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幕降临，莎兰重获自由，可如今她竟然有些厌倦了这种自由。
她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生活，觉得那样也挺好的。可当她和同龄的孩子们玩过之后便觉得——孤独的滋味并不好受。
行尸走肉一样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经意间便来到了庭院门口的小屋，屋里还亮着烛火。烛火阻拦着她进入小屋。
莎兰在门口静静地站着……这一次她没有呼唤老爷爷，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阻拦在外一样。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和老爷爷说……说自己被朋友抛弃了？还被当成吸血鬼？差点被同龄人们杀死？
她虽然病弱，可却有着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她不想被任何人觉得自己很可怜。
“谁在那里？”
伦道夫打开了门，却发现门口空无一人。
“……我在门的另一边，我不能被烛光照到。”
“哦，莎兰是吗？我去把火熄掉。”
“谢谢……”
小屋里的烛光消失了，对莎兰敞开了大门。
莎兰坐在沙发上，身子自然地倒向一边，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
“莎兰小姐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只是觉得这个姿势也挺自在的。”
“这对脊柱可不好。”
“……唔。”
莎兰调整了姿势，端正地坐了下来。
“有心事吗？”
“大概吧……或许只是我想太多了。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朋友，但我也依旧活的好好的。可现在我却想要朋友，想得快要疯掉了。”
“你不是已经交到朋友了吗？还带着饼干给他们吃。”
“……没有，他们不算。他们并没有吃。”
“怎么回事？”
“…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
“……他们说我是吸血鬼，想要杀死我。”
听了这话，伦道夫起初愣了一下，随后又转为慈祥的笑容，温柔地抚摸着莎兰的头。
“小莎兰怎么可能是吸血鬼？是那些孩子的错。”
“斯科特先生也是这样说的……但我确实没办法再和他们一起玩了……他们都讨厌我，我和他们做不了朋友。”
“可怜的孩子……”
这个词汇再一次触及到莎兰敏感的自尊心。
“您也这么说……本来我还以为自己挺幸福的，但直到最近才发现根本就不是那样。”
“幸福是相对的，没有好坏之分。”
“哦……”
但莎兰并没有领会老爷爷的话要表达的含义，反而觉得自己更加可怜了。简直就像是对丑小鸭说“心灵美才是真的美”一样。
即便如此，莎兰却总是觉得自己比老爷爷幸福一些。可究竟是哪里呢？莎兰开始思索起来，尝试着寻找老爷爷不如自己幸福的地方。
“老爷爷……我还是很好奇，您的脸为什么会这样？”
“又是这个问题啊……那就告诉你吧，其实我是个俘虏。你可能并不知道，你所生活的这个国家和我的祖国关系很差，8年前曾爆发过战争……那时你还没出生呢。正是在那次战争中，我被这个国家的军队捕获了。他们想从我的嘴里把情报撬出来……然后就搞成了这副样子。”
“好过分……那情报呢？”
“还没等我招供战争就结束了。”
“那您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的祖国坚信我已经把情报出卖了，我被认定为叛徒，所有人都讨厌我，我已经回不去了……当然，在这个国家，我也是不受欢迎的人。”
“感觉和老爷爷比起来，我还要幸福好多……我只是被同龄的孩子们讨厌而已，而您却被两个国家的人讨厌……”
莎兰开始后悔自己的刨根问底，反思着自己的脑袋是不是真的有问题，竟然为了寻求自我安慰而刻意地在别人身上寻找伤疤。
伦道夫看着莎兰，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又摇了摇头。
“没错啊，莎兰小姐其实很幸福，我很羡慕呢~”
“对不起……”
二
自从上一次交谈过后，莎兰和伦道夫之间的关系变得比以前更好了。尽管年纪不同，但二人都饱尝着孤独的滋味，彼此的相见颇有几分忘年之交的味道。
莎兰在自己的房间里借着照射进来的一丝阳光翻弄着词典。
“朋友吗？不能叫朋友，是在近义词里……这个应该叫……”
