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们输了，知道会怎么样吧？”
夕阳下的操场上，有两队旗帜鲜明的团伙对面而立。
虽然比起团伙来，对面的领头人物更喜欢称自己为“军团”。可是在我看来，我们除了“团伙”之外，什么也不是。
“啊啊，当然了。如果我们输了，叶高就归你们管了。这是男子汉堂堂正正的誓言。”
听着双方阵营中忍不住漏出的喧哗，我的嘴角扯出微笑。
太棒了。只要过了今天，我就再也不用说这些羞耻的台词了。我在心中暗暗激励自己，来平复脸上肌肉的抽动。在放假的前一天打赢了那些混小子之后，我就可以再无任何牵挂地转学到其他高中去，同时——
不用再当不良少年了。
“很好，希望你能遵守自己的诺言。”
看着对面那只大猩猩郑重点头的样子，我不禁有些好笑。就算他十五岁就已经有了接近一米八左右的身高，就算他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孩子，但他仍然只是一个高一学生。
乱糟糟布满体表的毛发，又粗又浓重的眉毛，以及胳膊上不用锻炼也显得虬劲有力的肌肉，这位叶高的“番长”给人的第一印象绝对是“危险”和“恐怖”。
想到这里，我更觉得好笑了。
“恐怖”、“危险”的十五岁孩子？
“喂，王独劲，”我忍不住大声道，“今天之后，你不要做不良了，去考个体育特招生怎么样？”
我身后的人们爆发出哄堂大笑，而对面的阵营则保持着诡异的沉默，即使我完全能看到他们每个人脸上激愤的表情。
不论是敌是友，似乎都认为我在嘲弄王独劲，这位叶高的风云人物。
王独劲愣了一下，反而面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我爸爸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他毫不在意地说，“但是，我不能丢下我这些兄弟不管。我们努力了这么久，从前辈手上接过‘火魔’的称号，就绝对要向着最高峰努力。”
我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尽管如今的我觉得“火魔”也好，“凤仙”也好这种听上去就中二到爆炸的名字真是傻透了，但我绝对不会以此去嘲笑王独劲。
因为我也曾经——不，包括现在也是一样，为了那个同样的心愿而全力以赴。
称霸叶高。
“叶淳一，你不也是一样么？入学之初就扫荡一年级，升上二年级之后更是胆敢向三年级挑战，如今集结了一批人马，就连欧阳归都加入了你，不就是为了看看最高峰的风景么？”
“最高峰的风景”这种东西，我真希望你别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来啊。我感觉我的脸瞬间发热，若非夕阳西下，绝对会被对面的人看出端倪。
一想到当初刚刚入学的我还有着这样的“野望”，我就感觉浑身不自在。一方面是觉得羞耻，另一方面也是感谢当时的我没有因为进入了叶高这样的混蛋学校就自我放弃，反而决定在这里混出个名堂来。
就在我天人交战之时，被点了名的欧阳归从我身后的人群中走了出来，站在离我一两步远的地方。
“王独劲，我既然加入了淳一的手下，就不会再想着去看什么最高峰的风景了。顶点只能站着一个人，这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实。哼，你不也是有着一群甘愿给你做垫脚石的兄弟么？”
这位一直不爱说话的冷面酷男居然在飒然微笑。若非站在两军对立之间，我真想揉揉眼睛。
“欧阳……”
“不必说了，”欧阳归潇洒地摆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一开始我加入你们，只不过是想看看你们的虚实而已。不过在相处了这些日子之后，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你才是拥有称霸叶高气量的男人。”
我感觉到我的嘴唇不断地颤抖着，一股全然没有预料到的原始情绪从我心中涌出，我猜它肯定是神经什么什么的，一下子就感染了我的大片胸膛——
我真的快哭了，这话实在是太羞耻了！
