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我们到达面试公司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十几分钟。
我在电梯里喘着粗气，姐姐虽然运动神经比我好，却也跑得满脸通红。豆大的汗珠顺着头发滴在她的白色圆领衬衫上，被汗水打湿的衬衫下面，隐约可以看到内衣的线条……
我正想提醒她整理一下衣着，电梯门在这时已经打开，有着两扇玻璃门的办公室出现在我们眼前。
玻璃门上贴着这家公司的名字和logo：CollectorsUniverse。
我和姐姐还没来得及整理仪容，坐在门内的前台小姐姐就已经注意到我们了。她朝着我们微笑了一下，示意我们进门。
「两位是来面试的吧？」
我和姐姐点了点头，说实话，我们俩现在渴得说不出话来。
「两位先在这边坐一下吧，我去通知我们人事。啊对了，那边有饮水机，可以自取。」
小姐姐依然保持着标准的职业式微笑，给我们指了指角落的饮水机，便走进了里面的房间去。
我和姐姐马上去接了两大杯水来一饮而尽。
竟然只顾着跟大叔聊天，完全忘记了面试时间，真是太失策了……
我一边想着等一下该怎么跟面试官解释迟到的理由，一边用纸巾擦着脸颊上的汗水。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什么东西在我的额头上轻轻拂过。
「别动，这里的刘海有点乱。」
我转过脸，看到姐姐突然接近的面孔，她正用手指拨弄我的刘海。我马上定住不动，不过因为奔跑而加速的心率还没有慢下来。
「嗯，遮住了。」
姐姐收回手，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哦，谢谢……」
我习惯性地摸了摸左边的刘海，确认它遮住了下面的皮肤。在我额头的左上角，有一道小时候留下的细长疤痕。那是有一次我跟姐姐打架时，被花瓶的碎片划伤而留下的。
不过，我对于打架这件事的始末只有很模糊的记忆，唯一记得清楚的是姐姐嚎啕大哭时的那副表情。
到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我也还是会觉得奇怪：明明受伤的是我，为什么姐姐会哭得那么厉害？到底是什么事，会让小时候的姐姐哭成那样？
不过每当我向她提起那件事，她就会一脸不耐烦地用「那种事我怎么会记得」来敷衍我，就算继续追问，也只会落得惹她生气的下场而已。
「啊……！」
正当我回忆着这件事时，一旁的姐姐忽然发出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怎么了？」
转过头，只见她正在自己的挎包里翻找着什么。
「钱包……没有了。」
姐姐抬起头，一脸的茫然。
「……啥？！」
我愣了一下，接着便马上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姐姐正准备说些什么，前台的小姐姐却已经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站在门口朝我们招了招手。
「两位可以进来了。」
「怎么办？」
我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姐姐，她虽然面露难色，身体却早已做出了反应。
「好、好的，这就来。」
一边这样应答着，姐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的注意力已经从丢失的钱包被迫转移到了当前的面试上。
「只有等会儿再好好找找了……」
姐姐面露不安地说。我只好也暂时抛开这件事，跟上她来到了面试官的办公室。
敞开的玻璃门里，一位身穿白色小西装的年轻男性正坐在办公桌前。看到我们后，他打了个招呼，接着让我们俩坐在了他对面的两把椅子上。
前台的小姐姐在我们身后关上门，离开了房间。
「欢迎来到【环球收藏家】，我很高兴你们能来面试。」
正当我还想着要如何对迟到一事道歉时，面试官已经抢先一步开口了。从那副亲切的表情看来，他似乎没有非常介意我们迟到的事。
「我已经看了你们两位的简历，所以自我介绍就免了。」
「欸？」
听到这话从面试官口中说出来，我和姐姐都不免感到有些惊讶。虽然我们的面试经验基本为零，但不管怎么说也会知道面试的流程。即使有简历，面试官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跳过自我介绍的环节吧？
「啊，不过姑且还是请你们分别说一下各自的名字吧。」
面试官身体稍稍前倾，面露极具亲和力的微笑。但鼻梁上的那副银框眼镜却给他的整体气质增添了几分严肃的感觉。
「我叫夏夕。」「我叫夏夜。」
我和姐姐同时报上自己的姓名，结果，两个声音不长不短地重叠在一起，像是一小段奇怪的二重奏。我们感到尴尬似的又同时闭上了嘴。
「同步率很高啊。」
面试官打趣地说，但他眼镜背后的那双眼睛却透出一丝锐利。他认真审视着我们，似乎要从我们身上找出能够区分两人不同之处的特点。
接着，面试官推了一下眼镜，重新开口说道：
