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圣诞夜前夕的事情。
最近,不知怎么搞的,咱总是频繁的撞到墙壁或什么东西上——仅止于此也就罢了,问题是……那个撞到的部位便会立刻坏掉。
撞到肩膀,肩膀坏了,撞到胳膊肘,胳膊肘就坏了。最初只不过是皮肤破了——后来与碰撞时的不同强度成比例的,肌肉开始减少了。
从米粒大小到骰子大小,最严重的时候,有拳头大小的肉消失不见了。
咱那原本的高速再生能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抑制了——坏掉的地方也无法修复。
好在此时是晚秋时节临近冬天,覆盖身体的衣服比夏天厚了不少,胳膊也被遮挡在长袖里,从外面看不到了——一但脱去衣服,胳膊就像是千疮百孔的石膏。
即使去看医生,也只给开些抗生素和软膏,对于症状的判断总是和咱感觉的不一致。
医生与咱之间根本无法取得共识——看来,“当事人的具体情况”,这种东西毕竟不是那么容易传达的吧。
即使从医学的见地进行探究,也有不能抵达的领域——醒悟这一点后,咱便不在因为治不好而焦虑不已了。
若是有意识的,慢慢的触碰某个部位的话,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所以,比如洗脸,洗澡等等……眼下都不要紧。
即便是冲撞,只要自己能够预测到,就不会发生严重的后果。在即将撞到之前,只要能够预感到的话,“啊,要撞上了”,最多只是感觉到疼痛而已。
——可是,人生简直就是无法预测之事的聚合体。
咱竭力不去拥挤之处,避开乘车高峰——即便如此,有时候也会在下雨天被别人撑开的雨伞刺伤,或是被擦肩而过的包划伤等等。
大多是胳膊受伤,因此,胳膊受损伤的程度最严重。
前几天在地铁楼梯口,差一点和一个兽族少年撞上——幸亏当时双方是朝着不同方向躲闪的,倘若是都躲向同一方向,撞个满怀可怎么办呀?到现在我还心有余悸呢。
【——】
咱的家位于城区北方的高处,因此,在花园里能看到四方的小公寓和林立的高楼大厦,偶尔也能看见飞龙。
由于相隔距离比较远,并不觉得有什么压迫感——不过使用望远镜的话,估计也能看见对面建筑物的某个房间的样子,就是这样的距离。
不知是怎么形成的折射,时而阳光会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射过来,或是行人在远处街道上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仿佛近在耳边。
尽管离海边很近,却好像能听到骆驼的声音。这一定是别的地方的景色凑巧具备了种种条件儿,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类似海市蜃楼的那样的现象吧。
——那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咱在花园里晾衣服,干爽的秋风令人感到非常舒服。
干这个活儿要特别注意的是,晾衣服时,衣架等小东西常常会因为刮风而发生意想不到的移动……咱不止一次因此导致肩膀的肉变薄了。
咱虽然在逐渐失去质量,但这并不是一件让人不愉快的事。
是的,患上这个病之后,咱深切认识到——人的存在感,说到底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本人的质量吧。
人一旦消瘦下来,体型缩小,体重减轻,于是重力也随之变轻了。
身体变轻了,就连心情也跟着变得轻松起来,仿佛从重力下被解放了出来似的——大概是因为分量暂时变轻了,所以感觉人生的负担也减轻了的缘故吧。
突然——就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妈妈,救救我!』
并不是小孩子的求救。
咱不由得向周边的公寓望去。然而眼前只有安静如常的大白天的无聊风景,看不到半点不安全的景象——比如有人遭遇坏人暴力,或是差点儿从高高的台阶上滚落,或是受到父母虐待等等。
咱竖起耳朵细听。
除了大马路上轻微的噪声外,什么也没有听见,好像是中了邪了。
如同触到皮肤上才感觉到的风一般,飞进耳朵里的那个声音里有着经过相当长的距离才终于抵达的声音所特有的回音——因此,可以肯定这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声音。
即便这样等下去,似乎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于是咱打算按原定计划出门。
咱之所以穿上厚雨衣,是为了减少碰到什么东西时的冲击强度,就是说期待它起到缓冲材料的作用。
从家出来,刚刚走下坡道,有一家艾尔族精灵开的小书店。
书店位于车都过不去的狭窄坡道旁,虽说位置不算太好,但是由于正好在走上坡后想歇歇脚的地方,所以路过时咱经常会光顾。
入口处摆放着人们走下坡道去上班上学时有可能购买的杂志或是报纸,等等,只看这些像是普通的书店,但是一走进去就会感觉书籍的分类方式很是奇特。
这里的书架没有按照使用书籍和小说、商务等分门别类——《自然农耕法》《草木种植法》的书架上,还摆着《秘密花园》《黑郁金香》《大地》。
接下来还会看到《黄河之水》以及《从空想到科学》《挖掘过去》《史前时代的热情》,等等。
