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没有感情的杀手,

并非因为杀手,

而是因为没有感情。

——————章记

晚上十点。

人流量早在九点左右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此时连在广场周围的自制地摊上卖饰品和食物的小贩都陆陆续续打着哈欠离开。

但是,依然有人逆着生物钟的趋势,主动向黑暗走进去。

戴着帽子的高挑男子将全身裹紧于考究的大衣之中,一步步踏着干碎的落叶踽踽独行。

已经开始起雾了,从钢铁森林内外共同渗出的透明水汽逐渐给本就昏黄的街灯再度蒙上白纱。

三公路远离城市腹地,相比起D区域其他地方,靠近东部的这里算是所谓的“城乡结合部”,在此居住的大多数是被故乡吞噬了产业和生存的可能才来到这座“巴比伦花园”谋生的流浪者。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妖艳女人和坐在别人宅址前阶梯上的混混用着复杂的眼神看着很明显不属于这条街道的过客。流浪者们居无定所,大多数时间在自己工作的就近处下榻,可能是本地居民的屋檐,也可能是路上的斑马线。他们的生活简单而粗暴,出卖自己的力气,或者,身体。

男子低着头快步穿行,完全没有理会身边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骷髅般的凝视。他在一处街角转弯,眼前的酒吧招牌令他首次抬起了头。

“云翔”——通过私自架设的杂乱电线“借来”的不稳定电流不仅烧坏了“翔”字带着羽毛的半边,从那猩红色灯光闪烁的频率来看,剩余几个笔画估计也时日无多。

男子沿着已经被锈迹和油漆染得焦红的螺旋栏杆走入地下,店里除了店主以外便没有了其他人,略显陈旧的木质吧台上已经摆好了一杯酒。

是醇厚的香槟,清雅优美的果香已经越过乳白色的泡沫向外溢出。

男子摘下帽子,轻车熟路地坐在了摆酒的位置,店家便心领神会地撩开帘子走进了厨房。

“干杯。”男子轻轻地说着,将酒杯在空气中煞有介事地挥舞了一下,便开始自斟自酌起来。

两三分钟过去了,酒杯已经几近见底,男子从自己随身携带的褐色手提包中拿出一叠印着警察局标志的文件,翻到最后一页——

头发蓬松的少年的照片赫然在目。

垂得极低甚至差不多要贴住头顶的柱形吊灯摇晃着将明暗从他饱经沧桑的脸上有规律地划过,他的眼神黯淡得就像是在吊唁一个死去多年的故人。

“局长好雅兴啊。”是令人厌恶的难辨雌雄的电子音。不知何时,另一名被黑色包裹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他身后,手中视频仪的屏幕在幽暗的地下室发散着格外亮眼的光芒。

“想不到,以惩奸除恶为己任的警察局长官也会造访这种地方啊!啊,这个是香槟吗?看这颜色,应该也是绝望时代的遗物吧!不,说不定会更早呢!我在这里,好像就能闻到那浓郁的——”

“你如果亲自来,我倒是可以请你喝一杯,乌利尔。”

局长一仰脖将杯中残存的液体灌入喉咙,

“你过来不会是想告诉我,崎越已经来了吧。”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坏消息,您想不想听呢?”

“......”局长将刚才拿出的一沓文件整理好,小心地塞入进手提包的里层,似乎并没有在听乌利尔说话。

“您的部下里,似乎有叛徒喔!”

局长推开椅子,顺手将高筒帽按在头上,绕过那一动不动柱子一样的黑影,头也不回地走出这座地下酒吧,甩下的一句话在被黑色油渍沾污的肮脏桌椅间盘旋:

“我来善后。”

“是这里吗?”

崎越仔仔细细看着手里的D区地图,并和眼前的建筑物反反复复地对比。

没错,这应该就是警署里的暗探和他们约定好接头的地点了——D区警察总局。

建筑倒也算是宏大,但是和周围这些被精心打造和装饰成消费黑洞的商城和娱乐场所比起来,这座四四方方的普通写字楼还是略显得古板和寒碜了一些。

接头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半,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只有值班的人员还在工作,确实是比较合适的接洽时间。

“在三楼的第二个楼梯处右拐,四楼的第一个......”崎越心里默念着总督交代的尽可能避开监控探头的路线,和236拾级而上,很快便到达了位于七楼的唯一一个亮灯的房间。

236开始在门上有规律地敲门,长,长,短,长,短,短.....

