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是一门没有任何意义的学科。”

这是阿在极少数参加罗德岛医学交流会中的极少数发言中极少数被记录在案的发言。

“我要说的话,你们肯定不爱听,但这就是事实。我...阿不,你们学医的目的是什么?救人对吧,换种话说,让人活的更长,没错吧!”阿得意地看着众人皱起的眉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一定不会被理解的话,大概对这种道貌岸然的讨论作呕,忍不住想打断。就像驱赶一群在自己脚下抢食的鸡。

“每年,我是说每年,都有无数的医学论文问世,无数值得人庆贺一生的荣誉,奖项,被奖励给名医。医学正在飞速...我是说飞速,发展,对吧!哈哈。”

“但是,在医学飞速发展的今天,当下,此刻,泰拉的人均寿命,在近几十年里,都没有变得更长,至少是在医学杂志可以统计到的小数点后,哪怕一位数字,有几年——有战争或者频繁天灾或者瘟疫的年份,甚至变短了。”

“先等我说完,你们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比如战争,战争结束,人们的寿命自然就增加了。但这是医学的功劳么?显然这是政治家,或者将军的功劳,或者阻止天灾,那是英雄的。甚至是源石病,对,源石病,经过这些年的研究,难道各位还有信心认为,这是传统医学能够解决的病症吗?直到今天,人们对于源石病的理解还存在于表征,治疗措施仅限于防止传播...别和我说什么抑制措施,就那种抑制效果全靠患者体质的方法也配叫抑制措施?而且就算是这种措施,居然也能发表杂志上。”人们极少见到阿激动的样子,大多数时候人们也不喜欢观察他被头发遮住一半,嘴角还挂着滑稽微笑的脸。

但此时,阿显然是认真的,他额前长时间没有打理的毛盘成一整块,随着阿在白板上左写右画,钟摆一般的摆来摆去。与此同时瞪大的瞳孔很小的眼睛,就像在煮鸡蛋的蛋黄上的一颗黑点。拼命地解释着自以为是的话。

就像三流小丑。

阿也是这么认为的。

话是气话,想法却不是。

“道”与“术”,这是阿的出发点。一门学问,若不成“道”,终究还是雕虫小技。

而在医术这方面,业界不说找到“道”的入口,就连真正的“术”都没有多少。

顶尖的从业者显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为了不被愚民觉察,他们定下各种各样的规矩,使用铺天盖地的宣传来标榜其高尚,使全泰拉为其感恩戴德。虚伪的医生将医术从头至尾粉饰一新,甚至连穿的衣服也使用最圣洁的白色……多么可笑,稍微懂点医学史的人都知道,如今这一点微不足道的进步是多少具在实验室里被折磨的不成人样的尸骸堆砌的。而现如今,他们居然想将这些小白鼠的功勋抹去,将“禁止人体实验”这句话写在每个无知者的心上?这是何等的自我扭曲……

每当阿思考这些时,时间总会被裹挟在思绪的汪洋中加速。但在意识之海的深处,总有股潜流,以让人难以忽略的姿态刺激着阿的神经。

“是的,你也在这个领域,而且还是被公认的,这门可笑学问的天才。”

有几个短暂的瞬间,阿也曾为自己拥有治病救人的本事而骄傲过,比如用一副臭到丧尽天良的药膏让槐琥的脸上没有因见义勇为而落下疤痕,或者用没人见过的方式把吽的手臂接回去。但阿明白,那不过是经验主义的产物,就像那些使用源石法术进行治疗的干员一样,干员使用法术,患者被治愈,但其中的原理,没有人知道。自己的过人之处,不过是在医学这个巨大的黑箱中,发现了更多的因果关系。

这实在是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但人活着,总要有点目的。

既然人生已经注定毫无意义,那为何不让人生更有趣呢?至少在让人发笑这方面,医学和马戏有着差不多的水准。反正,自己从没有宣誓过。

“对于你的情况,我真的很抱歉,但我是第一次知道,竟然会有这种效果。”

阿对面前的干员摊了摊手——那名干员现在全身都是蓝色。

阿觉得自己的无辜装的很像。

与华法琳的见面,的确是出于偶然。

那时他正漫无目的的走在龙门街头,对未来毫无打算。自己不久前刚被这个种族明明是佩洛,但代号却带有明显丰蹄特征的大个子捡回来,成为了他们的盟友。鲤氏?好像是这个名字,反正从这个大个子和另外一个女大学生的面相来看,自己大概待不了多久就会被他们赶出门去。那时自己又能去哪呢?原来的帮会死伤惨重,看来得物色一家新人选。这倒不需要担心,反正凭借自己和父亲的名气,想找到一个这样的“工作”并不难……

阿止住了步子,看来是双腿导航的终点站到了。

面前是一处报刊亭。

阿不抱希望地看向口袋,里面竟然还躺着几张蓝色的纸,还有几张红色的——黑帮火并时翻找尸体可不能仔仔细细。

挑出几张不带血的,“老板,最新的《玉妆刀》到了没到?”

