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桑心有牵挂,得知费恩伯爵与主教大卫均不参加今日晚宴后,他也不愿久留,便想离开进行仪式的小教堂。
在离开教堂前,红衣主教大卫忽然出声叫住了呼罗塞。
“那位先生,请等一下!”
呼罗塞身体一颤,脸上堆出谄媚的笑容。
维桑身形一顿,似乎本想问一句“你们认识?”但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露出了然的表情。
(既然呼罗塞是他的养子,那么认识大卫也不奇怪。)
“他”指的是维桑的远房叔父,一个名叫拉耶特的教堂神父,青年时曾与大卫就读于同一个教会学校。大卫后来成了红衣主教,离开家乡去了教廷。拉耶特则留了下来,在教堂当起神甫,再后来接手了一个乡下的神区学校,平日教人识字。这个时代担起平民识字教育任务的是教士,虽然有不少教士自己都认不全字。
拉耶特年轻时结过婚,后来闹了矛盾,妻子也不见了。拉耶特说自己的妻子回娘家去了,并且永远不再相见,但也有传言说拉耶特其实把她杀了,尸体埋到没人知道的地方。
但总之,拉耶特没有后代。
呼罗塞是拉耶特的养子,也许他本是想将呼罗塞当继承人培养的吧,但不知为何,拉耶特最终还是没有将呼罗塞领进神学的门,而是拜托维桑的父亲给呼罗塞找了个门卫的工作当,一直到现在。呼罗塞从没回去过看望过拉耶特,拉耶特也从没主动来过这里。
拉耶特前些年死了。据说他在临死前的几天被恶魔附了身,成天神神叨叨,嘴里念叨着“赎罪”、“地狱”、“忏悔”之类的词语,最终在村民的看护下死去。
大卫仔细打量着呼罗塞:“你看起来很眼熟啊,我认识你吗?”
呼罗塞恭敬地回答:“也许主教大人从前在哪里见到过我吧。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可能与主教您认识的。”
大卫沉默地凝视着呼罗塞的脸,皱着眉头仔细思考着,他也觉得自己不该认识这样一个作卑微姿态的可怜老头,但心里又隐约觉得这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不肯轻易放弃。
终于他想起来了:“哦~你是呼罗塞吗?”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是的,大人。”呼罗塞的脸低了下去,“恕我冒昧,但您......”
“哦,我是大卫叔叔啊,小时候我还来你家看过你。不过后来事务越来越紧张,跟你养父拉耶特的往来也少了,只剩下书信交流。在你大概一十三、四岁的时候,我还见过你。”大卫只见过小时候的呼罗塞,不过凭着某些熟悉的感觉他还是认出来了呼罗塞,毕竟当年这个孩子给了他蛮深的印象。
“嗯,是......”呼罗塞的头更低了。听见他是自己养父的熟人,呼罗塞并没有更放得开,反而显得更加拘谨。
“听说你跟养父闹了矛盾?分居了很久。”
“是。”
“啊......我不知道你们间有什么矛盾啊,不过毕竟他养育了你不少年.......”
只有这时,呼罗塞的脸上才掠过了愤怒的阴影,却闪电般地消失了,没有留下痕迹。
(你懂什么!)
但呼罗塞的脸上依旧保持着谦卑到下作的表情,没有让自己的愤怒被察觉到分毫,他早已习惯如此。
而大卫则继续说道:“后天是他的忌日,还是回去看看吧。”
“!”呼罗塞露出震惊的表情,他向大卫发问,声音都因惊讶而扭曲,“他死了吗?”
“嗯?是啊。他几年前就去世了,你不知道吗?”
(根本没人通知我啊!)
