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王国首都伦蒂尼姆威塞克斯私立中学

傍晚十六时左右

【你的名字…记得是…玫兰莎?】

被呼唤的少女先是出于错愕肩头颤抖,随后有些僵硬的转过身看向身后的同学。

从入学到现在恐怕已经过了将近两年…不,或许已经有三年了也说不定,玫兰莎已经记不清了,因为在她看来在学校里的每一天都像是重复倒带的电影,课程的内容以及各种各样的活动恐怕是仅有的区别,至少在「被别人叫名字」这件事,这还是第一次。

【是…是我,玫兰莎。】

她头顶的耳朵不逢时的晃了晃,这是她从记事开始就有的习惯,一般这种动作会在她紧张的时候出现,比如在父母安排的剑术课程以及社会上层聚会中,再比如,被父母发现自己偷偷把贵重的香草放在后院那棵大树上的鸟巢里时。

对方对她的了解少之甚少,甚至连名字都是用疑问的形式在试探,不过她现在脸上爽朗的笑容正是对试探成功的证明。

【嗯,果然我没记错。】

【请问…有…什么…事…吗?】

声音颤抖着挤出了一句话,玫兰莎的表情僵硬到了对方无法理解的地步,像是在畏惧着同对方交流这件事,而事实上现实确实如此,这或许是她第一次被别人主动叫住谈话,沉默寡言的玫兰莎在这之前一直都是不被人所注意到的角色,即便她的成绩优异到足以令所有人羡慕。

对方脸上的微笑多出了几分担忧和疑惑,她不明白自己的什么行为使得玫兰莎如此错愕,但这位同学其实什么都没有做错,如果硬要挑出问题的话,恐怕从叫出玫兰莎的名字开始就全是错误了。

【那个,我哪里做错了吗?】

【不…没有,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呀,你在…害怕我吗?】

【不是…我没…那个…有…】

完全不像是在说话,只是单纯的在把自己脑子里想到的文字一点一点念出来而已,听起来像是婴儿学语,可是也感觉不到那份稚嫩,这种强烈的违和搞得对方也有些紧张了。

【哎呀,你别害怕啊,我…我没想对你做什么啊!】

【不是…不是…这样…我…】

玫兰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让对方产生了误会,她自然知道对方是抱着善意来进行交流的,即便威塞克斯学院是富贫兼收的环境,学生间的欺凌和侮辱时有发生,但玫兰莎出身富人家庭且各项成绩优异并且练得精湛的防身术,被欺负这种事再怎么说都不会落到她的身上。

可她此时此刻的举动,以及对方极力解释的景象,被误会成欺凌也不为过。

对方脸上的笑容已经逐步转换为苦笑,只见她向后退了几步,然后双手合十呈致歉的态势。

【抱歉,可能今天不太适合谈话吧,我下次再找你啦!】

【哎?等一…】

玫兰莎下意识地伸手挽留,无奈对方「逃走」的背影已经渐行渐远。

【下……】

她看着自己悬在半空的右手,复杂的心情伴随着逐渐落下的手臂涌上心头,此时她的表情和身体已经不再僵硬,思考也已经恢复了正常,可是对方的身影早已不知去向,刚才分明是上帝赐予给她能够与他人交流的机会,可惜她给出的回应只是放手错失掉而已。

傍晚的斜阳透过精致的窗照射进寂静的走廊,紫色发丝在暖光下泛起微光,淡紫双瞳表面映射出空气中缓慢的尘埃,专属于妙龄少女的美颜上透着微妙的忧虑,仅仅是两分钟都不到的生活「变节」却让她感到无比挫败,这或许是对自己性格的纵容所带来的恶果,她对此烦恼却也无从抱怨,毕竟父母「做出选择而导致的结果本就是天经地义」的教诲她时刻铭记在心。