“哎哟,您赶巧了,今天刚来的货。小伙子,这杂志可不多啊,买的人也少,方圆几条街就我这有,其实我这也没多少了,估计下午就卖没了!怎么样小伙子,来一本?”

阿递过钱,老板似乎感觉手感不对,对着太阳照了照,又闻了闻,才半信半疑的收下。

“龙门币的油墨味可比血腥味重多了。”阿想,随后看向手中杂志。

《玉妆刀》,泰拉最权威的医学杂志,虽然从其中获取有价值的信息也如同沙里淘金,但至少比其他医学杂志沙里淘沙的现状要好得多。

随便找了条长椅,阿便做好了在这里浪费一下午光阴的觉悟。

结局是符合预期的,同样令人失望。

“蜉皮蹭痒!”阿心里想着,巨大的无奈涌上心头。为了粉饰医学,他们定下了无数规则,而被这些规则所束缚,医学又只能在“术”的边缘敲敲打打,为了不丧失存在感,只能将这些九牛一毛的东西拉出来西装革履,大肆宣扬,这种宣扬又进一步抬高了外人的医生的道德标准……多么完美的逻辑闭环!

正当他打算将这本可怜的杂志随手扔掉时,一个自然闪光的题目照的阿眼睛生疼。

《关于血液种类与人体内不稳定源石催化反应的实验现象及结论》

金子,淘到了。

虽然作者为了能够发表进行了大量删减,但阿清楚,想要做这种实验,需要大量的感染程度不同的源石病患的血液,

至于文章质量,在阿的理解里,已经到达了正大光明地探索“术”的标准。

做人体实验的医生,阿也见过不少,之前在帮会里,总能见到很多形貌凄厉的毒医,但他们并非医生,救人只是副业,他们更擅长的是拷问。也有很多三流医生,做人体实验只是因为技穷和彰显自己的无畏。这种人,和杀人犯没有区别。

而“血先生”,则是真正光明磊落的,为了进行医学研究而进行的实验,其文章所表现的纯粹,就文中提到的世间不存在的,毫无任何源石杂质的血滴一样。

“血先生……”阿喃喃道,自己似乎见到过这个名字,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之前他似乎也发布过一些论文,自己为何没有仔细看?

阿整个人从长椅上弹了起来,向鲤氏侦探事务所冲去,其速度让他收获了从他出生以来最高的回头率。

吽正将最后一盘热腾腾的佳肴端上桌,打算喊还在复习的槐琥来吃饭时,见到了气喘吁吁冲进门来的阿。

“阿,你来的正好,准备吃……”

“槐琥小…小…”阿想说“小姐”但感觉不太合适,想说“女士”又感觉这是对大龄女性的称呼,也不适合拿来使用。

“槐琥就好。”似乎连槐琥也没有注意到,这是几天来二人第一次对话。

“请问你有电脑么?”

“呃,就在桌上。”

“谢谢!”阿直接跳过了请求的过程,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冲到电脑前,搜索着有关血先生的信息。

“诶你……”槐琥正要过去理论,吽一把将她抓住,对槐琥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引导她看向全神贯注的阿。

槐琥摊手,现在她也明白,想要使用自己的电脑,必须要等到这家伙心满意足地站起来了。

罗德岛

“解释一下吧,为什么在这次例行检查中,感染者的抽血量全部多了一倍?”

“这个吗...嘿嘿嘿,工作需要,工作需要。”

“那么,你在斯卡蒂的饮食中加入大量安眠药物也是工作需要咯。”

“这……这可是真正纯净的,丝毫不掺任何杂质的血液啊!难道不应该有效的应用吗?”

“那么,你和煌到底在做什么,才能引起这种规模的实验室爆炸?”

“煌和你说了吗?”

“还没有。”

“那我也保密!”

阿在罗德岛并不受欢迎。

这当然是可以预见的,比起精明强干和哥哥和身怀绝技的姐姐,阿简直像一个附赠品。其本身顽劣的性格也不符合罗德岛一贯严谨的作风——虽然某些干员在生活中可能会胡来,但能在战场上让小队成员和自己都将“随机应变”发挥到极致的,却仅此一例。这也是阿被归为特种干员的原因。

阿一开始对罗德岛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显然,罗德岛的研究比他见过的所有医疗机构——甚至包括他父亲曾经的实验室——都要深入,但也仅限于此,仍旧对于“术”的研究。自己若是想学,不出多久,就是这里最顶级的医生——虽然在手术成功率上看不出来。

