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哎呀,这个规则下学姐的三段击太厉害了,一瞬间头手身就被学姐打了个遍呢。”我和夏弥采用的规则里不需要残心,就算得本了也可以继续追击其他部位,一次性把三个打点全部打满。这样如果吃到第一击时,导致身体失去平衡,或者进入无法招架的状态,就很容易在瞬间定胜负。但如果能及时恢复姿态就可以开始与对手进行攻防对决,这也是我最喜欢的部分,“不过学姐还是放水了吧,从高中的时候也好,现在也好。”

“嗯。但是两年下来,整个部里只有你察觉到了。”

事实上高中的社团活动除了在某些学校里,有以争夺高校比赛冠军为目的进行活动的社团外,可以说八成以上的高中社团都是很轻松的氛围。特别是剑道这类日常生活中不常接触,算是学会新技能的社团,类似的还有弓道、空手道、茶道、棋艺、插花等等。更多是以了解为主,再填补一下校园生活里除了学习以外的部分,还兼具锻炼学生社交能力的作用。总而言之,大家并不是为了成为那个领域里出类拔萃的人才加入社团的。我也没有必要用尽全力打得他们体无完肤,一到社团活动就受苦,而我从中也得不到什么乐趣。

但是,那时剑道部里真正值得一提的人并不是我,而应该是身为初学者的夏弥。就在这样宽松的大环境里,我对她的训练也算不上严格,都是很直接的教会她剑这样挥是什么招式,是为了对付什么,或者是为了进攻哪里。练习量也很少,只有每周三次,一次一个半小时的社团活动时间。即便如此,夏弥的技术还是在同龄人里出类拔萃的。若是同为女性,她或许可以对上三段*左右的对手,非常了不起。

(三段:剑道段位分一至十段,以年龄和技术及其他剑道段位资格者的同意为升段的标准。其中九段与十段通常只授予已逝的八段剑士)

那时我以为夏弥就是真正的天才,能快速的学会所有我教给她的东西,在步法上还能凭直觉自学成才。但是,到后来我才明白,她不是天赋奇才,也不是依靠勤奋。

夏弥靠得是她的执着和决心。是因为她对我抱有爱意,希望能成为对我而言特别的存在。我早该察觉到这件事,但她刚才说出口之后,我才发掘出这个早就埋藏在我心中的事实。这份情感稍显沉重,我一直试图去回应她,可从未拥有过行动的没有勇气。也无法的断言自己对夏弥究竟抱有什么样的情感。

不是简单的当做朋友,也不是抱着照顾后辈的想法,但要把它称呼为爱情的话,就太不自量力了。爱情那是夏弥对我的情感,我不敢说我对她,有着和她对我一样份量的感情。如果这样还自称我爱着夏弥的话,那对她实在是太不公平。除非有一天,我能明确的说出口自己深深爱着她,就像她爱我一样,否则我只能一直这样保持模棱两可的距离吧。‘因为,我也没有……和她绝交的勇气。’

“学姐,怎么了?”

“嗯?没什么。”

我和夏弥对打了八次胜负,花了一个多小时,现在两人脱下头盔坐在道场的北侧。这个房间的北侧没有墙壁,是一个伸出去的檐廊。而室外则是一座落在人造池塘里的假山,被竹林环抱在中央,轻风吹过后树叶的声音和水流声十分悦耳。订这个房间真是太正确了。

“学姐今天老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碰上什么事了吧。”

“什么?有吗?”我自己没有一点不开心的意思,和夏弥许久未见,我除了高兴之外不可能有别的想法,“是你的错觉吧。”

“啊,学姐,你看。你都苦恼得连自己很郁闷都没察觉到了。”夏弥很认真地看着我,脸上没了笑容。但她认真的表情也很温柔,“能告诉我吗,学姐你怎么了?”

“可是,我——”我笑着摇摇头,原本想接着说,我连该向你倾诉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很快就改变了想法,明白就算骗自己也没用。夏弥她真的很厉害,如果有的话,她肯定能拿个诺贝尔最佳学妹奖,“我——”

我很珍惜这次与夏弥见面的机会。我在东京没有除了警察以外的熟人,要说伊原小姐和纱华的话,又必然会让我想到那些无处不在,却遥不可及的恐怖。所以我尽力忘掉那些事,连胡思乱想的习惯都在竭力避开那片毒池。可就像伊原小姐说的,一旦接触过一次,就无法回头了。我不可能把那些植入我身体所有细胞里的可怖记忆驱赶出去,大脑里总有一个词语像背景音乐一样无时无刻的徘徊在我的思绪中。