不知为何，那片空地上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孩子在玩耍了，孩子们仿佛从莎兰的世界中消失了一样……但这丝毫不影响莎兰的心情。
“这个词，‘知己’，是指彼此相识而又互相了解、认同。就是这个吧。”
伦道夫负责夜间值班，毕竟他长得一副可怕的脸，白天出门反而会吓到别人。
斯科特先生虽然也很温柔，但他和莎兰不同，是白天工作晚上歇息，他那种年纪的人更应保证充足的睡眠，所以莎兰也不忍心去打搅他。
每天晚上莎兰都会去找伦道夫聊天，排遣寂寞，老爷爷就像是自己亲人一样……莎兰和他说的话甚至比和母亲说的还要多。
有人聊天、和自己排解孤独……这大概也是幸福吧。
珍惜着、享受着自己的这小小的幸福，不知不觉间，两年时间过去了。
“老爷爷是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
“你是指什么？”
“这个世界对您很不公平吧，这么多的苦难……些抛弃您的人，伤害您的人……还有……神。”
伦道夫从莎兰的问题中察觉到一些不和谐的感觉……她的话中模模糊糊地蕴含着某种黑暗的情感。
他把莎兰搂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头。
“莎兰，这个世界并不欠我们什么。”
“可您都变成这样了……”
“每个人都没有完整的幸福，如果能从正在拥有着的事物中感到幸福的话，那才是真正幸福的人。”
“这句话……妈妈曾经也说过。”
“看问题的角度是不同的，偶尔换个角度就会看到不一样的景色。就像现在这样，你其实在许多方面比其它的孩子要幸福。”
“嗯，我有优渥的生活，她们没有。”
“优渥的生活、健康的身体，如果只能选一个的话，你会怎么选？”
“我……不太清楚健康的身体是什么感觉。”
“没错，那是你想象不出的幸福。或许有一天，你的病可以治好，但是在那之前，你无疑什么都改变不了不是吗？”
“嗯……”
“其实，人活于世，想要幸福并不难，只是少一些欲望，多一些满足，珍惜快乐，你就会很幸福。”
“哦……也就是说……老爷爷平时就是这样排解忧愁的吗……”
“哈哈哈哈，是啊。”
“那什么事情能让您感到幸福吗？”
“和小莎兰聊天这件事本身不就很幸福吗？”
“嗯，是啊，您说的没错，我现在也觉得很幸福，嘻嘻嘻嘻~”
虽然自己很孤独，但是还有老爷爷陪在自己身边，斯科特先生也对自己很温柔，妈妈也能够给自己爱。
能够从拥有的事物中感受到幸福。也就是说，果然自己现在是幸福的。
没有朋友也无所谓，被当作怪物也无所谓，只有一半自由也无所谓，和父亲没有交流也无所谓……不去为没有的哀叹，而是为已经拥有的而庆幸。
三
---国历346年5月11日---
最近的老爷爷看上去很失落，经常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可当我问起的时候，他却说什么并没有什么大事，让我不要担心。
但我总觉得可能什么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偶尔会看到有一些外来的年轻人去往小屋附近，看起来在和老爷爷吵架……究竟是为什么呢？
“斯科特先生，庭院门口的老爷爷最近好像有心事。”
“哦，你是说伦道夫？……他也很不容易呢。”
“发生了什么吗？他不肯告诉我。”
“……既然他都不告诉你，那我就更不能替代他告诉你了~”
“快告诉我嘛！斯科特先生~告诉我嘛~”
莎兰学着书里看到的方法向老斯科特撒着娇。
“别这样，告诉你就是了……”
“嘿嘿嘿……”
原来是最近一段时间，这个国家与邻国间的关系突然又变得很差。听起来都是邻国的错，他们毫无理由地关闭了两国间的通商。国王生气极了，也下令采取了相应的措施，两国的关系变得更差了。
急剧恶化的外交关系影响到民间，首当其冲的就是伦道夫这种夹杂在两国中间的人，更何况他还是被两个国家讨厌的人。
“……那些人找老爷爷是为了什么？”
斯科特先生摇了摇头。
“这就不清楚了……或许，今晚你可以亲自去问问他。”
“嗯，好吧。”
（今晚一定要去找老爷爷问个清楚！）
白天是睡觉的时间，不过莎兰却很不情愿入睡，而是站在窗前，借着窗帘的缝隙窥视着小屋的方向，可无法阻挡的困意如常地袭来……
坚持不住的莎兰只得爬回床上。
---国历346年5月11日 16：45---
莎兰渐渐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刚一睡醒便想起了伦道夫的事。
“啊，得快一些！”
莎兰稍稍掀开窗帘，发现太阳依旧挂在天边。
“不行……等不及了。”
