空虚,毫无意义的梦,空洞的回响。就这样。这就是‘它’。你明白吗?”

“我觉得您需要看医生,亲爱的女士。您受伤了!我以前听别人说,要是脑袋落地撞的地方不恰当了,会让人的态度掉转个一百八十度呢。别灰心!您还剩一只胳膊能用,就是再多丢一条腿,我也照样能扶住您。”

“拿去,拿着这个。”

克莱门特的肩膀怪异地耸动了几下,看起来是想要抽出伸进夹克里侧的手臂。经过几次失败的尝试之后,她反弓起后腰,笨拙地把身体朝向旁边一扭,整条胳膊便在重心的偏移作用下滚落到地上。

“特别拷贝。学会不在乎事情由谁来做,只要达成目标就好。拿上这盘磁带、还有我的徽章,去地下最深层的交通站,会有列车在那里等待接应。把徽章给列车上的人看,继续‘你的人生’去吧。我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

“把您捎上一点儿也不麻烦。”卓莉的目光在克莱门特脸上和她手中那盘磁带之间不定地来回游移着。粘在磁带外壳上的血液正逐渐凝固失活,这是仿生人机体开始失衡的明显征兆。克莱门特自嘴部往上的大半张脸已经因为僵化而变得瘦骨嶙峋,失去活性而枯萎的眼球像两颗淡紫色水晶球一样,毫无生气地陷进内凹的眼眶深处。当人造美貌过期的时候,隐藏在后面的真相便开始显露了。

“都拿走,我要休息了。”克莱门特费力地翕动两片干裂的嘴唇,催促卓莉立刻动身。“也许还能来得及做个梦。”

“您要是觉得我吵,我就闭上嘴巴。但是凭良心说话,女士,我怎么能让您一个人在这儿变得冰冰凉呢?您不是帮我把脑袋接回去了吗,就凭这一条,我——”

“……丽薇?”

“咱们是要去见这人吗?那还是立刻动身的好……女士?”

总是满腹计划和理论的女士会为自己作出进一步的解释——卓莉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这就是克莱门特交付给她的最后话语了。一丝冷风吹过,搅散了一团不可见的雾气。克莱门特的双颊突然朝着内部坍落进去,于是最后一点灵光随之消失殆尽,把一截干枯蜷缩的遗骸留在原地。

“老板们肯定见识过这个。施魏克也知道。就我一个傻兮兮。”

自打第一天睁开眼睛起,卓莉就与各种各样的破坏为伴,今天早上的事故更是创下职业生涯之最,几乎干掉了所有她认识的人。对于减员带来的损失,战斗面罩不会传达任何多于“死亡”的信息,卓莉也从未在乎过是否下一秒就轮到自己倒上同样的大楣。但是现在卓莉明白了,即便仿生人的自我仅仅是取自某个故人的人格,死亡降临的刹那依然别无二致。如果不是那支密斯提卡生物凝胶来得及时,那她的结局又和克莱门特的最后瞬间有什么区别呢?

还有0320。

还有那些在坠机残骸里的同僚。

“急着出发我没意见——”

仿生人士兵擤了两下鼻子,用手指刮掉挂在眼睫毛上的雨水。她一头茫然地看着克莱门特那枚徽章放射出的蓝色光晕在垂落的雨丝中时隐时现,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先怎么办是好。

“——可您总也得吩咐我一句路该怎么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