她停留在原地一段时间过后,踏上了归程,也许对于其他学生来说学院课程的结束就是休息的讯号,可是在玫兰莎看来这不过是接下来的课程的开始。

玫兰莎没有朋友,这本应该是她积极改变自身性格的契机,可她并没有选择去改变自己而是听从父母的安排下投入到了上层社会的学识培育活动中,不论是美术、文学还是诗歌,在维多利亚的传统社会里,都是一位完整的上层社会女性必备的道德教育,此外为了改善她那孱弱的体质,甚至连「剑术」都被安排进了课程之中。

而今天,刚好是剑术课程的学习,教她剑术的教师有两位且分别来自炎国和东国武术流派的大师,使用直刃长刀作为主要训练模具,在结合传统维多利亚决斗剑法的基础上增添炎、东流派的技艺,这在维多利亚上层社会流行运动之中也是极其罕见的模式,玫兰莎的父母为了聘请两位导师费了不少心思。

好在玫兰莎在剑术的造诣上拥有不错的天赋,学习剑术的过程并没有过多的瓶颈。

走出校门后,管家便站在车前恭候着她的到来,在威塞克斯学院校门前,这样的光景并不少见,不如说步行归家的学生才算罕见,所以玫兰莎的身影即使在这种地方也不会变得显眼,她和往常一样坐进了后座,而管家则是还要帮她关上后车门才能进入主驾驶。

管家按理说无权询问玫兰莎在学院的情况,但管家与玫兰莎的交流从儿童时期就已经开始,在她看来对方的地位早已超出其应有的地方,而在管家看来,玫兰莎也已经从必须服侍的家主,变成了自己珍重的「孩子」。

玫兰莎望着车窗外依然有学生出入的校门,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小姐,你心情不好吗?】

【卡尔马…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回复的同时,管家已经重新启动了车子,带着玫兰莎驾车离开了学院。

玫兰莎没有很快就把问题问出口,而是思考了半晌,最后随着车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把问题问出了口。

【我的性格…很糟糕吗…?】

管家听罢不禁轻叹,他那苍老的脸上流露出的情感已经被皱纹掩盖,玫兰莎只能从前座精中映射出的那深邃的右眼得知此时对方的无奈。

【小姐,你这说的什么话,矜持是维多利亚上层女性必备的品质,能比同龄人更早适应是件好事,老爷和夫人会为你高兴的。】

不知道应不应该为管家的话感到高兴,彼此之间的芥蒂早已不存在的现在,阿谀奉承的话已经不会再从管家的口里说出来了,所以她认为对方的认可无疑是发自真心,可她却丝毫没有因此而欣慰,相反,从走廊里错失交流机会的挫败感愈发强烈。

【我希望父母能为我感到高兴,但是…我更希望不要辜负任何人…】

【小姐没有辜负任何人,熟悉你的人都为你感到骄傲。】

她把视线从车窗外的风景拉回前方,道路两旁的树影在车内闪现,她眼中的景象温暖的好像画匠笔下精彩纷呈的油画,不同的是在油画里能够享受的唯有瞬间,而在此刻,她能享受到曼妙的过程,总会有些东西不能被转写和描绘,那可能是黑暗的角落,也有可能是光明的未来。

【不对呢,卡尔马,我确实…辜负了一个人。】

【是谁?】

从家里的书房里翻阅的书籍里曾说过,任何一个美好的瞬间都值得铭记,这是作为苟活于世上的生命独有的权力,在充满未知的明日来临之前,竭尽所能去感受这些东西或许是最好的选择,至于是否有这样的意愿,那就要看每个人对明天乃至更遥远的前路下多大的赌注了。

不过在她看来,这些问题都不是她需要考虑的问题,毕竟自己也没有那种资格和权力。

【我自己。】

轻描淡写的话语,在旁人看来或许只能是一句无关痛痒的感慨,根本就不会去在意,而她自己也希望能够不去思考这个复杂的问题,只是偶尔「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这样的声音总会在耳畔回响。

【小姐……】

管家想要做出回应,但嘴边的话语几经挣扎却还是没能说出口,总要有人告诉玫兰莎这其中的意义,可那并不是他需要担任的角色,他能做的只有在接下来这短暂的岁月里,守望着女孩的身影,并且献上慈爱和祝福。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今天的归程比平日更加漫长。

