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觉睡去，从此再也没醒来过。”
说到这里，王顾初阳的喉咙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哽住，只发出短促而微小的一声。他立刻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朝陈鹿笑笑，随后熟练地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
他从盒中夹出一根细烟，骨节分明的手指看起来修长有力，似乎天生就适合用来弹琴，或是握手术刀。
王顾初阳抬了抬夹着烟的手，示意了一下。
“不介意吧？”他问。
“不介意。”陈鹿说：“你抽吧。”
有些时候，烟对于陷入回忆中的人而言，就像是哮喘病患者的喷剂，虽然无法根治顽疾，但却能减缓片刻的苦痛。
他又怎能拒绝面前这个内心饱受煎熬之人，仅仅只是点燃一根香烟的请求呢？
“多谢。”
王顾初阳拿出他的古铜色翻盖打火机，将香烟点燃。他并没有抽，只是看着香烟一点点烧成白灰，被升腾的雾气熏红了眼眶。
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父亲跑遍了国内外的各大知名医院，拜访了许多相关领域内的博士和教授，却始终没能找到病因所在。当他带着母亲再次回到家里时，他强撑着笑脸摸了摸我的头……我知道他已经尽力了。”
烟灰继续向上攀爬着，就像这些年被烧尽的岁月。
“父亲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我也一样。那之后的某一天，我在打扫母亲的房间时，在书桌抽屉的最里面发现了母亲的日记。通过那本日记，我才得知原来母亲的祖上曾有人从事过除妖师的行当，哪怕是科技飞速发展的现在，依然有许多人以此为生计，在暗中活跃着。于是我特意去拜访了母亲的娘家……”
回想起那时的事，王顾初阳的眼中宛若燃起一朵火苗。
“在那里，我大致地了解了妖怪与除妖师的事情。母亲家中一位正在做除妖师的亲戚告诉我，母亲的昏睡极有可能是妖怪造成的，若是可以求助某位实力强大或是博古通今的大家，也许就能找到唤醒母亲的办法。”
“你母亲家里的人，难道选择对这件事袖手旁观吗？”森之妖实在不解，在她的认知里，血亲之间应当是不离不弃的。
王顾初阳摇摇头，“我母亲家里本就不支持我父母在一起的事，在他们结婚后就变得更加疏远了。再者，与妖怪打交道本就是十分危险的事，甚至可能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祸。所以光是他们同意让我借阅家传的资料与古籍这件事，我就已经非常感激了。”
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祸……陈鹿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于是从那时起，我就通过借来的资料与古籍学习除妖的常识与术式。经过这么些年的努力，我总算是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看到了……”王顾初阳伸出手掌举过头顶，透过指头间的缝隙去观察太阳，“……那不为常人所知的世界。”
他摇摇头，收回手掌，“可惜以我的实力能做到的事情还是太少了，仅凭自己我可能穷尽一生也无法实现唤醒母亲的愿望，所以就需要借助外部的力量来壮大自身——收服妖怪就是其中一条路。于是我加入了除妖师协会，一边接受委托提升知名度，一边通过协会获取强大妖怪的信息，在做好万全的准备后，就尝试着去收服它们。”
“说什么万全的准备……明明到现在为止，你都只是个光杆司令吧。”陈鹿忍不住吐槽道。
“哈哈……”王顾初阳尴尬地笑了两声，无奈地说：“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到现在也没能成功收服任何符合标准的妖怪。”
“然而世间万物都是有极限的，人类是这样，妖怪也是如此……不要过分依赖于外物啊。”丑丑意有所指，在一旁语重心长地说道。
“谁知道呢？”王顾初阳自嘲道：“我现在能做的，只是不断前进，仅此而已。”
他向陈鹿耸耸肩，略带歉意地说：“这就是我无法接受你的邀请的原因，虽然很抱歉，但我不得不重新启程了。”
“不用在意，想要再聚什么时候都可以。”陈鹿故作豪迈地拍拍王顾初阳的肩膀，为他加油打气，“现在就先做正事吧，希望你一切顺利。”
“装什么老好人，我可不会忘记你和那只青蛙揍我的时候下手有多狠。”王顾初阳笑骂着将香烟熄灭，把烟头扔进喝完水的空瓶子里。
两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对了。”王顾初阳正色道：“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
他转而面向诗梨，神情肃穆。
“请问您是否知道唤醒长眠之人办法？有没有什么特定的仪式，或者是特殊的物品呢？”
王顾初阳虽不清楚诗梨的真实身份，但他能够隐约感受到诗梨那娇小的身体里，流动着的灵力好似一条无尽的长河。明明是个娇憨可爱的小女孩，却莫名让人感到自惭形秽，不敢轻易靠近。
这必然是一位身份尊贵的大人物。王顾初阳在心里下了结论。
如果是这位的话，也许会知道什么……
可惜诗梨轻轻摇头，打破了他的期望。
“我的记忆中并没有任何相关的记载。”
