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天山又做梦了，这两年里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梦，每次梦到的都是同样的内容：剪红线还是剪蓝线？
很多人后来也在问他这个问题，但他从来没有回答过，因为天山觉得那都是没有必要的，他活下来了，这已经成为事实了，那就不必再去纠结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可偏偏就是有人喜欢揪着这一点不放，或许他第一次拆弹的经历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心理阴影，但事件之后发生过的那一阵舆论风暴却让他心惊胆战了许久。
天山在后来才知道那两条其实都是引线，一条连着他这边，另一条则操纵着对角的炸弹，总之就是，不管他选择哪一条，都会有人死，这就像是很久以前有人提出的“火车难题”，天山是那个单独在铁轨上的小孩，只不过他同时也掌握着拉杆，来决定“火车”到底该开向哪一边而已。
他不是没有想过，如果自己选择了另一条线那会如何，其实答案也很简单，他死，然后再被网上报道一番，或许还会有人夸他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万一影响再大一点，会不会再来个纪念日什么的......
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他的选择最终还是让他活下来了，没办法去责怪谁，当这两个选项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知道，无论选的是哪个，都不会更好的结局。当时网上有很多人说他“贪生怕死”，天山不是没有辩解过，他那时候并不知道这个炸弹还设置了这种机关，可是这种解释在巨大的舆论浪潮中却显得十分苍白无力，连周围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
天山突然意识到，对于不愿意相信真相的人，自己解释一万遍也没有用，也或许那些人只是随便说说，他们根本就不在乎真相是什么，那自己还在这里解释什么呢，浪费情绪而已，虽然天山心里是这么想的，可是他还是做不到不去在乎这些，所以天山选了一个最简单的办法，一走了之。
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想离家出走并不是件容易事，尤其他爸还是个警员，想要调出城里的监控分分钟的事情，不过还好他遇上了一帮演出的“流浪艺人”，他们似乎对于跑路这种事情特别的擅长，天山几乎是没受到什么阻碍的就出了城，跟他同行的奥尔加曾经问过他为什么离家出走，天山便把之前的事情照实说了，奥尔加问他：“你是怎么忍住没去报复社会的？”
“我爸工作够辛苦了，就不给他增加工作量了。”
“......”
半夜的时候天山是被奥尔加叫醒的，本来睡眠质量就不好的他再加上起床气，脾气一下就上来了：“奥尔加，大晚上的发什么神经！”
“我受不了了，我要睡觉！”奥尔加有些崩溃，“我觉得我还是不适合睡床。”
“靠！”天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奥尔加在床上睡不着觉，只能睡在他的衣柜里，这是天山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的事情，这几年他一直在改这个习惯，但是效果甚微，而且奥尔加睡觉的时候一定要有人在外面给他唱摇篮曲才能睡着，自从入学之后，这个任务就放到了天山身上，以前负责哄他睡觉的“小狐狸”还特地私下叮嘱过天山，一副完不成任务就咬死他的表情。
那个“小狐狸”就是奥尔加的女朋友，据说还是童养媳，呃，奥尔加是那个“媳”，所以天山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同情他。
“哟吼，少年们！晚上不睡觉你们在吵什么呢？”突然，白薇从他们宿舍的窗户外爬了进来，还愉快地跟他们打了招呼。
“我靠！白薇你不要突然从窗户外头爬进来啊！”
“这不是重点，你们在吵什么呢？”
“他有病。”天山冷哼一声。
“你才有病！大晚上的睡觉哼哼唧唧，哼哼唧唧的还一点节奏都没有，你让我怎么睡觉！”奥尔加用力掰开他的手，奈何自己力气太小，完全动不了。
......总之，事情闹到最后，天山还是哄着奥尔加睡觉，然而他自己却彻底睡不着了，天山躺在床上各种翻来覆去，可自己一点睡意也没了，他只能在心里默默骂了一句：奥尔加你大爷的！
“嗯？你没睡呢？”
“睡不着了。”等等，刚才说话的是谁？天山“噌”的一下从床上起来开了灯，就看见廖寒趴在他床边撑着脸，无辜的看着他：“你不要一副见鬼的表情好吗？”
“你你你你——你怎么进来的？”
“你窗户没关。”廖寒指了指宿舍那扇半开的窗户。
我靠，你们大半夜的不睡觉成天爬窗户是想干什么！
“先不说这个，你们卫生间借我用一下。”廖寒不等天山回答就直接去了卫生间，天山这才注意到从廖寒身上飘下来好多羽毛，他杀鸡去了？等到廖寒再出来的时候，他身上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头发也洗了，天山抽了抽嘴角问：“所以……会长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哦，我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撞着鸟了，不要在意。”
很在意啊，这个理由就让人很在意好吗！撞着鸟了是什么鬼啊！
“其实我来就是想问问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真的不打算跟你爸见面了？”天山撇撇嘴：“有什么可见的，反正见了面也说不了什么，估计还得劝我回去上学，我可是瞒着他来的。”
“这你倒是不用担心，只要你不同意，咱学校肯定不放人。”