从威塞克斯学院行驶二十分钟的车程,便到达了伦蒂尼亚最大的香料贸易集团老总的宅邸,在这里居住的两位主人,一位是经营着大宗香料贸易的商人,且在全国各地经营着数家香料工厂,另一位则是家族品牌直销店负责人,负责经营以伦蒂尼姆为中心的香薰品牌旗舰店。

受父母的影响,玫兰莎自年幼时起就开始接触香料知识,并且经常协助父母开发香薰产品,其中有不少以玫兰莎的想法为核心的产品还为家族赚取了巨大利益,这是同龄人里足以拿出来吹嘘的成绩,不过父母并没有因此对玫兰莎做出过多的称赞,在他们看来玫兰莎能够做到这些本就是理所当然。

邸宅的占地面积庞大且车库安置在远离大门的位置,借着管家去停放车子的时间玫兰莎先行下车打开了邸宅的大门,然而大厅迎客的仆人却不见踪影,按理说平时这个时候仆人都会上前迎接家主的归来,倘若没能如时到来,多半是出于其他事务。

她走上通向二层的阶梯,本想就这么直接走回自己的房间,但走廊尽头的身影却让她停下了脚步,那是个熟悉却又陌生的人,虽说出于工作不会经常出现在家里,可依然与她互为至亲的存在。

【妈妈?】

对方显然也察觉到了她的到来,玫兰莎径直走到了母亲身边,而两人此时所处的地方便是邸宅里唯一一间不得随意进出的房间——父亲的办公室。

在父亲谈论商业事宜的时候,就连母亲就不能进去,这不是成文的法律但却胜似法律的家规,是必须要遵守的规则,至于违反规则会受到的惩罚玫兰莎还不清楚,因为她一次都没有擅自踏入过这间房间,特别是在父亲与来客谈论事务的时候。

玫兰莎看了看母亲平静的侧颜,试探性的询问:

【爸爸…在讨论生意?】

【嗯,貌似是新面孔。】

【新客户吗?...是谁?】

母亲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她看向身旁的玫兰莎,玫兰莎见状下意识地后退,头顶的双耳再次晃动。

生意上的事父母从来都不想让她知道太多,他们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得知太多关于生意方面的东西,也许对玫兰莎开发出的产品不予以过多的称赞也是出于这个原因,现在的玫兰莎还不应该涉及家族生意,只需要竭尽全力去学习知识,提升自身的能力就可以。

所以每当玫兰莎问起生意上的事,父母都不会给好脸色看,这次也一样。

不过母亲并没有像父亲那样冷漠的斥责,而是轻微的摇头并叹息。

【玫兰莎,过一会儿老师就要来了,还不快去准备。】

【是…妈妈…】

正当她慌忙的准备离开时,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

从门后走出来的身穿正装的紫发男性和一位穿着奇特制服的人物吸引了玫兰莎的注意,两人面面相觑仿佛刚才的对话意犹未尽,母亲见客户走出办公室第一时间便是上前握手,而对方也礼节性的回礼,三人之间的言语和行为都仿佛在玫兰莎的面前放下了一堵无形的墙壁,是大人们才能踏入的境地。

但是……为什么呢,从那位顾客的身上,她除了感受到了上层人物应有的成熟,却也有着与她相同的稚嫩和未熟,矛盾的气息围绕在他的身上,灰色的大衣上面零七八碎的标牌和青色装饰,还有那青涩的少年面容,让玫兰莎的视线无法从他的身上移开。

大概是察觉到了玫兰莎的视线,那个人转头看向她,她依照平日学到的礼仪习惯性的鞠躬祝词。

【您好,我是…玫兰莎。】

【哦?这位小姐是您的女儿?】

【是的,名字是玫兰莎,现在还在学校学习。】

父亲面带微笑向顾客介绍完自己的长女后,表情又恢复原本的严厉,他看着玫兰莎,眼神仿佛鞭策的戒尺令人心生畏惧。

【玫兰莎,稍后有剑术的课程吧,还不快去准备?】

【是…父亲…】

话音刚落,那位少年便笑着重新看向面色铁青的玫兰莎,并对身边她的父亲说道:

