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从早上醒来，空气中就弥漫着一种焦灼的味道。
倒不是厨房有什么东西烧糊了，只是几乎所有人，不管与自己相不相关，或多或少都能从别人那知道——今天是高考公布成绩的日子。
身为过来人，陈鹿反而有点报着看热闹的心思：让学弟学妹们也好好感受感受当初我们受过的煎熬。
虽说现在大学生一年比一年不值钱，但在望归川这么个算不上多大的小镇里，自然有一个是一个根本不嫌多。而这一天，哪家小孩考了多少分？又比哪家小孩考得高了或低了？都成为居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决定了至少往后一两个月内家长们走路时的姿势是挺胸还是低头。
据小道消息统计，每年这个时候，邻里间爆发矛盾的概率都会大幅上升，然后逐渐缓和，再在登榜发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迎来新的高峰。
这一天，每个人都是好事者，同样的，每个人都是“志愿者”。
哪怕打麻将也抑制不住人们八卦的冲动。
“我给你们说啊，刚才那个谁家查成绩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呐！”
“哟！是吗？多少分啊？”
“不是说要到中午才能查出来吗？”
“我亲眼看到的还能有错？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404分呢！”
麻将桌前，几个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妈！你别丢人了行吗？”坐在一旁玩手机的儿子抬起头，无奈地开口：“那个404是无法访问网站的意思，不是高考成绩！”
这种情况自古有之，是人天性中的一部分，可以抑制，却很难磨灭。
陈鹿也是如此，尽管他是个家里宅，但这么好的天气，阳光正好，风又轻柔，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出去转转，不去关心一下那些可爱的后辈们呢？
就在他提溜着手机和钥匙走出家门的时，一个熟悉的人出现在他的眼前。
还是那身好看的红裙，梅子乖巧地坐在家门口，两只藏在衣袖里的手分别放在左右两个膝盖上，大眼睛放光一样炯炯有神地盯着路过的行人，活像一个专心听课的小学生。
“梅子！”陈鹿看到她还挺开心的，“怎么不进去？”
陈鹿清楚地看到梅子被吓得抖了一下。
梅子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看起来可怜兮兮的，“我不好意思一个人进去。”
“哈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陈鹿觉得梅子可爱极了，又问：“那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收集路过的人身上的能量，”一提到这个梅子立刻就来了精神，眼睛开心的弯成两道月牙，“今天大家身上的能量好多，我赶紧多收集一些，就可以好几天不挨饿啦！”
“今天确实是情绪波动比较大的一天。”陈鹿偷笑着说。
“对了，你的伤养好了吗？”他关切地问。
“多谢大人关心，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
“那就好……”陈鹿点点头。
然后两个人都沉默起来，梅子是出于矜持和害羞，陈鹿则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从认识梅子起，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
好尴尬啊……丑丑你在哪？陈鹿苦着脸在心里呼救。
梅子也有些心不在焉，看着路边的眼睛总是“不经意”地瞥向陈鹿，小脸纠结成一团，犹豫了好半天才终于伸出素白的手指，轻轻扯了扯陈鹿的衣角。
“怎么了？”陈鹿低下头。
“这次多亏了那个小姑娘，我才可以这么快痊愈。”梅子抬起头，神情恳切，“我想帮她实现心愿。”
“你指的实现心愿是……”
梅子一脸认真，“让她像正常人那样，和方泽好好地告别。”
……
屋里拉着窗帘，一缕正午的阳光顺着缝隙进来，调皮地落在少女熟睡的面庞。
睫毛轻微抖动了几下，肖晓小缓缓睁开眼。
“几点了……？”她揉了揉惺忪睡眼，用手掌撑住床沿想要坐起来。
头好晕，身体好重……好想再多睡一会儿。
肖晓小艰难地坐起身，用手挡在额前想要遮住刺眼的阳光。
然而并没有什么作用，阳光不依不挠地透过她苍白的手，甚至直接穿过她的身体投射到木地板上。
肖晓小低下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她的长发如瀑，凌乱的坠在脸颊两侧，让人看不清表情。
“晓小！”门突然被人推开，陈鹿焦急地冲了进来。
肖晓小惊慌地转过头去，几秒后才回过头，“怎么啦？”
陈鹿进门时满头大汗，还喘着粗气，直到看见肖晓小才放下心，调整着呼吸走到她跟前。