丑丑也说：“就算真有那样的东西，也早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
“唔……”王顾初阳难免感到意志消沉。
“虽然我们不知道，但并不代表不存在呀。”诗梨的一句话点醒了王顾初阳。
他再次振奋精神，“没错，只要不到最后一刻，我都不会轻易放弃。”
“时间差不多了，是时候动身了。”王顾初阳站起身，拍拍大衣上的灰尘。
他举起双手想伸个懒腰，却忽然想起什么，又将手缓缓放下，不动声色地按了按腹部右侧。
“那时候受的伤，到现在还没好吗？”森之妖冷不丁的一句话，吓了他一跳。
王顾初阳转过身，满脸惊奇地看向森之妖，“我受伤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森之妖用手捂住心口，双目轻阖，像是在倾听来自内心深处的声音。
“在之前的净化仪式中，那些被吞噬的灵魂都得到了解脱，那位森之妖的灵魂也不例外。当她的灵魂融入我的身体时，我得到了她全部的记忆。”
“也就是说……”王顾初阳身体前倾，一脸的不可置信。
“和你想的差不多。”丑丑说出了王顾初阳心中的猜测：“因为森之妖族群的特殊性，她们的灵魂是可以相互共通的。当森之妖由于外界因素死去时，只要其他的森之妖愿意接纳她，她便可以与其他的森之妖产生联结，将自己的灵魂寄托给对方。”
“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这样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真真切切地活着。”
她说：“她为你而死，而我又因你得以存活。可我哪儿都去不了了，因为没有任何一座森林可以同时接纳两个森之妖的灵魂。”
诗梨张了张嘴，但当她看到森之妖坚定的眼神时，她明白了什么，于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我已经无处可去了，而人类的社会又太过险恶。但你不同，你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他人，这就是最好的证明。我，还有她，我们都愿意相信你。”
森之妖澄澈的眼睛直视王顾初阳，让他的心神都为之一荡。
“你愿意……收留我吗？”
“什、什么？！”王顾初阳大惊失色。
“你需要找到愿意追随你的妖怪，而我是诞生于自然的精灵，只要继续成长下去，一定可以成为你的助力。只要你愿意收留我，我们就会建立关系，从此以后，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我们就互相需要了。到那时，你就是我唯一的依靠，对你而言，我也会是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森之妖，我们会忠诚于彼此，然后相伴一生。”
“请你……收留我吧！”她恳切地请求道。
就连那只小狐狸，也求情似地围着王顾初阳转圈，在他腿上来回蹭着。
王顾初阳神情复杂极了。他既惊喜又慌张，脑中的思绪像毛线团般缠绕在一起，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
他站在原地，低着头沉默不语，像是睡着了。
森之妖耐心地等待着王顾初阳的回复，她紧张极了，心中的那只小鹿从未有过地活跃着。
可直到小狐狸筋疲力尽地趴倒在地上喘着粗气，王顾初阳也没有开口。
森之妖仍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可我的家里没有森林……”话还没说完，王顾初阳自己先绷不住，笑出声来。
“为什么要笑呢？”森之妖被王顾初阳突如其来的笑声吓到了，紧接着，她似乎有些生气，鼓着脸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抱歉抱歉……”王顾初阳咳嗽两声，正色道：“你确定自己考虑清楚了吗？”
“当然！”森之妖憋红了脸，“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
王顾初阳伸出右手的小拇指。
森之妖一愣，把准备说的话全忘了，只是看着王顾初阳的小拇指呆呆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人类世界用来做约定的方式。”王顾初阳笑着说：“接下来的路也许会遇到很多危险，或许哪天会丢掉性命也说不准，但在我倒下之前，我会用自己的生命来保证你的生命安全，这就是我要与你做的约定。”
“别、别小看我！”森之妖伸出手掌，握住了王顾初阳的小拇指，“那就……说好了哦。”
“再正式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王顾初阳，是一名除妖师。”
“嗯！”森之妖也认真地报上姓名：“我叫茶茶，是诞生于山林间的自然精灵。”
一阵轻柔的风自两人之间拂过，冥冥中，他们似乎建立了某种联系。
“哎呀……”王顾初阳发出了大叔般的叫声，一把抱起脚下的小狐狸，重重地瘫坐在地上，“终于可以停下来歇一歇了，真是累死我了。”
他把小狐狸举到脸前，一脸放松地揉搓着小狐狸的脸颊，“以后的日子也请你多多指教喽。”
“呜~呜~”小狐狸轻声叫唤道，像是在回应。
看着这样和谐的一幕，陈鹿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今晚我请客。”他高喊道：“一起去吃烤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