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斯特尔刚跑出家门便停下了脚步。

回首望去,敞开的大门里温暖的烛光照耀着,一片明亮。奇怪的是,室内的烛光丝毫没有照到门外的世界,给人一种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感觉。

而自己已经完全陷入到了黑暗中。

(走出来是不对的,我必须现在就回去!)

埃斯特尔如是想着,转过身子,想要捉住门边。

(怎么回事?好远,明明近在咫尺却够不到!)

(哎?碰到了什么,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被我碰到了……)

“啊!?”

现实的触感令埃斯特尔从睡梦中惊醒。

(刚才碰到了什么?眼前的是……星空?)

(我在哪?好像枕着什么?暖暖的,软软的,也不是枕头,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是小的时候,妈妈给我掏耳朵,枕在她的腿上。)

“…妈妈……”

(不对,她不是妈妈,这身紫色的衣服……她是之前那个少女。)

(她长什么样子来着?为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

正当埃斯特尔努力回忆着少女到底长什么样子的时候,对方突然低下头,整张脸赫然出现在埃斯特尔的视野中。

与母亲那温柔的面孔截然不同,是一张有着腐烂、干枯双眼的尸体般的面庞。

眼窝深陷得异常严重,干巴巴、布满黑暗,毫无水润的光泽像是干枯的河床,给人一种木乃伊般的恐怖印象。紫玛瑙般的眼睛置于枯萎的眼窝中间,连眼白都青得发紫,了无生气,仿佛从腐烂墓穴的洞口向外窥视。

“哇啊啊啊!”

埃斯特尔被十足地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蹿到一边,坐在花圃上惊恐地望着那双可怖的眼睛。

“你…你、你是谁?我……我?……”

埃斯特尔被吓得魂不守舍,对方却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她倚靠着墓碑,用手拨弄着从额侧垂下来的一缕秀发。

「至于这样夸张嘛……」

说话的同时还撅起了嘴巴,一副受委屈的样子瞬间便令她显得不那么可怕了。

“哎?是活人?啊不……”

埃斯特尔连忙捂住自己嘴巴。

「是活人哦~你终于清醒了。」

紫色的少女笑了,两只深黑的眼窝明显地变得比刚才细长了些……至少可以让人看出来她是在微笑。

埃斯特尔连忙站起来,冲着对方鞠了一躬。

“啊不!对不起,我刚才用错词了,多有得罪!”

「没事啦。」

“哦……真的?那太感谢你了……诶?”

直到这时,埃斯特尔终于注意到自己的双手上包着绷带。

“诶!??伤口被包扎了?手上!胳膊也是,后背……啊,竟然连这个地方都……”

「抱歉。未经允许把你的衣服脱下来了,不过我有好好地给穿上的。」

“啊,没事的没事的,我才应该向你道谢才对!谢谢你!”

说着,她又一次沉重地鞠了一躬。

埃斯特尔终于镇静下来,审视着目前的状况。

看来自己在晕厥时得到了少女的帮助,之前那些黑猫造成伤口都被包扎上了。

紫发少女的年纪……大概20到30岁之间吧,脸上没有多少皱纹,可那双眼睛却一直阻碍着埃斯特尔进一步判断对方的年龄。

她有着紫罗兰色波浪状的长发,穿着以紫色为基调的衣服——配有白色棉边的公主裙,搭配有浅红色的披肩,给人一种可爱又高贵的感觉,左肩上还挂着一个小巧的白色挎包。

——看来看去,不正常的地方其实只是一双眼睛而已。

“初次见面,您好。请问……您是?”

「你刚刚晕过去了。」

不知是有意或者无意,少女并没有回答埃斯特尔的问题。

“哦、大概……那个…我们之前认识吗?”