直到一个偶然的原因,阿了解到原来“血先生”就是罗德岛的医疗干员华法琳。

“诶,真的是她吗?”阿反复确定了多次,知道面前的医疗干员不耐烦地走开。

出乎阿意料的是,自己竟觉得有些失望。是啊,“血先生”应该在更好的,最好的医疗结构工作,或者这个天才仅仅是自己奋战就有那样的成果。虽然他发布的论文还在论道,但其实早就在自己完全不能理解的“术”的领域求索,只是因为其内容太过深奥或者黑暗,对社会的影响太大,暂时不能发表而已。而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整个泰拉都将会因血先生的研究而颤抖。

但此刻,鼎鼎大名的“血先生”就站在自己面前,这位名叫华法琳的血魔小姐...阿不,女士。

“所以,你有什么要问的?”华法琳一般不像其他干员一样忙碌,显得很有耐心。

“您就是‘血先生’吧,我看过您发表过的所有所有论文,真的非常好。呃,不如说,除了您的论文就没什么可看的了。所以,其实我今天,想来讨教一下。”阿的声音越来越小。

“好啊,那么,阿先生,”华法琳有意地一顿,好让阿反应一下自己刚刚给阿取了一个和自己笔名差不多的名字,“想聊哪一方面呢?”

其实这次阿来者不善,自从他脑海中的“血先生”形象崩溃后,他便想方设法去让华法琳吃一些苦头,但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底盘,太过刻意的恶作剧可能会被秋后算账,所以阿选择了“讨论医术”的方式,打算在华法琳最擅长的方面击败她。

可惜,现实是残酷的。一小时后,阿无奈的发现,无论是深度还是广度,华法琳都远胜过他。

不知从什么时候,阿变得安分了很多。当然,这里的安分不是说阿已经彻底变成一个乖宝宝,他脸上仍然带着滑稽的微笑,会在自己的药剂里加奇奇怪怪的东西,治疗时拿患者伤病开涮。有的干员甚至发现,他和华法琳常常出没于同一个实验室。这在罗德岛的大多数人看来,都不是一件好事。

但,所有人都能明显的看出,阿对于某些事物的看法,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吽对其中缘由一概不知,他也知道自己对这个孩子的内心一无所知,他能做的,只有告诉阿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以及像一个亲人一样,好好陪着。

这段时间,阿常常与华法琳在一起,讨论医学上的谜题,或者提出有趣的假设,如果有条件进行实验,那么二人便会立刻扎进实验室。

“华法琳女士。请问您的种族,是血魔吗?”虽然华法琳已经多次强调过可以不使用敬语,但阿总会习惯性忘记。

“是啊。”

“我听说,血族拥有悠长的寿命和极强的自愈能力,也是个体战斗力最强的种族之一。按理来说,这种种族的医学本应进步的十分缓慢才是,可为什么……”阿似乎意识到了,不再继续。

“是啊,为什么呢?”华法琳手中动作渐缓,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溶液。

“这问题我之前回答你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你怎么突然想问这个了?”

“你先别管那些,就你第一次去找我,我还说你是大狸猫的时候,你也问过我这问题。”

“啧,当时你说,‘这还能因为什么,只要你肯承认自己是个怪胎,那么你做什么都不足为奇’。”

“哦。”

华法琳并不是忘记了,她只是怕自己刚才说错任何一个字。毕竟,她已经找了这么久。

“我明天能请个假么?”

“恐怕不能,明天有不少干员请假,如果你再走那可能连基本的排班都排不出了。”

“为什么?明天是什么日子啊?”

“2月14日,西方传统的情人节。你看,我就说你从来不记这个日子。”

今天的龙门街头比以往更加繁华,阿的视野里充斥着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

但阿此刻心里却只有一个人。

阿说不清楚华法琳到底哪里打动自己,或许是那一句让自己豁然开朗的话,或许是可爱的身段(不得不说,单就女性而言,华法琳的确是阿最喜欢的一种),或许是对医术的超高造诣,或许都有。但毫无疑问的是,自己的确开始对这名女性有了前所未有的情感,但不明白为何。

就像医学一样。

阿不由得打了个颤。

“啪!”一张纸不偏不倚的打在阿的脸上,原来是不知被谁随手扔掉的商场宣传广告。

“今天,是情人节啊。”阿喃喃道,不知在想什么。

“泰拉的医学,经过数十年的研究,已经越来越趋于混沌和复杂化,迄今为止,我们对医学的了解也仅限于从常识出发,经过大量实验尝试,得到一个经验主义的结果,而且常常会有例外,这显然不是一门学科应该有的素质。我非常悲观的认为,泰拉的医学在未来的进步速度将会越来越慢,或者说,究竟能不能称其为进步。”

“但是,医学的目的远不在于‘治愈患者’这一条,如果医生仅仅从这一点出发,那其实是非常狭隘的表现。医学的创立,其中还包含着大量的人文情怀,可以给人以勇气和信心,使人在绝望中寻找希望……”

“毕竟,总是去安慰,常常去帮助,偶尔在治愈才是医生的本质。”

这是华法琳第一次向《玉妆刀》投稿的论文,可惜,审核并没有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