“我讨厌那里。”天山说的是实话，不管是过去发生的那件事，还是事件的后续，都让他对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彻底没了好感，他不想回去，他也没想过回去，哪怕是同样因为那次案件过世的母亲，他也没再去看过。
“你不能这么想啊，你爸一个人也不容易，回去看看他也好啊。”
“我爸给了你什么好处？”
“啊？没好处啊，我就是单纯的想来劝劝你，一味的逃避不是办法，你得去面对，呃......虽然不太容易，但是你是一个男人，你得拿出你每次炸完实验楼还能理直气壮的跟罗杰对峙时的勇气来，有些事情光逃是不行的，你得去面对才会有出路。”
“这话我都听过一万遍了。”天山小声嘟囔了一句。“
但是你一遍都没有践行过。”廖寒说，“所以那些话你等于没听过。”
“......”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离家出走了，你父亲该怎么办？据我所知，最开始是他指挥着你拆弹的吧，你觉得他的压力会比你少吗？家人受到伤害最感到心痛的是他，已经差不多了，你们坐下来好好聊聊不好吗？”
“你不会懂的。”
“对，我不懂，因为我连懂的机会都没有，我是在托管所长大的，这么多年了我连我父母的面都没见过，我倒是想懂，你知道你有多幸运吗！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啊！”廖寒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叹了口气说，“实话跟你说吧，你知道我今天出去干什么去了吗？‘灰色联盟’两年前被端了老巢，但是留了个尾巴，这两年没犯什么事，但是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又要重新开始搞事了，不是我说话难听，万一真出了事你后悔都来不及。”
“你说什么？”天山一听到“灰色联盟”就激动起来，因为据说爆炸案包括之后的舆论风波，幕后推手都是灰色联盟，“我靠，他们有完没完啊！”
“去见一面吧，至少让你爸知道现在你怎么样了，让他放心，嗯？”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沉默了许久，天山低着头不停的在抠着手指甲，其实这两年他不是没想过回家，但是每次都只是卡在“想”而已，回去了自己又会怎样呢，一定有很多人都还记得那件事吧，自己的处境一样不会变的好一点，会不会有人跟他说“既然走了为什么还回来？”，结果还是一样吧……这样的念头一个个从脑海中冒出来，连天山自己都觉得惊讶，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婆婆妈妈的了，还是说，自己害怕回去？
仿佛是看出了天山心中的不安，廖寒说：“放心吧，你不用怕，还有我们呢，到时候大家一起去给你打call。”
“……嗯。”又是一阵沉默，天山最终还是点了头。
“嗯，那时间地点的你们自己约吧。”
“会长你帮我说吧。”天山长呼一口气，“我暂时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行吧。”廖寒点点头，然后离开了。
天山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两圈，默默地想：玛德这几天晚上都睡不着了。
廖寒出来后直接回了自己宿舍，却意外地发现埃里克森居然醒着，“去哪儿了？”他问。
“我出去了一趟。”
“知道在校期间出校门要请假吗？”
廖寒笑笑说：“哎呀，我不就出去了一会儿吗，而且也没出啥事啊。”
“出事了就晚了！”
“副会长消消气啦，你要相信我，我很厉害的，就算我打不过，我也可以跑啊，反正他们肯定跑不过我。”
“……”
“先不说这个，我刚才去找了趟天山，他终于同意和他爸见面了。”
埃里克森瞪了他一眼：“现在是睡觉时间。”
“他那会儿正醒着，失眠呢，我就顺便说了。然后你帮我看看他们在哪儿见面比较合适。”廖寒说着打开了环北市的3D城市图，指了指市中央最高的大厦说，“这里怎么样，环北大厦，这是市中央的最高建筑，六楼的美食城据说不错，过两天就是小长假，听说小长假还有打折活动，而且这里客流量大，想临时跑路的话也不容易被抓，你说呢？”
埃里克森说：“你应该先问一下天山的父亲有没有时间。”
“我早就问过了，小长假前两天没问题，就差天山点头了，哎，我是不是还得赶紧定个位子啊，假期人肯定少不了，要是订晚了就没位置了。”
埃里克森一把按住廖寒的肩膀：“这个事先不着急，你看现在几点？”
“啊，五点，怎么了？”
“回去睡觉！”
“……副会长你见过凌晨五点钟的学校吗？”
“我见过，赶紧睡觉去！”
廖寒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说：“我没见过啊，拜拜，副会长，我去看凌晨五点钟的学校啦！”说罢，廖寒迅速挣脱了埃里克森，从窗户翻了出去。
“……艹！”埃里克森感觉自己仿佛多了一个熊儿子。
廖寒心情很好似的一路哼着小调的来到了教学楼的天台，这时候天还没亮，站在教学楼的顶层向远方看去，可以看到一束微光撕裂了海洋与天空的边界，墨蓝的天空中被染上了一抹淡淡的橘色，那光芒细细的洒在海面上的微小的波澜上，好像星星掉入了海中，廖寒欣看着眼前的景色，眼中满是欣喜与好奇。
真好啊。他想。微凉的海风吹在他的脸上，从他的指缝中滑走，这就是“自由”的感觉吧。
真好。莉奈会喜欢这里的，等找到她的时候，也带她一起来吧。
橘色的光芒越来越大，天空的暗色正在慢慢褪去，天就要亮了。
廖寒转身回看这所还在沉睡中的校园，静谧而又让人感觉充满了希望，廖寒知道他来的没有错，这种能让人感觉到希望的力量正是这所学校的魅力所在，即使大家是被抛弃的，即使被外界所淘汰，这种希望的力量依然会鼓舞着大家前进。
因为从未放弃过理想，因为不甘于别人的眼光，因为自己的内心从未将自己淘汰，所以才会有这样一群人聚集在这里……也是自己的容身之所，不会被禁锢，还有愿意接纳自己，信任自己的人。
果然，莉奈是不会骗我的，不论是活下去，还是逃出去，莉奈全部都帮他做到了。
廖寒抓住胸口的位置，在手掌下，他可以感受到心脏在跳动，但是今天对莉奈的呼唤，也没有听到回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