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谈谈你的过去吗?”
凯尔希医生的询问让安静的诊室不再一片死寂,原本躲在诊室门口,因为听说有一名年幼的佣兵加入而簇拥着的年轻干员们也再次躁动了起来。
坐在凯尔希医生对面的,是一名银发的沃尔珀族少女,和她黑色的发梢相同,她的耳朵和尾巴尖也都晕染着一层黑色。她将红色的大衣褪到了腰间,露出了布满源石结晶症状的右臂。显然,她和罗德岛的大多数人一样是一名源石病感染者,而且较之更甚的是,她的感染情况不容乐观。
凯尔希医生有些抵触地睨眼看向了少女的右臂,在她自己右臂差不多的位置上,有者相同的感染痕迹:
“那只胳膊是怎么变成这样的,霜叶小姐?”
被唤作霜叶的少女,神情如同她名字一般冷漠而且虚弱,她毫无顾忌地用左手抚摸着结晶化了的右臂表面,仿佛那病灶并非长在自己身上一样。
“我记不太清了。”
霜叶小姐如此作答。
在她的身边,倚靠着一把散发出微微冷光的钢斧。
一、征召
原生家庭的模样,已经彻底地从霜叶小姐的记忆里消失了,每每回忆自己起的过去,映入脑海的,首先便是一盏刺目的聚光灯。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灯光站立着,向她投射下一个庞大而狭长的影子,用不可违抗的威严嗓音冲着自己大声咆哮着:
——从现在起,你的出身和你的名字都不再重要,存在的意义即是随时为保存国家的利益而做出牺牲。以强大的哥伦比亚陆军之名,你被征召了!
她在被确诊为源石病感染者不久后,便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成为了哥伦比亚军队的一份子,代号为“霜叶”的少年兵。所幸的是霜叶小姐并不识字,过去的名字丢掉了便丢掉了,反正也没有在自己的生命里留下任何的烙印。
她和其他与自己同龄,也同样是源石病感染者的孩子们一起,正式在军队服役并受训。在哥伦比亚……不,就算在哥伦比亚之外,在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源石病感染者都是不会受人接纳的。这是一种具有传染性的不治之症,患上了源石病的感染者们,在任何人的眼里看来都……
“下贱而且危险!”
霜叶所属部队的教官曾经这么唾骂着她们。
“你们应该感激国家给了你们一个容身之所,让你们这些难以处理的垃圾能够像家畜一样和人们生活在同一世界里。”
至于源石病到底是什么,霜叶小姐并不知道,这个名词给她带来的疏远感,就和她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发音,却没法读出对应的单字,更没法把它写下来一样——它存在并且改变着她的一生,她却无可奈何。
对此一无所知,来自哥伦比亚不同家庭的她们,在教官的指导下,按照大人们的意愿,使用着体内的源石所赋予她们的力量。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和操纵它们时身体承受的痛苦意愿难以言表。
不知是霜叶这个名字赋予了她这种力量,还是正以为这种力量她才拥有了这样的名字,霜叶小姐可以凝结空气中的水分,凭空地制造出冰晶来,那冰晶如同雪花一般晶莹剔透,有着枫叶一般美丽的脉络。这般可爱的造物曾经让霜叶小姐忘掉过身体所承受的痛楚,她甚至可以靠将它们凝结在自己的武器上挥动出去的小把戏来取乐,直到那些丑陋的东西出现在自己的肌肤之上。
它们如同结痂的伤口一样渐渐地显露了出来,首先是锁骨下方,然后是手臂上,细小如粉刺,却坚硬且触及即痛的结晶状颗粒开始出现在了每一个少年兵的身上。
“我们要死了。”
有的孩子这么说,霜叶小姐不太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哥伦比亚的人民不会忘记你们的牺牲。”
教官对她们这么说,霜叶小姐也不太明白他又在说些什么。
不久之后,霜叶小姐第一次踏上了战场,和其他一起被征召的同龄人们一样。
寻常无奇,命中注定。
直到身边的少年兵躺倒在血泊中,以染血的手掌紧紧地抓住了霜叶小姐的脚踝,让她将自己的死讯传达回去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也许哥伦比亚的人民并不会记住她们的牺牲,就和她手中握着眼前死去之人的铭牌,却依旧不知道对方的姓名一样。
……
"虽然你是与我们签订了合约的佣兵,但以你目前的状况,我恐怕无法允许你到战场上去闲晃。”
凯尔希医生疲倦地将那满是阴影的胸透照片丢到了一旁,然后站了起来,径直走到了诊室的门口,将堆积在门外的年轻干员们吓了个前仰后合。
她没有理会这些喧闹的年轻人,只是随意地打开了门。
“我能给你的唯一的任务是——作为病人好好休养。”
她注视着霜叶的眼睛,却没能从中看出任何的对抗意识来,只能不屑地咂咂嘴,补充道:
“你知道自己的房间怎么走吗?”