「那么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你们什么样的兼职都能接受吗？」
听到这个问题，我和姐姐都愣住了。
「什么样的兼职……具体是指？」
看到我们俩惴惴不安的样子，面试官轻轻挥了挥手中的笔，马上笑着解释说：「别误会，我们不是那种公司。」
「你们已经知道这家公司的名字了吧？CollectorsUniverse,【环球收藏家】。其实这间办公室只是我们公司的一个支部。」
面试官转了一圈手中的笔，继续说：
「我们公司的业务跟收藏品有关。简单来说，我们会帮助客户鉴定珍贵的收藏品，为收藏品评级并提供第三方认证……另外，也会从世界各地收集收藏品。」
我有些木然地点了点头，因为我自己并不了解什么「收藏品」之类的东西，因此有了一种在听天书的感觉。
「请问，您说的收藏品，是指古董之类的吗？」
姐姐在适当的时候插入了话题，她提出的问题刚好也是我在想的。
「准确来说……我们说的『收藏品』是指『道具』。」
面试官用圆珠笔的末端抵着自己的下巴思考了一两秒后，给出了这样的答案。看到我和姐姐露出更加疑惑的神情，他感到抱歉似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我好像偏题了。回到正题，我们现在急需能够帮助我们收集这些收藏品的人。不过这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做的工作。所以我才问，你们什么样的兼职都能做吗？」
听到面试官这个直白的问题，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甚至对他的问题都心存疑问。结果，我只有和姐姐面面相觑。
不是任何人都能做的工作——那是指什么样的工作？
收集收藏品？是指从其他人那里收购吗？还是要亲自去什么地方寻找？
面试官所说的一字一句都很清楚，但他所说的内容却模棱两可，我们甚至还不知道这份工作的具体内容。
「具体的工作内容，我会在你们接下第一单任务的时候说明清楚的。抱歉，因为这份工作性质比较特殊，有些信息对外是保密的。」
像是看透了我和姐姐的疑虑一般，面试官耐心地解释道。说完，他又加上一句：
「对了，我们的工资是采取预付的模式，在签下每一单工作的合同后，预付款就会打到你们的银行账户上。」
听到「预付款」这三个字，姐姐的身体稍稍向前倾了一点。
「虽然每份合同按情况会有不同的酬金，但预付款的金额一般是这么多。」
面试官比出几根手指，接着说出了一个令我和姐姐两个人都难以置信的数额。
「怎么可能……」
我和姐姐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禁怀疑起面试官的话的真伪。
「这到底是什么工作？」
我迫不及待地向面试官发问，得到的却是他打着官腔的回答。
「抱歉，我刚才已经说了，工作的具体内容只有等你们同意接下第一单任务的时候才会透露。另外，我之前打电话的时候已经提到了吧？这份工作是兼职，工作时间会相当灵活，合同也是每次接下任务的时候签，你们会有足够的选择自由。」
面试官说完，手上的圆珠笔又转了一圈。
「简单来说就是要去收集收藏品还是道具之类的什么东西吧？」
姐姐似乎并不打算继续听面试官绕圈子，她直截了当地将对话引入了正题。
「没错。这些道具非常珍贵，通常也很难弄到手，所以我们才会给捕手高额的预付款。」
面试官说着，再次推了推鼻梁上的银框眼镜，镜片反射出办公室内白色的冷光。
「捕手？」
对话中出现的陌生单词引起了我的注意。
「嗯，我们是这么称呼做这份工作的人的：捕手，Catcher，也就是找到并带回道具的人。」
「既然是收集收藏品，按理来说不应该叫做『Collector』吗？」
面对面试官的解释，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哈哈，你问了很有趣的问题呢。确实，我们这家公司就叫做【环球收藏家】，不过真正收集道具的人其实捕手，【收藏家】其实应该算是我们的客户。」
面试官听到我的问题后，干脆地笑了两声，接着又耐心地给出了解释。
这时，一旁的姐姐发出了困惑的声音。
「可是……」
话到嘴边，姐姐却开始犹豫起来，一副在考虑究竟该不该问出这个问题的样子。
「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就尽管提出来吧，我会尽量解答的。」
面试官露出一个微笑，耐心等待着姐姐的问题。
「为什么……会看中我们？」
姐姐终于抬起头，鼓足了勇气一般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因为你们有资质。」
面对姐姐的这个问题，面试官竟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回答。
「什么资质？」
我和姐姐都对他的回复感到惊讶不解。
「找东西的资质。」
面试官一脸认真地说出了玩笑一般的回答，我和姐姐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看到我们疑惑表情，面试官一副预料之中的样子说明了起来。