「不认识。」

“这样……但是之前似乎听到你提及过我的名字……”

「我从不知道你的名字。」

“可那时……”

「是幻觉。」

幻觉。

曾几何时,埃斯特尔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但直到现在依然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词汇。

“幻觉……真的是幻觉吗?那么我眼前的那些奇怪的影子、还有刚刚遇上的那些奇怪的事……都是吗?”

埃斯特尔一边说一边用手胡乱地比划着。

「好奇怪的动作。」

“哈哈……让你见笑了……可幻觉的话,为什么?”

这一次,紫色的少女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从地上摘下一束荧光的花朵,递向埃斯特尔。

「你觉得怎样?」

埃斯特尔接过鲜花,看了看,闻了闻。

“味道很香、很漂亮、很神奇的一种花……”

「它的香味可以致幻。」

“啊?……咿!?”

埃斯特尔如梦初醒,连忙将手中的鲜花扔了出去。

与此同时,紫色的少女则盯着被扔出去的鲜花……鲜花呈抛物线的轨迹落下,她的眼睛也呈抛物线的轨迹绕了半圈……若不是那双可怖的眼睛,她的表现或许会给人一种呆呆的、有些好笑的感觉吧。

「扔掉也没用,这里到处都是。」

诚然,放眼整个墓园,荧光的鲜花多到像是铺着一层地毯,要躲避它们的味道确实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说,我迷路在这里都是因为它们吗?等等……你该不会也是……?”

「这怎么可能。」

“呃……说的也是,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你是【存在】的。”

「闻到香味之后,首先被摧毁的就是方向感。」

“……是在说我吗?”

少女点了点头。

“方向感……”

方向感被摧毁什么的,埃斯特尔有些无法理解,因为她并没有那种晕乎乎的感觉,反而十分清醒……但考虑到之前那些莫名其妙出现在眼前的树木,恐怕真的就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难怪……这种情况下想要走出森林几乎是不可能的吧。”

「多半。」

“这样啊……”

渐渐地,埃斯特尔似乎有些适应了紫发少女那张脸。不必去刻意追究眼睛或者眼窝之间的界限,只要把黑色的部分全部都看作眼睛的话就可以了。凭借着这种“观赏方法”,白皙的皮肤、深邃的大眼睛……还挺漂亮的。

审美观已经被带偏了。

幻觉可以轻易地解释一切现象。

人类以五官感知世界,但感知到的世界也未必和客观世界一模一样,可以说是一道经过五感“加工”过的印象。幻觉则是对于这道“加工”最为粗暴的干涉,只要承认它的存在,似乎连整个世界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连自己的存在都变得缥缈起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作为个体的人类也只能理解“感知到的世界”而已,人类是无前提地断言了自己是在“感知”世界而不是在“生成”世界。倘若从后者的角度思考的话,那么幻觉和真实之物间真的存在界限吗?

不过,基于一个理性的正常人还是应当从前者的角度来思考。幻觉和真实之物之间的差别其实也容易理解,就在于:幻觉只有自己能“感知”到,而真实之物则是大家都能感知到。

“你看不到那些蓝白色的倩影吗?”

「看不到。」

“那就真的是我的幻觉吧……真是活见鬼。话说你不会受到香味影响吗?”

「不会,大概是体质问题,我从来没产生过幻觉。」

“…是这样啊。”

紫发的少女伸了个懒腰,关节处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然后将整个身子往右边挪了挪。

「你也过来坐吧,身后倚着东西的话也会舒服一些。」

所谓“倚着的东西”就是那块墓碑,之前少女就一直倚着它,只是埃斯特尔心里有些犯嘀咕:倚在那里真的好吗?

「你还在等什么呢?快过来吧。」

“呃,好的。”

盛情难却,毕竟人家都给自己留出了位置,若是再拒绝的话显得很失礼。于是埃斯特尔也不管那么多便坐了过去。

「这些伤口是那家伙造成的吗?」

“嗯……不太清楚你说的‘那家伙’是指什么,大概是那只猫?……那真的是猫?”