【等一下先生,刚刚玫兰莎小姐向我做了自我介绍,我不予以回应恐怕有失礼节吧?】

【啊,哪有哪有,长女还小,不用博士您如此重礼。】

【那可不行,玫兰莎小姐可是未来的大人物,我可不能怠慢啊。】

说着,那位被父亲称为「博士」的人缓缓地走近,在玫兰莎的面前单膝跪地与她平视,从对方深邃的双瞳中她看到了自己怯懦的脸庞,那样的不堪和忘形,可是对方却完全没有在乎,依然面露笑颜的面对她,从中除了之前从未在大人眼中得到的尊重之余,那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宠溺,仿佛也对年幼的她抱以温柔。

先前面对陌生人的胆怯不知为何也已经不复存在,她很确信自己现在可以好好的交谈了。

而对方就如他所说的一样,开始了正经的自我介绍。

【我是来自罗德岛制药公司的高层干员,因为我的名字是机密讯息,所以称呼我为「博士」就好,对无法告知真实姓名这件事我深表歉意,还请见谅,玫兰莎小姐。】

【对于此事博士不必在意,请允许我为远途而来的博士致以问候。】

因为没有礼裙,玫兰莎只得用制服的短裙替代,她用指尖微微的掀起裙边,紧接着屈膝低首行以大厅之礼,博士则先是惊讶的眨了眨眼,随后又再次抬起右手放至左肩,以幅度极大的点头为回应,最后重新起身看向面前这位聪慧的女孩。

【不愧是先生家的长女,真为您有这样的女儿感到高兴。】

【博士过誉啦,既然互相以此礼相待,那送行的时候你也同行吧,玫兰莎。】

【是,父亲。】

从未有过的体验,她从来没有过和父母的客户同行的经历,今天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常,却接连迎来初次的小小改变,从被同学呼唤名字,亦或是被「博士」以礼相待,都让她的心绪纠缠不堪。

与父母和客户一同步出邸宅的大门,随后凶猛的呼啸从邸宅上空划过,武装运输机的螺旋桨发出轰鸣使得交谈变得困难,庞大的机身在邸宅前的空地上缓缓落下,舱门打开后一位少女进入众人的视线,她有着一头白发,身着和博士不同的绿白相间的衣装,右边袖口上的医疗标志即便在将近三十米的距离也能隐约的看见。

她伸手向博士示意,博士则转身向玫兰莎的父母鞠躬致谢便扬长而去,不过就在走向运输机的途中,他好像意识到了一件必行之事一般转过身看向玫兰莎,即便距离很远她也能确信对方是在向自己招手,玫兰莎见状不知该作何回应,只见对方笑着高举右手将左手放到身后,如同魔术师落幕时的谢礼一样俯身致礼,而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是露出了连她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微笑,发自内心,毫无顾忌的笑容。

还有那在轰鸣声中无法确切的听清,但是却清晰地进入玫兰莎双耳的话语。

——再会了,玫兰莎小姐!

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逐渐的明白如何去面对他人,自己的怯懦与自卑,或许仅仅只需要一把名为「温柔」的钥匙而已,那在无意间萌生于胸口中的勇气,是专属于她面对自身缺陷的底牌。

轰鸣声逐渐远去,玫兰莎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息。

※※※

尔后的世界变化,没有人能预料到。

大地被起因不明的天灾四处肆虐,经由天灾席卷过的土地上出现了大量的神秘矿物——被人们称为「源石」。

虽然源石的发现历史已久,但是依赖于技术的进步,其蕴含的能量投入工业后使得文明顺利迈入现代,与此同时,源石本身也催生出「感染者」的存在。

被源石感染的病患,理论上的必死之人,在死亡的时候具有扩散传染性以及潜在的危险能力,因此感染者便成为了各国驱逐隔离的对象,长久以来没有人告诉他们该如何面对自身的能力与接下来短暂的人生,这种病症被世人称之为「矿石病」。