“当然。”
霜叶小姐干练地回答。
“我认得字。”
二、症状
自那一战幸存之后,虽然霜叶小姐还不明白什么叫做对死亡本能的恐惧,但她还是意识到,至少自己得能写得出自己的名字,才会有办法让别人记得住死去的自己。
军营里有极为简陋的讲堂,但并没有开设这样基础的识字课程,负责讲学的军官错愕于霜叶小姐的奇妙念头,却对此表示了支持。虽然没法专门为霜叶小姐进行讲学,但他还是给这个沃尔珀小女孩找来了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那是一本陈旧的识字本,是军队建立早期,提升军队素质政策下的产物。在短暂的相处之后,这么军官便不再出现在霜叶小姐的世界中。
也许他调任了,也许他升职了,也许他……
霜叶小姐不愿意多想,这也和她没有关系,她现在已经学会了每个构成音节的单字都代表着什么意义,正乐此不疲地将自己知晓的每一个事物的名字和他们的写法联系起来。如果不知道怎么写的话,就先画一个简单的图形上去,很快,这本识字本便变得如同涂鸦本一样肮脏,上面满是霜叶小姐简陋而扭曲的随便画。
可战争和训练都没有因为霜叶小姐的心血来潮而终止,她只能在训练的间隙做这些事。在挥动了一天的斧头之后,她独自蜷缩在宿舍的床上,用斧刃反射着月光来琢磨那些晦涩的文字;在其他少年兵因为源石病的扩散而痛得打滚时,她没有去感受痛苦的闲情雅致,咬着牙背诵着语法。
在她再次步入战场时,她已经能用斧尖在沙土上写出自己的名字了,Frostleaf,看上去既不可爱,也不特殊,被他人一脚便踏回了尘土。
“我们要死了。”
有其他少年兵忧心忡忡地对她说。
“我们都会死的。”
她却对他们所担忧的,有些隐隐地期待。
战场如她所期望地那样发展了,由她们少年兵组成的部队因为缺乏经验,死伤惨重,最后被上级部队遗弃在了战场上。
但是霜叶小姐却没有按照自己期待的那样战死,敌人们在包围了她们的残部之后没有展开攻击,而是宣布哥伦比亚陆军征召源石病感染者建立少年兵部队的行为既不正当也不正义,就地“解散”了这支部队,还未正式成为一名军人的霜叶小姐在这一天“退役”了。
手里依旧紧握着战斧的霜叶小姐在敌军引领下离开了哥伦比亚,她怀里的识字本上写好了自己阵亡之后想要留给他人的东西。
最后却一点用处都没有派上。
……
体细胞与源石融合率16%,感染已进入中期,臂部可见明显源石结晶。
这是华法琳医生给自己下的诊断。
霜叶小姐不明白它的意思,她现在已经认得字了,可她还是没法读懂这些字排列在一起的所形成的东西。
凯尔希医生告诉她并不需要明白这些文字所代表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不是霜叶小姐应该去担忧的问题,霜叶小姐现在所需要做的,仅仅是静养。
百无聊赖地,在空无一人的单人宿舍中,仅仅是静养。
既不受训,也不参战,仅仅是静养。
既没有被托付的东西,也没有需要托付的东西。
仅仅只是静养。
这样子,还不如在战斗中死去呢。
如此思考着,霜叶小姐从床上坐了起来。
三、征兆
成为罗德岛的合作佣兵只是偶然,因为霜叶小姐并不知道罗德岛开出的“免费的源石病治疗服务”对于一个源石病感染者是多么充满诱惑力的条件。她在此之前已经当了很久的佣兵了,仅仅是因为自己除了走上战场厮杀之外没有任何的才能。
佣兵对她而言,仅仅只是一个途径,一种可以重新回到战场的途径,一种可以让自己的生命重返随时处于消逝边缘状态的途径。
这样的自己,简直就是为了去死而活着一样。
不去战斗的话,就算领着报酬,霜叶小姐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她茫然地行走在罗德岛基地内,漠然地目送每一个与自己打招呼的人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直到一个比自己还矮小的身影挡在了自己的眼前。
没有和其他人一样随着自己的目光而避开,径直地阻挡在了自己的眼前。
“你要到哪里去呢,小霜叶?”
阻挡住自己的,好像是罗德岛的领导层之一,名叫阿米娅的卡特斯少女。
“凯尔希医生说过你需要休养,怎么能到处乱跑呢?”