什么叫做气量呀？什么叫做称霸啊？我只不过是个十六岁的高中生，每天考虑的应该是恋爱和游戏，而不是棒球棍或者是指虎好么！
如果我据实相告：“欧阳，我放学回家之后每天想的都是怎么才能把到妹”，那这位好像马上能拔出一把“村雨”屠龙的冷面酷哥估计会跪在地上哭出来。
为了欧阳的形象，我只好忍住这种冲动，嘴角扬起一抹恶心而感动的微笑：
“欧阳，你这家伙，不是说好了……”
“我没跟你说好任何事情。就算这是我这辈子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情，我也要把‘叶纯一’这个名字写在叶高的最高峰！”
“欧阳大哥！”
“欧阳归，你这小子……”
我的身后响起了一片感动的喧哗声。说实话，即使是一心要脱离不良的我，都深深为之感动。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这个发型各有古怪，校服也尽力弄得与众不同的丑八怪军团就是我在这所高中得到的全部——或者说，我的一切都是拜他们所赐。
正因如此，得到了那个仅仅存在于叶高的、也只有叶高的学生才能总结出的真理的我，才必须要以此来回报他们。
——一群感动得眼睛泛红的丑八怪，也还是丑八怪啊。
心里泛起这样的感叹，我活动着手腕。
面对着对面黑压压的、胸膛中跳动着强劲心脏、血管中沸腾着滚烫的热血的机器人军团，我露出狞笑。
“喂，王独劲，还有机器人军团，你们的梦想是什么？”
王独劲毫不迟疑地回答：“当然是把‘火魔’的名号涂在叶高的最高峰，实现前辈传给我们的心愿。”
“而我们的心愿呢，也大同小异。只不过，我没有那么高尚的情操，只想把我一个人的名字刻在上面——你们有异议么？混蛋丑八怪们？！”
“没有！”身后炸起的雷霆是这样的声音。
“那么，聊得也差不多了。”我直视着那只领导着机器人的大猩猩，“是时候开始了吧？”
对方根本没有应答。随着一声嘶吼，纯黑的机器人军团倾巢而出。丑八怪们自然也不甘示弱，吼叫着与黑潮汇流。欧阳冲我点了点头，也冲了上去，只有我站在原地，盯着自己的手。
从今天之后，我就可以不用当不良了啊。
我握紧颤抖着的拳头，努力打消心中的恐惧，抬起头。
那只大猩猩自然也站在原地，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他的眼底是一个月前的我眼中燃烧着的那股要把一切敌人焚烧殆尽的火焰。
我暗暗地笑了笑，摆开架势。
………………
“喂，下个学期，我就要转学了。”
我忍住喉咙的灼烧感，忍住全身的剧痛，忍住不知从而何来的悲伤，装作无意地对躺在脚下掩饰泪水的王独劲开口。
他巨大的身体抽动了一下，但却什么都没有说。
“你啊，还是去考个体育特长生吧，扔扔铅球，打打篮球什么的。”
我撑住膝盖，不让自己向后倒去。模糊的视线中，操场上到处是躺倒的高中生。他们在呻吟，在流泪，身影几乎与逐渐压来的夜幕融为一体。
“为什么？”欧阳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身边，活像一只僵尸，“我们赢了，叶高是我们的了，你为什么要走？”
“因为叶高从来不会有人能攀登到最高峰，当你以为你靠近了顶点之后，马上就会有优秀的后辈来挑战你，当你忙于应付他们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临近毕业了，称霸永远是痴人说梦——你以为我会这么说么？”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在欧阳诧异的目光中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欧阳啊，因为我懂得了一个道理，我已经不用再做不良了。”
“不良啊，是废物蜕变时的虫茧，看上去好像比废物还要无能，却要比废物强上百倍。不论是你，还是那只大猩猩，还是我，都是虫茧，是蛾子的茧啊……虽然不像老鹰那么帅气，不像蝴蝶那么美丽，我们至少，在努力着飞翔啊。”
说完了这最后一句羞耻的台词，我终于支撑不住，脚下一滑，仰面摔了下去。
达成了我所有的目标，自我升上高中以来，第一次睡得如此安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