这是银色四叶草成员互相确认的方式,通过敲门间隔时间的长短形成电码,在通过每人都烂熟于心的编译,可以从中得知来者的身份以及编号。

崎越聚精会神地听着,果然一段时间后,从房间内部也传出了钢笔敲打办公桌的声响,

“一个人,男性,编号178”236轻声呢喃着确认收到的信息。

再次静默了几秒后,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开门的便是编号为178的银色四叶草成员,是位身着警察制服的清爽男子,大约三十岁左右,腰背挺得笔直,五官清秀,头发也梳理的一丝不苟,满身都是警官的刚正不阿的气质。

确认了门口没有人经过,,178熄灭了办公室里的灯光。没有亮眼的月光,因此只能仅凭窗外透露进来的别的建筑物的微光勉强才能看得清。

“尸体已经烧得不成样子,即便能够从中找到几块相对完好的组织,但是公安系统的DNA系统里也无法确认这个人的身份。周围的监控探头全部都调查过,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物。疑似的受害者是店里的老板,四十五岁,个体户,没有家庭,其他信息我权限不够不能调查。相关物证的照片我已经交付总部,你们应该马上就可以看到。”

男子似乎是话剧演员将背熟的台词脱口而出一般低声而快速地说道。

“收到。”

236做出了礼貌的回应。她犹豫了一会,

“要小心。”,依然用极小的音量说出了自己极大的担忧和期望。

“嗯,感谢。”

年轻的警察干员咧开嘴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崎越看在眼里,心里竟然有着丝丝的隐痛。

既然不能让明确地告诉他NA的存在和日趋紧迫的死亡威胁,多嘴这么一句,至少能减轻一些背负秘密所带来的的沉重感吧。

毕竟,上一个卧底,已经为了拯救236的性命连尸骨都荡然无存了,既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那副战斗服的深处是怎样的一张脸。

崎越的心里回想着之前和236的对话,如果真的能在NA组织内部当卧底的话,应该也不是一般人,一定是受过严苛的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磨炼的极为优秀的战斗员,且不说编号了,甚至连机密等级都可能在一般人之上。但是,他却舍弃了属于自己的安逸而深入虎穴,想必早已经做好了怀抱信念而死的觉悟了。

虽然警察局相比NA要光明许多,但是怎么回事呢?——

他呆呆地盯着摆放在窗台上蓬乱的仙人掌,竟然有着不祥的预感。

“那么,该从哪里调查呢?”崎越觉得目前的线索似乎都没有头绪可以深入发掘下去。照片虽然已经看过了,除却一些例行公事的爆炸物,尸体残骸等等,最有价值的便是被警方定性为“装饰物”的一枚银质小徽章了,不错,确实和银色四叶草的标志一模一样。

但是光凭这么一小块徽章,又怎么能继续调查呢?

“......”236一直沉默着,应该也在仔细地思考接下来的行动。

“还是回到出发点,到现场去寻找答案。”

“诶?你不是说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搜查了吗?”

“扩大搜查范围,那地方人员密集,说不定会有人注意到什么。”236矫健的步伐踩在结实的砖石人行道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噗——”崎越看着她一脸严肃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236有点奇怪,转过头来用诧异的语气责问他:

“你笑什么?”

“我想,这身警服穿着挺适合你。”

236唰地把脸转过去,似乎有点嗔怒,但是语气却好像更加温柔了一些,

“开玩笑也不分场合,还胡说八道!”

她想了一下,

“今晚你睡地上。”说罢,就加快了步伐走上前去。留下哭笑不得又目瞪口呆的崎越,

“额诶诶诶......等等我啊!”

我,是谁?

人,怪物.....

隐身于街角暗影里的,是静等着猎物走进陷阱的猎手,而此刻,猎手的思想却在混沌中捕捉着随时出现又随处消失的想法。

仿佛是加错字幕的电影,在猎手的视野内,各种诡异的文字在闪光。

爱,是什么机械?

爱,是什么道具?

意义,概念,思维.....

“妈妈,爸爸还没有回来吗?”

“小宝乖,爸爸今天晚上值班,要回来得迟一些,妈妈给你读故事吧。”

“嗯嗯嗯,我要听海的女儿!”

....

猎手的耳畔,是若隐若现的母亲安抚昏昏欲睡的孩童的催眠曲。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像最明亮的玻璃。”......