——这是其他书店和图书馆都看不到的排列方法,因为排列得就如同在一个人的体内生长的神经细胞那样。
大部分客人只是在入口处附近拿了想买的刊物就直接去收银台付款,并不进里面去。
但是,看似一成不变的书籍行列,时实则在微妙的变化着,增多着——这些书里住着可爱的言灵——确认这些妖怪种的变化几乎成了我的嗜好,因此这一天,咱也是毫不犹豫的径直走进了最里面的房间。
靠近路边一侧的天花板附近,是嵌入式玻璃墙,将随着坡道的角度射进来的阳光柔和地洒向整个房间。
以前摆放过的《魔界植物学》地方,今天又新添了《虫族的博物学家》,在它后面还有《追逐微生物的妖精们》。
咱对进行这样的确认感到满足——这和报刊连载小说所具有的、一旦开始看就会一篇不落的看到最后的强迫感很相似——看了一圈之后,咱感觉室内太热了就脱掉了雨衣。
万万没有想到,在脱雨衣这个很平常的动作里,暗藏着那样可怕的陷阱。
在书店里,书架占据了很大的空间,咱的胸部又算是比较麻烦的类型,再加上动作又很笨拙——当时脱下来的袖口,不知怎么碰到了咱的右眼,那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周围突然间变暗了,而且什么都朦朦胧胧的。
咱右眼视力好,左眼靠不住。这下可糟糕了——就在这个念头闪过时,右眼珠啪嗒掉了出来。
伸出的手没能接住它。
咱原本以为右眼珠会落到地上,但它的移动方式却很奇妙——因为咱用的是连东西轮廓都看不清的左眼睛看的——右眼珠不知何时消失在了书架附近。
所谓不知何时的意思是,看上去它似乎没有落在那一带,也没有撞到哪里,而是慢慢悠悠的消失的。
这是从未遇到过的事态,是一向镇定自若的咱也慌张起来。
这可不是胳膊的一部分和大腿上的一块肉丢失的,可是眼睛呀。
咱对于眼睛会被什么东西撞到或是丢失,毫无心理准备,剩下的只有左眼了。倘若必须丢失一只的话,还不如给咱剩下右眼呢。
咱原本打算从书店出来后去坡路下面的银行的,现在根本别想去了,咱要找回丢失的眼睛。
回想起来,肩膀和胳膊的一部分丢失的时候,咱都没有这样惊慌失措过。
迄今为止,咱最害怕的是被人踩到脚,因为如果被踩到关键的部位,就走不了路了——可是这次丢失的竟然是眼睛。
咱仔细寻找了丢失眼睛的书架一带——纵然咱想象过自己的重量早晚有一天会彻底消失,也不曾想到眼睛会消失——咱以为到死去为止,都能够看到这个世界,现在想来真是太迂腐了。
可是,即便找回了眼珠,又能否把它安上呢?以前遇到的类似情况是怎样应对的呢?咱试图回想第一次掉了部分身体的时候是怎样还原的。
第一次掉的,是左手腕上的皮。
那天正值梅雨时节,天色昏暗。在家的公共走廊上咱从包里把钥匙拿出来的时候?
对了,用右手找到钥匙拿出来时要是碰到了左手腕……只是碰了一下,那块皮肤就往走廊的地上掉下去。
咱慌忙弯下腰,用右手接住了它,然后贴在了原来的地方。
当时虽然贴上了,但是好像没有粘合力,刚打开门,又掉了,这回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的发生,咱的身体就像坚硬的奶酪,又像是拙劣的粘土工艺似的,变得越来越破败不堪——只剩下面孔好歹还平安无事,可是话又说回来,那些脱落的部分身体到底跑哪儿去了呢?
就连在思考这些的时候,咱的手依然在眼睛消失的那一带的书架的缝隙间摸索着,并且把一本本书拿起来翻看,会不会夹在书里?
当然没有找到眼睛,然而,有个像吃了一半的面包块一样的东西突然冒出来,被吸进去是似的,进入了我打开的书里。
当然,那东西并不是面包,而是某个部位丢失的部分身体。
部分,单独看的话,不知是哪个部位的部分。它进入书里之后会被收纳在哪里呢?
咱从那个书架拿出一本书,就像寻找夹在里面的书签似的,哗啦哗啦的翻动书页,可是什么东西也没有掉出来。
在这段时间里,也有其他部分身体跑来了,它们稍稍扭曲着身体,挤进书里去——并非很轻松的挤进去的,而是显得很苦恼的把自己拧进去的。
用这样的眼光来看,这些跑来的“部分身体”里可以说具有适合那个书架的根据般的东西吧。
每一个书架大概都有一个个性。那个个性在呼唤进入书架的书,而那些书在呼唤“部分身体”吧。
每一个书架都有着各自不同的个性,咱仿佛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每天乐此不疲的来这里看书架了。
一个书架快要被摆满了,就好像是七翘板的最后一片似的——咱觉得自己知道排列到那个书架上的最后一本是什么书。
从玻璃墙射进来的阳光渐渐掺杂了深棕色。咱用剩下的左眼看着逐渐变得朦胧失去轮廓的世界。
咱感觉曾经是零散的书籍被收敛到一个书架上去,仿佛组成一个更大的整体。
咱手里拿着的书,不知不觉掉在了地上——那本书直击脚面,不偏不倚正好砸在角的残余部分上。
咱感觉到地面塌陷般的冲击,颓然倒在了地上……
“妈妈,救救我!”——这样的话并没有喊出来,而是像弹出的球那样在咱体内器官之间来回弹跳着滚落下去……
四周的深棕色,转眼间将夜色变得浓重了,咱连自己的轮廓都看不清楚了。
咱究竟在走向新生还是走向死亡?
或者只是从这个状态朝着另一个状态“苏醒”而已?
咱正以倾注外侧和内侧所有存在物的密度,做好移动的准备。
已经完全丧失了质量——
已经完全地放松下来——
已经完全地进入书中——
并将苏醒在你的风平浪静的眸里。
朗姆酒很好喝,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