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想早一些见到老爷爷。
她穿上那件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礼服，一路小跑地来到了小屋跟前。
（门怎么开着？人在屋子里吗？）
而莎兰这次也不打什么招呼，直接闯了进去。
“老爷爷！你在吗？”
无人回答。
“老爷爷！”
人不在。
“去哪了？太阳还没有落山，白天明明是睡觉的时间。”
莎兰跑到小屋外面，到处找佣人打听。
“啊？你说那个打更的老头啊，今天被一群人架走了。”
“为什么？他们要做什么？”
“说是要处决俘虏……”
“……处决？在哪？！要在哪里处决他？！在哪！？”
“呃……应该是在城里。”
“城里……”
容不得多思考了，莎兰直接奔着城镇的方向跑去。
四
多多米特的宅邸位于城郊，而这座滨海小城的主体则位于东北方向。
莎兰从未离开宅邸太远，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走才能去到城镇。
反正夜还很长，有的是时间供她迷路……
东打听西打听，她很顺利地便来到了城镇。听巡逻的警察说似乎是在城镇中央的广场——瞧，就在那个方向，不到1公里的地方~
就是那里吗？
天已经快要黑了，但广场附近仍旧聚集着一些人。他们是在干什么？有的抽着烟，有的嘴里骂骂咧咧，说的话难听死了。
尽管人影已经显得有些稀疏，但仍能看出来他们是把广场内的什么围了起来。
掠过一个又一个恶棍般的大人们，一张又一张魔鬼般的脸……莎兰终于看到了那个慈祥和蔼的老爷爷。
没有嘴唇和鼻子的可怕老人被绑在广场中央的柱子上，低着头。
“……老爷爷！”
“喂，怎么有个孩子？”
“谁家的孩子？不要过去！”
“谁来把她带走啊？警察？警察都去哪了？”
“老爷爷……”
披头散发的老爷爷耷拉着脑袋，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到处都在流血，到处都是浮肿。
（广场上应该是干净的不是吗？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石块？）
“老爷爷……是我，莎兰，您快醒醒~”
一点反应都没有。
心跳呢？感觉不出来。
呼吸呢？为什么没有呼吸？
好多血啊……
“老爷爷！你不能死！……你不要死啊！”
莎兰抱着伦道夫的尸体痛哭起来。
“那小孩是怎么回事？”
“那老东西还有家人吗？”
“不管怎么快去个人把她拉下来啊！”
于是，几个年轻人走上前去，把莎兰从伦道夫的身上架了下来。
“放开我！放开！”
“喂，你这孩子怎么……”
莎兰用尽浑身的力气甩开身旁的两人，跑上前去想要解开捆在伦道夫身上的绳子。
“老爷爷，我这就来救你！你等着，斯科特先生一定会治好你！”
绳结很复杂，打得也很紧，莎兰根本不知从何下手……
突然，她的身体再次被架了下来。
“这是谁家的孩子啊？快带回家看好！”
“很明显就是那老头的家人吧。”
“不可能的，那家伙根本就没有家人！”
“那她又是谁？”
……
就在众人莫衷一是的时候，从人群里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呼、你们快放开！……呼、那是多多米特家的孩子！”
是老斯科特，气喘吁吁的，似乎是从宅邸直奔过来。
架着莎兰的两人连忙松开了手。
重获自由的莎兰连忙抱住伦道夫，转过头看向老斯科特。
“斯科特先生，快救救老爷爷吧！……他快要不行了。”
斯科特走上前来，摸了摸斯科特的身体。
“他已经死了。”
“死了……老爷爷死了？”
莎兰看着伦道夫的脸，突然觉得和之前比起来似乎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五
老爷爷死了，没人在乎他的葬礼。
两人把伦道夫的尸体带回城郊……他们雇了一辆马车，装载着两人以及伦道夫的尸体。
真希望他能够在半途上突然睁开眼睛……可惜没有。伦道夫早已不在这里了。
“总觉得……这段日子像梦一样。”
“……”
“我的幸福……感觉真的是很脆弱的东西。竟然如此突然地就失去了……感觉心里好悲伤，但很奇怪的是，我并不是因为老爷爷的死而悲伤，而是为自己而悲伤……我果然是个很自私的人吧。”
“真正自私的人可说不出这种话来……相反，你能够将自己内心自认为不好的一面拿出来告诉别人，这说明你根本就不是一个自私的人。”
“我的幸福……又变少了。”
“……”
好在伦道夫并非一无所有的人。他的遗产虽然很少，但也足够给他买一块像样的墓地了。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