我真不该让伊原小姐跟我说那个词,至少应该等我见完夏弥再说。

‘神话生物。’

又来了,伊原小姐告诉了我这四个字。我能理解神话,也能理解生物,但是把它们拼在一起后,这个词陌生得可怕。稍加思索就浑身冰凉,这四个字背后连接着的庞大世界与远古神话时代千丝万缕的关系,都让我不敢再让自己脆弱的精神往前走半步。夏弥察觉到我的阴郁就是来自于此吧,无论我想怎么掩盖它,只要我还清醒,就不可能甩掉这份恐惧。

“我只能跟你说个大概,因为有些涉及我工作上的事情不能说。”我的心情我自己会处理,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夏弥再担心我了,“这样可以吗?”

“嗯,只要学姐你愿意说就好。”

“那——是这样,因为工作的关系,我现在要跟一个人搭档很长时间。那个人很聪明,聪明到像是把这个世界当做剧本的导演一样。一起案件发生后,我们还在按照1234的步骤进行侦查,她已经开始做我们第十步要做的事情了。可惜她的优点只有这个,剩下的全是缺点。说话永远是一句话只说半句,因为剩下半句她觉得是废话。喜欢讲超级无聊的笑话和用很烂的比喻,总要被她激得一身鸡皮疙瘩。在办案的时候,明明知道了很多事情偏偏不说,一定要等到尘埃落定的时候才开口,而且还不停秀自己比别人想到的东西多,让你心痒痒却得不到答案。还有,还有……”

跟伊原小姐相处的过程也算是让我心烦意乱,跟夏弥说这些有点像上班族在居酒屋里抱怨上司的感觉。

“听起来很像是电视剧里的设定啊,学姐就是那个正经的主角,而你的搭档则是有异于常人的能力,但是性格很奇怪的人物。”

夏弥的比喻可比伊原小姐恰当多了。

“对,我现在能理解正经的主角们为什么会那么头疼跟那位超常的搭档相处了。”夏弥似乎接受了我的说法,“我大概是因为之后还要跟那家伙呆很久,所以才这么闷闷不乐吧。”

“我觉得不是这样。”夏弥的声音很低,像是有些失望,“不过……学姐。你搭档的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啊?”夏弥一问这个问题,我立刻感觉到自己不应该提伊原小姐的,但为时已晚,“是女的。”

“这样啊。”夏弥一边点头一边移开视线,然后低下脑袋。过了一阵子又抬头,两眼看着室外的假山,苦笑了几声,“那我就放心了,但是——对于这样放心的自己,我感觉很可怜。学姐你知道为什么吧?”

“我知道的。夏弥,对不起……”

“啊,不要这样啦学姐!”夏弥伸手拍着我的肩膀,脸上重新浮现笑容,“无论如何我都不想看到学姐难过的表情,笑起来吧。”

我想,夏弥觉得那位搭档如果是男的,会有我跟那个人走得更近的可能性吧。如果是女性,或许不是同性恋的我,就和对方不会有更深入的发展,但也意味着同样身为女性的自己永远无法跟我成为恋人。

我很想开口说‘不是这样的,夏弥。’却根本做不到,我没有自信说出这句话之后,还能再要求夏弥不要把我称为恋人,继续保持现在的关系。就算真的这样说了,夏弥也会很难过吧。我只能期望她原谅我这个优柔寡断的学姐,在我真正理清自己的情感前不要抛弃我,继续和我在一起。

“学姐担心的事情不只是那位搭档吧,还有其它更让你苦恼的事发生了。”夏弥很快调整了情绪,她还在照顾我,“那些事,是不能说的吗?”

“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

“这样的话,那就没办法啦!”夏弥伸了个懒腰,护具哐哐作响,“但是,学姐的搭档知道那些事吧。有点嫉妒了。”

“夏弥!”我伸出手握住夏弥的肩膀,我不要脸的想着心疼她,可明明罪魁祸首就是我,“对我来说,和你见面,聊和工作无关的事情,放开心去玩,这样的时间真的真的非常宝贵。我……我知道你对我的想法,但是我也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反应而难过。夏弥,你是我很重要的——”

“说到这里就行了,学姐。”夏弥轻轻握住我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学姐愿意这么说我已经很满足了,这样的话就是说学姐还愿意和我见面咯?”

“当然了!”

“那就足够了。”夏弥笑着,但那是我很熟悉的一种笑法,每当她这么笑的时候,就说明她有奇怪的点子要用来带给我惊喜。无论那惊喜是好是坏,“那这样吧学姐,为了安抚我受伤的心灵,你帮我一个忙。”

“啊?什——什么。”我仿佛漫画人物那样咽了口水,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带我,去见你的搭档。”

2.