“我还以为你出门了，结果到处都找不到你，我还以为……”
这对话给人一种既视感，肖晓小神情恍惚了一下，笑着说：“以为再也见不到我啦？”
“哈哈……”陈鹿也被自己的大惊小怪逗笑了，“你还在就好。”
“我还没有在这里待够呢，才不会轻易离开。”肖晓小皱了皱鼻子。
“对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陈鹿打开门，把外面的梅子叫进来。
“让我像正常人一样去见方泽？！”肖晓小瞬间瞪圆了双眼。
“嗯，梅子说她已经可以让你在短时间内像个正常人一样活动了。也就是说，你可以被人看到，也可以被人触摸到。”
“可是……”
“去吧。”陈鹿伸出手帮她将头发抚平，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还没有和他认真道别不是吗？你也不想留下遗憾吧。”
肖晓小垂下头沉默不语。
“怎么，难道舍不得……”陈鹿想说些玩笑话调节一下气氛。
眼前的少女忽然扑入怀中。
“我身上还有汗呢！”陈鹿惊慌失措地叫道。
陈鹿感觉肩膀一凉，一种微凉湿润的触感在衣服上渐渐晕开。
她哭了。陈鹿这才意识到。
“我、我本来以为……我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她抽泣着，情绪像是决堤的洪水，“我以为自己可以从容地面对死亡。”
陈鹿从未见过她哭泣的样子，他犹豫了一下，抬起手将肖晓小轻轻环住。
“哇——！”肖晓小鼻子一酸，哭得更厉害了，“我好怕，我现在好害怕！”
十八岁，本该是如繁花般绚烂的年纪。少年少女们站在人生的岔路口怯生生地向未来张望着，将要独立还未独立，刚刚成年却远未成熟。这个阶段的他们，仍抱有单纯而又美好的幻想，有点天真，偶尔中二，时不时还会热血澎湃。十八岁，人生仿佛才刚刚开始，有着无限的可能，却绝不该面对死亡。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遇见这种事。陈鹿从心底生出深切的无力感。
“在这里，我遇到了这么多，这么多温柔的人，让我可以什么都不管，做自己想做的事，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无忧无虑的做我自己……我感觉好安心！”
“为什么要让我现在才遇见你们！为什么要给我遥不可及的念想！为什么要重新燃起我对活下去的渴望！”
她的声音，她的呐喊，仿佛直击心灵。陈鹿张着嘴，怎样也找不到答案。
“陈鹿先生，我不想死！我想好好地活下去！我想鼓起勇气面对生活！我想和喜欢的人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她越说越悲伤，最后泣不成声。
这一刻，肖晓小阴沉已久的世界终于下起了雨。
陈鹿任由肖晓小抱住他哭泣，这个时候，除了肩膀他什么也给不了。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短短几分钟，抽噎声渐渐停止，肖晓小像是睡着了，安静地趴在陈鹿的肩上。
她松开手，缓慢却坚定地离开陈鹿的怀抱，“谢谢您这几天对我的包容和帮助，谢谢您。”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谢谢您给我的勇气，我已经，已经可以勇敢的面对自己的命运了。”
“来吧！”肖晓小把泪擦干净，红着眼眶说：“我准备好了。”
陈鹿沉默着看向梅子，梅子点点头，走到肖晓小面前。
她伸出手，轻轻拂去肖晓小脸上的泪痕，明明外表看起来比晓小还年轻，这一刻的梅子却像个温柔的大姐姐。
梅子的手发出一层柔和的光，这层光慢慢延伸，直至将她们完全包围。
“好温暖……”肖晓小闭着眼呢喃道。
光芒散去后，肖晓小睁开眼睛。虽然外表看起来什么变化都没有，但她可以清楚感觉到潜移默化中发生了什么。
“去吧。”
虽然没有声音，但肖晓小从梅子的嘴型上看出了她想说的话。
肖晓小后退几步，郑重地向他们鞠躬，“感谢这几天大家对我的照顾。”
梅子向她挥挥手，“再见。”
“再见，梅子小姐，谢谢你帮我实现愿望。”
“我们这算是，”沉默已久的陈鹿突然开口，“认真道过别了吧。”
肖晓小楞了一下，随即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
“嗯！”
家门口，陈鹿和梅子目送一边回头挥手一边远去的肖晓小，看着她消失在街的拐角，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也许我们都该怀着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下一次”的想法，来面对我们的人生。
“她的时间不多了。”梅子提醒道。
“啊，刚才应该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陈鹿抬起头望向远处的天空。
这天气，阳光正好，风又轻柔，正好适合去赴重要的约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