现在世界各地都因为矿石病的肆虐而混乱不堪,而此时此刻的维多利亚王国首都也是一片狼藉的景象,威塞克斯学院已经停课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这座都市里最富有的香料贸易商家中的长女去年刚刚完成学院的学习步入本应美好的少女时期,可是无情的病痛却悄无声息的降临到了她的身上。

就在前几日家中年迈的管家卡尔马悄然离世,在失去呼吸前他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紧紧地握住不会再有人握住的她的手,用眼角溢出的泪水来传达自己的担忧与不舍,他原本认为自己度过这平淡的一声必将以平淡的方式离去,可是临终前玫兰莎的患病使他坐立难安无法入睡,最后因为身体已经不容许他再为这位自己深爱的女孩做些什么了,只得以遗憾的方式离开。

罪恶感爬上了她的脊背,卡尔马的离开甚至比自己体内的矿石病还要痛苦,自己的病就是他不能安然离世的原因,这一切的结果都是源自于玫兰莎的病患,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这接二连三的噩耗,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甚至连饭菜都不去下咽,身体日渐消瘦的同时逃避着已经既定的事实,但每当她睁开双眼的时候冰冷的房间总让她呜咽不断。

玫兰莎的父母早已放弃了往日的严厉,他们现在已经顾不得所谓的维多利亚上层社会的道德素养培训以及未来的期许,他们只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得到治疗,甚至是能够出来好好的吃饭在现在恐怕都是一种奢侈的奢求。

他们花了所有能花的钱来为她医治病症,可是换来的答案永远是无能为力,束手无策的夫妻两人只能连日长叹,彻夜难眠,隔着房间的门听到玫兰莎的哭喊,他们能做的就只有毫无意义的争吵,以及没有任何成效的焦急而已。

不过今天,玫兰莎必须要走出自己的房间,因为卡尔马的葬礼就安排在今日。

窗外的雨水拍打在房间的接地窗,阴冷的空气仿佛透过了间隙环绕在她的周围,她用自己那空洞的双眼望着窗外已经「死去」的世界,逐渐预感到自己的心也快随之死亡,生活中小小的变数让她得以成长,可在「天灾」和「矿石病」前,这种属于少女的成长算什么呢。

房间的门被敲响,门外传来父亲的声音,他不再像以前一样严厉冷漠,以前的他可能承担着玫兰莎的人生导师,或是培训员一类的责任,而现在,他仅仅只是个宠爱女儿的父亲而已。

【玫兰莎…今天是卡尔马的葬礼…你出来吧?】

她蜷缩在床铺的角落,把眼睛迈进膝盖间的间隙,默不作声。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去参加卡尔马的葬礼,即便这连半点的赎罪都算不上也不能逃避,只是她觉得这需要时间准备,不论是着装打理的时间,还是内心那份罪恶感稀释的时间。

【我们现在该出发了…我和妈妈在大门前等你,尽快准备吧…】

随后,门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她重新抬起脸,看着眼前模糊的景象不禁把手放在墙壁上来保持平衡,纤细的手臂和双腿失去原本的色泽,现在的她整个人就像一个没有血肉的人偶一样孱弱,原本就比较柔弱的体质经过长时间的断食和失神完全可以用「行走的尸体」来形容。

她艰难的站起身子,下床时的踉跄差点让她摔倒在地,不过也因为这次失衡她偶然间看到了衣架上那件深紫色的连衣裙,那是在一次生日的时候卡尔马买给玫兰莎的礼物,她一直保存至今不舍得穿,幻想着未来某一天在合适的契机穿上它来让卡尔马面露笑容。