「事实上，我做了一点关于你们的背景调查。别误会，这不是什么隐私，这是登在报纸上的新闻，我只是顺藤摸瓜而已……」
说到这里，面试官稍稍停顿了一下，他手中的圆珠笔却还是在转个不停。
「你们小时候，离家出走过吧？还差点在火车站被人拐走。」
说完，面试官露出一个颇有成就感的微笑，他似乎对自己所做的「调查」很有自信，并对当面揭露他人的过去和隐私这件事乐在其中。
「你说什么——」
听他这么说，姐姐的声调突然提高，像是一只不小心被人踩到了尾巴的猫。很显然，我们谁也没预料到面试官会说出这样的信息。
「离家出走的理由，好像是要去找失踪的母亲？」
无视了姐姐突然转变的态度，面试官继续用平静的口吻叙述着当时的事件。
「以十岁的年龄来说，你们做的事真是勇气可嘉。你们是具备这种资质的，非常具备……」
面试官的话渐渐离我远去，头脑中，关于母亲失踪的那件事的回忆，如同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这次，脑内的电视机没有能够马上切换频道，记忆中的那些画面和声音，恍如昨日才发生的事。
在家中，我，姐姐，还有爸爸都不会主动提及这件事，因此我很容易就能把它压进记忆的箱底。即使偶尔回想起来，大脑也会马上忘掉它，用现实过滤它，将它排除在思考之外。
我们竭尽全力使生活回到正轨，唯一能做的，就是闭口不谈这件事。在我们家，这就像我们三个人之间无形的约定一样，谁也不会主动去打破。
但现在，眼前的这个人却用着轻描淡写的口吻，随随便便就踏进了我们心中的「禁区」。
我的余光瞥见姐姐，她正紧紧咬住嘴唇，似乎是在压抑着某种情绪。此时的她，就像一头被猎豹咬住喉咙的小鹿一样，僵硬着身体，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看到那样反应的姐姐，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很遗憾，我们的母亲并不是失踪，她是因为意外去世的。」
这件事已经过去许多年，我本以为自己能以更加冷静的口吻叙述出那个「事实」，话出口时，声音却不自然地紧绷着。
回忆中的画面变得愈发清晰。
母亲一开始是失踪，但后来有一天，爸爸带回了关于她的噩耗。
相信母亲已经死去的姐姐，和不相信母亲死去的事实的我——两个孩子开始争吵打闹。
姐姐的哭声，花瓶打碎的声音，被鲜血模糊的视界……记忆深处的这些碎片开始渐渐重组。
那些事，我明明都快忘记了。
「哦，很抱歉，我不知道那件事的后续。」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眼中的敌意，面试官的语气突然缓和了下来。他耸了耸肩，适可而止地结束了那个让我们感到不愉快的话题。
「回到正题。」
面试官把手中的圆珠笔放在了桌子上，他两手交叉地托住下巴，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
「如果你们对这份工作感兴趣，今天就可以开始。我们手头现在正好有一件收藏品的委托，但捕手的人手不够——就像我说的那样，这不是谁都能做的工作。」
面试官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似乎是在等我们平复心情。
我感到头脑发热，手指却传来冰凉的感觉。气氛紧绷的办公室里，只有空调发出的低频噪音在这个冰冷的空间内回荡着。
「我可以今天就开始做。」
就在我的思绪还在刚才的对话中打转的时候，姐姐率先做出了回应。她没有刻意隐藏起表情中的不悦，而是直视着面试官的眼睛，似乎是在以这种方式向他发起挑战。
「好极了。那么你呢？」
面试官露出愉快的微笑，丝毫没有在意姐姐的不满情绪，继而又将目光转向了我。
如果说姐姐接受这份工作的原因是她喜欢逞强的性格，那么我又如何呢？
想要在心中找出接受这份工作的理由，刚才的对话却不断干扰着我的思绪。
找东西的资质？
不，我们并没有那种东西，那只是小孩子的一时冲动罢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
有必要连那么久远的背景资料都调查出来吗？这家公司，这个面试官……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什么会仅仅为了招来两个高中生毕业生做到如此地步？
我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这些问题的答案，却发现自己好像只看到了拼图的一角。看似相关却又不相关的事实在我脑中缠绕蔓延，像是杰克的魔豆那样直冲上云雾缭绕的天空。要想知道拼图的全貌，我就得顺着豌豆树爬上那片未知的领域。
这样想着，我朝面试官点了点头。
「我也是。」
（注：杰克的魔豆，英国童话。讲述了穷小子杰克意外获得一颗魔豆，他种下魔豆，魔豆长出的豌豆树直通云霄，杰克顺着豌豆树爬上去，发现了邪恶的巨人的住处。杰克智胜巨人，并得到了他的财宝，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