少女点了点头。

「一只野猫罢了。」

“你知道它?”

「知道。」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那么大只的猫,竟然还会袭击人类……”

「体型差别罢了。」

“体型差别?”

「猫科动物之所以不攻击人,不是因为它们不想,只是因为做不到罢了。如果人像老鼠一样小,它们就会吃人;如果它们像老虎一样大,那它们也同样凶猛。」

少女自顾自地说着……但却给埃斯特尔留下了些许违和的印象。

「你盯着我做什么?」

“你竟然会一连串说这么多的话……”

「很奇怪吗?」

“不,只是你之前的话都十分简短,反差有点大……”

「照搬书里的话罢了,连从哪看到的都忘了。可能也是因为我们彼此正渐渐熟识吧,话就多了。我其实挺话痨的呢~」

说罢,少女嘴角上扬,向埃斯特尔展露出她的笑容……那微笑十分甜美,甚至连那可怖的眼窝也显得不那么深陷了。

……但却包含着某种莫名的凄凉。

“其实我觉得书本上的东西也不见得就是正确的吧,有的猫咪也是有情有义的。”

「是吗?」

“其实,刚刚被那只黑猫袭击的时候,是我养的猫救了我。那家伙之前总是跟在我后头,形影不离的。”

「也是是很大的猫吗?」

“不,比那黑猫小多了,还不如我的小腿长。但即便如此,它还是挺身而出和那黑猫搏斗。”

「然后就被杀死了。」

“唉?你为什么知道?”

「因为你说过,它和你形影不离,但如今它不在这里。」

“呃,说的也是。”

少女直白地说出残酷的话,虽说是事实,不过对埃斯特尔而言直到现在也没有办法接受,可少女却丝毫不在乎埃斯特尔的情感……

(是单纯的情感迟钝吗?总觉得她的沟通方式有些违和,或者说智商不高?)

唯有这一点埃斯特尔似乎并没有资格去评价别人。

“噢,也对……总之,无论如何我都要活着离开这里,绝对不能让它白白牺牲!”

明明是贪生怕死的台词,却说得像豪言壮语一样,听得对方竟为她鼓掌起来。

「真是一副女英雄的气概呢~」

“算不上英雄啦,只是自顾自逃命罢了,如此地狼狈,连在哪里、是几点都不知道。”

「你在黑森林里。」

说着,少女在她的挎包里翻找起来……从里面取出了某些东西。

一串精美的怀表,盖子上隐隐约约地刻着某种图案。

一盏煤油灯,虽然还没有点燃,不过也足够令埃斯特尔欣喜若狂了。

一小盒火柴,用处自不必说。

(奇怪,明明有煤油灯带在身边却不拿出来用……)

「拿着。」

少女把煤油灯和火柴递给埃斯特尔。

“诶?给我?”

「会用吗?」

“当然。”

埃斯特尔抚摸着煤油灯。尽管没有点亮,却感到一阵不知名的温暖。

顷刻间,金色光芒驱走周遭的黑暗,掩盖掉诡异的荧光,同时也驱散了埃斯特尔心中的绝望与恐惧。

埃斯特尔陶醉在这温暖的光芒中,闭上眼睛感受着温暖,露出平生未有的安详表情。

“好温暖。真的是太感谢你了……诶?你什么时候坐到那么远的?”

不知不觉中,紫发的少女已将身子挪得老远,像是在刻意躲避这金色的光芒一样。

「我不喜欢这种光,它会阻碍我欣赏夜景。我只要能够看清表盘就足够了。」

“是……是这样啊,那好吧。”

于是,埃斯特尔把煤油灯放在自己的左侧,尽量使它的光芒远离紫色的少女,尽管心里一直觉得怪怪的。

“这样的光线可以吗?”