接过这个裙子时的光景恍如昨日,没想到穿上它的契机会是这样。

她小心翼翼的穿上它,外面的雨很大她随便拽下了一件外衣套在了身上,随后用手随意的打理了自己凌乱的头发,打开了房门。

寂静的走廊回荡着她颤抖的步伐,即便在如此封闭的空间她也能听到邸宅外面那嘈杂的雨声,如同魔音般折磨着她的精神。

矿石病为她带来了左肩膀的晶状体,还有不同于常人的感知能力,这种感知能力使她能够在安静的地方听到很多不应出现的声音,隔着墙壁能清楚的听到父母的对话,走在走廊里能感知到水管里水流的流动,这些事情是在染病之前绝对不可能出现的症状。

她拖着瘦弱的身子来到了大门前,门外的雨声此时已经如雷贯耳,她深吸一口气并推开大门,刺耳连绵的噪音令她感到头脑胀痛,她下意识地用双手遮住自己的双耳。

【玫兰莎!】

母亲见状很快便来到玫兰莎的身边帮她捂住了耳朵,这才得以让她从胀痛和紊乱的呼吸中恢复过来。

【快点,把那个东西给我!】

母亲朝随即赶到门前的父亲伸手所索求「那个东西」,父亲则从口袋里掏出两颗耳塞放到了母亲的手中,这是在得知玫兰莎的感知能力因矿石病增强之后采取的应急手段,用耳塞来把增强的听觉遮蔽,从而达到正常的听觉效果,听起来是无比愚蠢滑稽的方式,可实际上却非常有效。

因为感知的增强雨中的冷气也使她无比寒冷,见她颤抖的模样母亲又将自己身上的厚重大衣披盖在了她的身上,紧接着是撑伞和送上轿车。

即便坐上了温暖的车子,放在的余寒依然令她感到不适,空洞的双眼目视着前方,丝毫没有交流和言语的打算,除去不想进言的因素之外,身体状况迫使她无法进行交谈也是原因之一,由于原本驾驶座上的卡尔马已经不在,父亲只能亲自驾驶车子前往葬礼地点。

窗外的风景在雨中朦胧不清,在温暖中涌向全身的疲惫让她无法进行思考,在这一路上三人没能进行交流,就连父母两人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这样,车子停靠在了墓地的路边,在母亲的搀扶下她艰难的走下了车子。

前来祭奠的人们多半是父母生意上的伙伴,亦或是近期需要和家里有生意往来的顾客,不论是哪种人,玫兰莎都不希望他们出现在卡尔马的葬礼现场,但是她没有能力把他们赶走,也不能对此作出任何行动,毕竟凭此刻连走路都困难的自己,白日做梦还是留给房间里的床铺为好。

——【我对您家中成员的离世深表痛惜。】

——【管家他是个好人,想必会有个好的归宿吧。】

他们纷纷涌向她的父母,用沉痛的神情来传递自己看似沉重的心情,可实际上父母和玫兰莎都心知肚明,在场的都是身份昂贵的商人,一位管家的离世不可能会挑起如此「真挚」的哀悼,他们心怀各自的目的,唯有年少的她怀揣着所爱之人离去的悲伤。

她的父母没有理会那些人的哀悼,只是默默地把玫兰莎扶到了卡尔马的墓前,原本簇拥的人群看到玫兰莎都纷纷远离,他们表面上的作为像是在为这位少女让开前行的道路,但玫兰莎看得到,他们每个人的视线都聚集在自己左肩的晶体。

好讨厌…这种感觉太讨厌了…为什么如此虚伪和恶心的敬重能堂而皇之,为什么死者的灵魂周围站满了「刽子手」,在雨中摇晃的身影此时正缓缓地靠近墓碑前的花束,短暂的路程伴随着同卡尔马的回忆变得漫长,回想起那苍老的笑颜还有慈爱的声音,她的情绪逐渐被无法言喻的伤痛取代。