因为这多管闲事的少女阻碍在自己的眼前,不善言辞的霜叶小姐只好随便找了个借口先搪塞过去。
“就算叫我休养,我也完全不知道休养需要做些什么。”
可这样的回答,却让眼前的女孩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吗?
率真地说出了自己所想的霜叶小姐完全无法理解阿米娅此刻的悲伤。
“这样的话,让我来教小霜叶,休养该做些什么吧!”
尽管噙着眼泪,阿米娅还是以充满元气的语调,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如此的气氛,反倒让霜叶小姐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好吧。
她只好随口答应了下来。
等到自己从罗德岛那些古灵精怪的干员们中间脱身时,自己已经被迫换上了一身样貌怪异的衣服,全身上下被打扮着各种各样奇怪的装饰物了。
真是一帮怪物。
逃过了一难的霜叶急匆匆地赶回了自己的宿舍,愣愣地看着镜子中陌生的自己发呆,镜中的自己实在是太过怪异,太过诡谲,太过……
太过有生的朝气了。
因此感到不适的她赶紧换掉了这身奇怪的衣物,却在拿起自己的大衣时,触到了一个陌生的东西。
那是一个古老的音频播放设备,大概是趁着自己被强行塞了一堆东西的间隙,混进自己的衣兜里的。
她无奈地把它放在了桌台上,思考了再三,还是忍不住按下了播放的开关。
小小的房间里,顿时充满了“舒伯特”的音乐声。
这个名字,是她后来从其它干员那里询问来的。
……
……霜叶小姐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她主动找到了凯尔希医生,希望对方能让自己重返战场。
凯尔希医生对此感到十分惊讶。
惊讶的并非这个请求,而是霜叶小姐如今的状态——她如今脱下了制服,穿着一身时尚的衣物,脖子上还挂着个专业级的大耳机,脸上满是过去看不见的生命力。
所以她尽管没有同意,但还是允许霜叶到战场的边缘去试一试。
在看到眼前的这个女孩时,凯尔希医生就很清楚,霜叶小姐已经不再是之前的霜叶小姐了。
她的确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好去迎接自己梦寐以求的死亡了。
四、整装
关于那天的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能准确地给出答案。
那天的战斗结果很顺利,但过程似乎没有那么成功,而对于霜叶小姐在那场战斗中的表现,有一部分干员更是连她存在的印象都没有。
而据另一部分干员说,那一天的霜叶小姐站在战场的边缘,毫无缘由地跪倒在地,于业已开始的厮杀中痛哭失声了。
熟真熟假已经无法考证,可如今已经熟悉霜叶小姐的干员们却一致认为:霜叶小姐是不会做出如此不专业的行为的。
她虽然年纪尚小,却是罗德岛的干员中作战经验最为丰富的成员之一,长期的训练与实战经理,让她在战斗中表现出了非同凡响的专业素养,穿梭在战火中的靓丽身姿令久经沙场的巡林者和嘉维尔医生都感到震惊。
“她不能,至少这个年纪不应该……”
一向不留口德的嘉维尔医生,在忧心忡忡地谈及此事时的神情十分有趣。
归根结底,这些过去都已然成谜,而之后发生的,则是大家印象中存在的霜叶小姐的,实实在在的改变。
若不是档案下留下的照片,人们都已经忘了哥伦比亚曾爆发的这些大大小小的战争,以及霜叶小姐曾经是个职业佣兵。如今的她,除却随身携带的钢斧之外,已经完全是个打扮得酷酷的,喜欢躲在角落里享受音乐的女孩了。
她虽然依旧喜欢独处,但任务结束的时候,她也会主动邀请队员们去酒吧喝一杯,甚至为他们买单;她珍惜的破破烂烂的识字本,也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身边,似乎是送给了她极为重视的某个人;她会因为音乐的话题而和另一个性格乖僻的干员出双入对;在有其他年轻的干员加入罗德岛时,她也能坦率地表现出一副前辈的样子了。
在新晋干员的入职仪式上,霜叶小姐矮小的身形站立在高大的聚光灯前,狭窄的影子映射在了新入职的干员脚下,用冷淡但却温柔的声音对她们说:
——佣兵不过是种工作,出于什么目的、造成什么后果,并不由我们决定。以后,这种“我该担负怎么样的责任”的考量,就交给你们信任的人吧。
改变了的她,被指命与斯卡萨族的一位自由佣兵以及黑钢国际的一名派遣干员组成了特别编队,去执行一项平凡得致命的任务。当那名缺乏自信的黑钢干员在走出罗德岛基地,用颤抖着问出“我们会没事吗?”这样的担忧时,霜叶小姐居然罕见地露出了笑容。
“我有蠢到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吗?”
迎着战场风沙的征召,手持钢斧的少女,带头走向了切尔诺伯格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