“她渐渐地开始爱起人类来.......渐渐地开始盼望能够生活......”

猎手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甚至感觉有些入神了。

“小人鱼向上方的太阳举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泪......”

故事结束在黎明之时。

猎手刚刚被分散的注意力,此刻已经聚焦于路口逐渐靠近的身影。

178的怀里抱着给孩子即将到来的生日准备的布玩偶。虽然工作辛苦,但是由于自己做事亲力亲为,也吃苦耐劳,受到了局长的不少提携和赏识。照这个趋势来看,估计成为科长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了吧。

虽然最早是作为“SilverClover”插入警察总局的眼线,但现在看来,自己平日里的谨慎似乎也是不必要的,在这里几乎都没有可以收获的情报,D区域也很少有TORO袭人的事件。

才三十岁,连恋家的情感都出来了,他看着手里穿着洋装的小熊,偷偷地笑着。

自己的妻子也是警察,两人在一次联谊中结识,情投意合,第二年就结婚了,孩子也很快就出生,是个颇有些虎头虎脑的大胖小子。

D区域虽然物价很贵,房子也是寸土寸金,但是,在经过几年的努力,想要过上平淡的幸福生活应该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正想着,已经快到家门口了。

178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了一抹微弱的闪光,

就像被骤然惊醒的冬眠的猛兽,他被尘封的战斗神经瞬间被绷紧,同时向旁边跳开。

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光学瞄准镜的反光,紧接着嵌入身边墙体的子弹便迅速验证了他的想法。

啧,被盯上了!

178立刻从腰上拔出自卫用的手枪,一步步地向后退。

一定要尽可能远离妻儿,不能把他们卷进来。

他敏锐地感受着周围的风和声音,眼睛紧紧地盯着狙击手所在的高塔,每隔几秒就转换自己的行动方向以混淆狙击手的视线,并多次向四面转身提防着从别的地方突然窜出来的敌人。

但是隐身于高塔上的狙击手似乎只开了一枪便消失在黑暗中再无动静,触目所及只有昏黄的路灯和沉默的道旁树。

没有月光的夜晚,以及不知什么时候就消寂的虫鸣,越来越安静的呼吸声,178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但是什么也没有再发生。

解除威胁了吗?178松了一口气,今夜怕是不能回家了,还是在外面先借宿一宿吧。

一转身,黑影如同死神的幽灵一般贴上目瞪口呆的178,接踵而来的是深入胸腔的匕首。刀从肋骨的缝隙中巧妙地穿过,直接扎入剧烈跳动得心脏边缘的动脉。

是精确地计算和熟练地操作共同造就的谋杀手段。

感受到体内崩溃的前兆和涌入喉头的咸腥感,178的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接着便双腿无力地瘫坐下来,面部如同坠落的的陨石硬生生砸向地面。

即使四肢都几乎无法动弹,但他依然扭动着颈椎,歪过头,瞪着布满血丝几乎要眦裂的眼眶,他想颤抖着举起手拾起刚才由于闪躲而丢开的布偶熊,身体所有的力量似乎都集中在这一项执念上,甚至连思考的力气都被剥夺了。

“咳啊——”大口的血浆从他咽喉里涌出,在胸前的白衬衣上挂下鲜红的帘幕。

他无力地嘟囔着,每一次试图说话都伴随着胸腔更加猛烈的起伏以及更加更加迫近的死亡预感。

“快点,太慢了。”凶徒戴着的耳机里传来不耐烦的电子音。

杀手碧蓝色的瞳孔移向地上的玩偶熊,接着又回到躺倒在地上歪着头竭力想要移动身体的178身上。

杀手呆立了一会,接着便扼住了他的喉咙。

城市高耸的铁塔上,绯看着被摧毁的反器材狙击步枪,一言不发。

是SSG2000式狙击步枪,但是没有狙击手,取而代之的却是远程操作系统的相关设施。

虽然注意到了枪声和反光,并立刻在它开第二枪之前及时摧毁了它,但是——

究竟,是谁?

凶手熟练地换下沾血的外套,和尸体一起塞入密封的睡袋,丢进停在百米开外的汽车的后备箱里。

车的引擎点燃起火,开始在街道上啸奔起来。

“那个人也来了。”耳机里的电子音缓缓地说。

“你有对手了——”

“——103”

杀手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前方空无一人的路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