终于,她来到了墓前,比任何人都接近的地方跪了下来。

她接过父亲递给自己的鲜花,想要为自己爱的人献上自己的祝福,和无言的歉意。

【玫兰莎小姐。】

就在这时,雨中的脚步声和久违的来自陌生人的呼唤,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玫兰莎闻声转头望向来者,那是在记忆中出现过的身影,但是没有过交谈,仅仅只是眺望,可她记得她的样子。

绿白相间的衣装外多了一件厚重的大衣,左袖口有些破损的医疗袖标,凌厉的双眼和在雨水中有些湿润的白发和与菲林族相似的双耳,不符合年纪的气质还有…那温柔之上更为威严的声音。

父亲见到来者后先是惊讶地睁大眼睛,尔后又恢复了平静,唤出了来者的名字。

【凯尔希医生…】

她来到人群的面前,纵使被所有人诧异的视线集中,她也完全没有动摇,就仿佛这些注视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玫兰莎明白这位少女不在乎他们,那眼神里透露出的坚定毫无疑问已经视他们为肮脏的蝼蚁,这完全是不该有的傲慢,可不知为何在她的身上这份傲慢显得理所当然。

被称为「凯尔希医生」的少女,还有跟随在她身边的一位身着黑色制服戴着面具的女性,那位女性腰间的刀具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动容,而凯尔希则是径直走到了人群之间并停下了脚步,她环视周围,然后用她那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

【先说一句,我们是「感染者」。】

话音刚落,原本寂静的人群瞬间向四周退散,并且伴随着充满恐惧的言语。

——【感染者?她说她是感染者!】

——【我没有被感染吧?!】

——【只是站在一起应该没事的吧?!】

——【为什么还会有感染者来这里?】

大概是听惯了这样的喧嚷,凯尔希走到了玫兰莎的面前,她的父母并没有退步,他们身为感染者的家属早就已经不在乎矿石病的传染,他们只希望能够找到方法治疗女儿的病症,而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就是主动找上门的「罗德岛」。

【虽然现在说有些晚了,不过...谢谢你们选择相信罗德岛。】

前些时日,凯尔希主动敲响了玫兰莎邸宅的大门,她告诉玫兰莎的父母罗德岛正在招聘矿石病感染者并提供治疗程序,虽然目前来看罗德岛没有找出治疗矿石病的确切方案,可是罗德岛内对于矿石病研究的干员和围绕源石的各项领域的人才足以给予他们想要的东西——希望,对女儿的病症束手无策的夫妻二人只得依靠凯尔希的一面之词,他们本来不该相信一位突然登门拜访的医生侃侃之谈,但是除此之外的一切方法他们都已经试过了。

结果无一例外全都是失败,当确切的方案都以失败告终,绝望掩盖了灯光,渺茫的星火在求助者眼中也会成为燃烧的烈焰,他们选择相信凯尔希,相信罗德岛会让玫兰莎得到有效的治疗,但当他们询问凯尔希需要支付的金钱时,对方却表明自己需要的不是金钱,而是让玫兰莎加入罗德岛,这是唯一的要求。

——希望玫兰莎小姐在接受治疗的同时,为罗德岛提供力所能及的协助。

罗德岛的武装力量尚不成熟,凯尔希则希望玫兰莎加入其中成为一份力量,原本只能静待抛弃和死亡的玫兰莎能在罗德岛拥有新的生活,新的意义,她无法保证玫兰莎能够像夫妻两人期待的那样成长,但是她能保证玫兰莎在那里能得到比现在更好的生活方式。

——简单来讲,在治病的同时,为罗德岛提供力量。

——可是,我的女儿还很年轻,当士兵什么的…

——罗德岛有完整的培训体系和成熟的行动准则,并且资料上对玫兰莎小姐精湛的战斗技巧和出类拔萃的各项能力记载的非常清楚,这不是问题。

最后的提问。

你希望你们的女儿在家里等死,还是去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雨声嘈杂,父母的表情如同寂静的死潭,他们无法向自己的女儿解释自己的作为,把心爱的孩子推向残酷的战场,亦或是给予她沙场上奔走的未来,不论怎样都不像是合格的父母会做出的选择,不过…如果拒绝的后果就是看着玫兰莎一天天的虚弱下去,他们宁愿以此为契机做出些改变。