或者,其实是因为他自己一直在躲避着从养父那里来的一切信息,以至于连他去世的消息都不知道。而且拉耶特死前吩咐过身边的农民不要通知呼罗塞。
大卫皱了皱眉,显然对呼罗塞的这种反应有些不满,不过没有说什么,随后又聊了几句,就跟维桑他们告别了。
离开后,大卫想起呼罗塞刚才谨小慎微的样子,默默地摇了摇头。
“小时候长得不是挺可爱的吗,长大后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
之后,维桑与于格回到城堡。
国王今天外出时带回一个旅人,似乎跟先王的事有关,更多的事就不是呼罗塞所能知道的了,他回到自己岗位继续执行工作,晚上换完岗后,魂不守舍地朝自己家里走去。回家时途径一个酒馆,他在川流的人群中楞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跟酒馆喧闹的环境终究不合,于是继续往家走去。
到了家,他直接闭上门,上床睡觉。他没有家人,一个人住。
这是一个普通的土屋,陈设很简单:一扇门,一张床,一个桌子,两张凳子,桌子上摆着几个碗,屋顶挂着风干的猪肉与调味用的草植。墙的架子上除了一个盐罐,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也摆在上面。屋外有一个菜园子,里面种了些蔬菜,养了两头猪。总得来说过得不错。
南面墙上的窗户是唯一一个能让阳光与空气进入屋中的地方——如果随意开个口子也能被称为窗户的话。
呼罗塞安静地躺在床上。透过那唯一的透气口,从土墙外射入的光线渐渐变暗,屋内的光影也随之变换,直至彻底隐没。夜晚已经到来,呼罗塞却依旧没有睡着。
当人们久久不能入睡时,通常会不自觉地翻动身躯寻找舒适的姿势,然而呼罗塞却始终一动不动,他正面仰躺着,呼吸平稳而微弱,眼皮有时会突然紧张地挤在一起,那时脸也会泛起皱纹。呼罗塞的身躯在此刻显得惊人的衰老,即使下一刻死神向他挥动镰刀也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得知了拉耶特的死讯,呼罗塞第一反应是自己应该惊喜。
他明白自己应该惊喜,他也觉得自己应该惊喜,但实际却只是在床上讷讷地想着。
本以为多年压在他心头的阴影能消除一些,但却没有。无形重量压在胸上,让他几乎窒息。
拉耶特的死讯像丢入湖中的石子,不仅打破了通过多年努力平静下来的湖面,还将下面的淤泥也一同搅乱浮上水面。
红衣主教大卫回忆小时候的呼罗塞时,觉得那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呼罗塞并不知道大卫心中的念头,但当他自己回忆小时候时,便会自嘲地想到:“是啊,小时候的我的确挺可爱的。不少人都会觉得:这样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有非凡的成就吧。但我现在却是这个样子。”
一切都是因为拉耶特那个牲畜。别人将拉耶特杀妻的传言仅仅当作一个传言,但呼罗塞却坚定地认为那种人绝对做得出那种事。
昏黑的房间,静寂到恐怖的黑夜,赤裸的丑陋男体,混乱的视线、身体的撕裂感......
曾经让自己恐惧的幻影,即使经过多年也未模糊,只是呼罗塞已经不会再害怕到浑身颤抖了。
如今罪魁祸首终于入土了,但呼罗塞却依旧活着,需要承受他带来的痛苦。
呼罗塞讷然地躺在床上,他终于决定要久违地返一次乡了。
......
“这里就是他的坟墓吗?”
在一个温暖的晴天,踏过青草与泥土,在老农的指点下,呼罗塞终于找到了拉耶特的坟墓。
那是一座很普通的坟墓,呼罗塞本以为他的坟墓会比较显眼,但它只是毫不起眼地混杂在众多坟头中。从那方矮矮的土堆上,你无法知道墓主人生前究竟是怎样的人。
墓前的石碑上刻着这样的字眼“一生都在虔诚忏悔的牧师拉耶特安息之地”。
呼罗塞本以为见到他的坟墓时,自己必然会有很强烈的情感,无论是痛恨还是愤怒,都绝不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
但现在,无论他怎么催使自己心中的仇恨,涌上来的都只是一阵阵的疲倦。当仇敌的坟墓出现在眼前时,他却无法将记忆中的阴影同这座小小的土堆联系在一起。
(果然时光能抚平一切吗?)
但是某些已成事实的东西却不能被抚平。
据那个指路的老农说,拉耶特在晚年变得越来越沉闷,常常将自己关在房间内修行。
(他在晚年时在想写什么呢?是否有过悔过?)
呼罗塞不知道,他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而且无论拉耶特是否悔过,对现在的呼罗塞来说,都不可能有任何事会因此而改变,因为自己的人生基调已经被定下了。
在坟头站了一会儿后,呼罗塞突然想去拉耶特曾经任职的教堂——也是自己童年的居所看看。
当他穿过田间的小路,回到童年居住的地方,从外面看着时,他觉得与记忆中的相比,那座教堂并没有改变许多,只是当天边的阳光照在教堂的墙壁上时,它看起来没有那么阴森可怖了。
除此之外,最大的改变是外面的花园。拉耶特并不擅长养花,所以在他的打理下,花园里的花草总是半死不活的。然而现在的花园中却开满了繁盛的花朵,新的神父想必是一个有情趣的人吧。
呼罗塞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然后推门而入,里面正有一个穿黑色服饰的神职人员进行打扫,估计是教堂的神父。他是个很和蔼的年轻人,看到呼罗塞进来,便朝呼罗塞打了个招呼,显得十分有礼貌:“你好,先生。”
“您能听我忏悔吗?”呼罗塞向他问道。
黑衣服的神职人员点头:“主回原谅你所有的罪,只要你诚心悔过。”
呼罗塞跪在告解亭的木台阶上,仰头看着神父,回忆着自己犯下的罪过,缓缓地将他们说出。同以往无数次告解一样,他如一个虔诚的信徒所该做的那样悔过着,却终究将自己最丑陋的回忆给隐藏了起来。
(忏悔时仍在隐藏,这样是得不到就救赎的吧。)
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它说出。
忏悔结束后,呼罗塞离开教堂前,他问神父:“除了诚心地悔过,还有什么赎罪的方法吗?”
“还有赎罪券与圣地。”
“赎罪券与圣地?”
“赎罪券这里不卖,圣地在异教徒的手中,也许你可以参加将来的圣战。在圣地的阳光下沐浴主的光辉,一切罪孽都能得到宽恕。”
“将来还会有圣战吗?”
神父的脸上露出了狂热者常有的表情:“会有的,一定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