「可以。」

少女一点一点地、谨慎地把身子挪了回来,然后端起怀表。

「凌晨2点。真是奇怪,都这么晚了,你来这座森林做什么?」

“其实我进来森林的时候还不算太晚啦……”

「晚上为什么要往森林里跑?」

“发生了一些事情啦……”

「什么事情?」

埃斯特尔本想蒙混过关,却没想到紫发的少女这样刨根问底。

(她的情商可能真的很低吧……)

虽说如此,也不是什么十分值得隐瞒的事情就是了。

“其实……我和家人吵了一架。”

没错,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想来简直蠢透了。

「吵了一架?竟然会跑到这种声名狼藉的地方,你好粗神经啊~」

当她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可以明显地听出话里带有几分笑音。

(到底谁是粗神经啊……)

“呃。所以我现在其实……怎么说呢?有点狼狈,出不去了。父母亲一定会担心的吧。”

「有点可怜。」

“是吧……”

*咕噜噜噜……*

突然,一连串肠胃蠕动的尴尬声音从埃斯特尔的腹部传来。

毕竟一家人为了吵架连晚饭都没吃,况且进入森林之后几乎一直在逃命,饥肠辘辘的也实属正常。

但这尴尬的气氛却不容置疑地迅速在周遭沉淀下来。

「真的是……有点可怜呢。」

少女叹息地嘟囔着,声音很小,像是不想让埃斯特尔听到一样。

(她竟然把几乎相同的话重复了两遍……我真的那么可怜吗!?)

少女又一次打开挎包的纽扣,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这次的东西似乎有些难找,时不时地还把背包里的东西翻出来放到地上。

一根淡粉色的发卡,和她的发色很相配,戴在头上一定很漂亮。

许多精致的小玻璃瓶,在灯火与荧光的交相辉映下反射出钻石般的光芒,里面装着某种黑暗色调的液体,大概是香水吧……但有必要带这么多吗?

一条金色的项链,看起来有着十足的分量与价值。项链的末端连接着一枚圆盘状饰物,上面刻着某种飞鸟的图案,似乎和怀表上的图案是一样的。

此外还有一小堆杂七杂八的小玩意,让人不由得感叹那么小的一个挎包里竟然容纳的下如此多的东西。

「找到了,在隔层里。」

是一枚精致小巧的玻璃餐盒,里面盛着一块涂满芝士的面包。

埃斯特尔看在眼里,假装咳嗽了一下,趁机咽了一下口水。

「给你。」

少女将面包递向埃斯特尔。

“真的可以吗?不好吧……谢谢……”

埃斯特尔犹豫不决地话都说不利索,但终于还是接过了面包。

小心翼翼地打开玻璃盒,取出其中的面包。

老实说,这块并不大的面包两三口就能吃掉,无法果腹,只能拿来充饥罢了……但也总比不吃要强。

用门牙轻轻地切下一小块,在嘴里细细地咀嚼。为了表现得不失礼仪,她的每一口都咬得很小,尽力地作出一副矜持的样子。

「好文雅的吃相呢~」

“是嘛……”

埃斯特尔不禁觉得自己是否过于做作,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这是我的管家做的,看到你这种吃法他一定会向对你道歉。」

“道歉?为什么要道歉?”

「他总是那样,有事没事都要道歉,他可能会以为面包不够好吃。」

少女一边说一边露出一副无奈的神情。

“怎么会呢?很好吃啊!”

埃斯特尔搞不明白。

(果然是有钱人,家里还有管家,但听起来却像是个很奇怪的家伙,为什么会雇佣那种怪人做管家呢?……不,要说的话,主人本身就已经够奇怪的了。)

但转念一想这似乎有些武断,毕竟只是听这位少女说“他经常道歉”而已,不能就此认定那位管家就是个怪人。

「快吃吧,一会就带你离开森林。」

“唔嗯!?离开森林?真的?但这不太好吧,这么麻烦您……”

埃斯特尔激动得快要哭出来。

「如果让你死在这,我会自责的。」

“那…实在是太感谢了!”

「好啦,快吃吧……别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