凯尔希看着双眼空洞望着自己的紫发少女,平静冷漠的脸上流露出其他人无法察觉的温柔。

【玫兰莎小姐,我们见过面,当时博士从邸宅离开的时候,我在运输机那里看到了你,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那时的光景一直没有忘记。

【我…记得…你…还有…「博士」…】

被称为博士的人,那位给予自己那小小的勇气的人,她没有忘记。

只见凯尔希脸上的表情略微变化,不过仅仅只是一瞬间而已,因为她知道玫兰莎一定会记得那个人,因为在他留下的想要收拢的那些人中,只有少数人会被重点标记,那些人无一例外全都把他记在了心里,毕竟他一直都是一个容易走进他人内心的角色,罗德岛能够收纳被抛弃的感染者们都是他的功劳。

不过现在,她不能说那个人的事,那样太卑鄙了。

【我长话短说,玫兰莎小姐,你愿意加入罗德岛吗?】

【罗德岛…是…啊…】

——我是来自罗德岛制药公司的高层干员,因为我的名字是机密讯息,所以称呼我为「博士」便可,对无法告知真实姓名这件事我深表歉意,还请见谅,玫兰莎小姐。

【罗德岛会治好你的病,不过,我们也需要你为罗德岛服务。】

【如果…加入罗德岛…会见到他吗?】

凯尔希听罢陷入了沉默,随后嘈杂的雨声再次遮蔽了四周的声音。

这是无法回答的问题,但凯尔希却不打算就这么沉默下去,她不能给出确切的答案,这件事令她无法接受,但是此时此刻能够做出的回答也仅此而已。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玫兰莎望着眼前卡尔马的墓碑,冰冷的雨水从石碑上雕刻的文字上流过,不止息的雨水仿佛在刻意的扰乱她的思考,好在现在的她并不需要思考太多的东西。

想要向那个人传达自己的谢意,谢谢他愿意做第一个正视自己的人,谢谢他给予自己的那不值一提的勇气。

然后,希望自己能够做出改变,先前的逃避让自己如此不堪,不希望再继续下去。

所以…这是个自己一直在等待的机会,不是吗?

还记得上一次在学校的走廊里被自己错失的机会吗?现在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了。

只见她伸手抓住了放在墓碑前的那些属于「刽子手」们肮脏的花束,随即将它们扔向空中,纵使在此时开始自己不再会被所谓的上层社会接纳,不再会被那些身穿礼服的大人们敬重,她也不会再逃避,她想让自己去做想做的事情,而现在她想做的是就是把那些虚伪的祭奠全部从自己深爱的管家墓前拿开,然后好好的献上自己的追念。

望着在雨中散落在草地里溃烂的花瓣,凯尔希不禁嘴角上扬,在包括父母在内的人群为之惊慌的同时,玫兰莎将自己手中矮小的鲜花缓慢的放在了卡尔马的墓前。

【对…不对,放心吧…卡尔马,我会加油的。】

不是赎罪,也不像是祝福,是一个回答。

这才是沉睡在墓碑下的灵魂,最想得到的东西吧。父母想要上前将自己的女儿搀扶起身,可凯尔希却抬手制止了两人的行动,在三人共同的目视中,玫兰莎伸手扶住卡尔马的墓碑,用尽全部的力气向上拖动身体,哪怕艰难的如同婴儿学步,她也丝毫没有就此放弃的念头。

【哈啊…哈….啊啊啊啊!】

然后,玫兰莎站起了身子。

她转过身看向凯尔希,换来的事坚定的目光,和向自己伸出的右手。

【凯尔希医生…】

玫兰莎再次露出几乎快被自己遗忘的微笑,然后紧紧的握住了对方的手,这只本以为不会再被任何人握住的手,现在感受着对方手心的温热。

【欢迎加入罗德岛,玫兰莎。】

(序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