太可怕了!

夏弥这句话让我差点晕过去,她竟然要去见那个能靠说话把人吃掉的伊原小姐。这样说或许有些自恋,我觉得夏弥肯定是把伊原小姐当做情敌了。虽然夏弥不是那种会情绪失控做出不理智行为的人,但是那个情商负无限的侦探肯定要多嘴说些有的没的让气氛变得很糟糕。

可我不能拒绝夏弥,只能硬着头皮带她去找伊原小姐。先前打过电话确认她在事务所,也确认纱华已经回去了。不然事情只会变得更加复杂,‘好,就由我来保护夏弥。绝对不能让她被区区伊原小姐欺负了!’

“就是这里了,准备好了吗夏弥。”我和夏弥站在事务所门口,我再三叮嘱她,“无论她说什么话都不要生气,就当她是个傻子就行了。”

“噢,噢。”看得出来她也有些紧张,“伊原小姐对吧……没想到是个侦探,越来越像电视剧的设定了啊学姐。”

“那我真希望导演能把她的性格修正一下。”我转动门把手,进入事务所,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叠纸的纱华,和坐在办公桌后边看着我们俩的伊原小姐,“啊!?纱华你不是回去了?”

“石黑同学?”夏弥走进屋子里,也看到了作为她学生的纱华,“怎么——石黑同学怎么会在这里?”

“船原老师?”纱华表情没什么变化,不知为何身上穿着学校的制服,按理说今天应该不用上课。她在我和夏弥脸上各看了一眼又继续低头专注在手中的白纸上,“原来老师和咲良认识啊。”

“咲……?”夏弥踱步到纱华身边,低下头轻轻的说,“石黑同学,不能对长辈直呼其名噢,应该加上敬语。”

“老师,我和咲良是朋友,我们都是伊原老师的学生。”

“学姐?”夏弥朝我抛来疑问,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摊开手点点头,“怎么感觉事情越来越——”

“原来如此!”伊原小姐突然大叫一声,吓了我一跳,这也把夏弥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船原,你是把我当成情敌了吧!”

我被她惊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就算是这样,就算这个白痴侦探察觉到了,“哪有人会说出来啊!”害我只说了后半句话。

“有问题吗?又是学姐又是老师的,还被你带来见我。”伊原小姐一边点头一边坏笑着,“那当然只有这个答案了,不愧是你呀佐藤。连女性都无法抵抗你的魅力了。”

“伊原小姐——”这个人真的一点都不会考虑别人的心情。

“没关系的学姐。”夏弥和我的反应是两个极端,“伊原小姐你真的很聪明啊,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猜中的,但我的确是把你当做情敌。我衷心希望你和学姐的关系越来越差。”

“呃!?夏弥?!”

“呵,正合我意!”伊原小姐站起身,仗着自己的大高个,隔着小小的办公桌俯视身高不到一米六的夏弥,我赶紧走过去把她按回椅子上。

“伊原小姐,你给我坐着说。”

“这——待遇差别也太大了吧。”伊原小姐做做样子,咳嗽一声,“呵,正合我意。”

她居然还要再来一遍。

“但首先,我要说我不是用猜的来判断你把我当做情敌。是因为你称呼佐藤为学姐,那我想你的年龄会比她小一届,或者同一届但是小几个月。虽然也有你们在玩什么奇怪的前辈后辈play的可能性,但是太小了我先不管。毕竟石黑之后又把你叫做老师,那你究竟是御茶高的正式教师还是正处于实习期呢?据我所知御茶高只收有五年以上教学经验的老师,那你看上去很年轻,而且如果你已经有五年的教学经历,那年龄至少大佐藤六岁。以她的性格那敢让你叫她学姐,那你只能是实习老师了。从警校毕业就立刻入职的佐藤,和比她小一些的你,这么一算,你比她小一届吧。”伊原小姐满意的点点头,夏弥轻声说了句‘说对了’,“今天佐藤说她和人有约,起初我以为是警校的朋友。但是她竟然带你来见我,那根据我对她的了解,佐藤不会随随便便的带人和我见面。再好的关系都不会,主动的,带来和我见面。”

伊原小姐一如既往,立刻注意到最关键的地方。那就是我不会主动带任何不知情的人与伊原小姐见面。只要考虑这里之后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那只能是和佐藤相约的人要求要见我一面了。这大前提便是佐藤和对方聊到了我或者对方提前了解过我,而我身上又有某些东西被船原你看中,接着一定要和我见面。那是什么呢,看中我的聪明吗?想知道我神秘的身份吗?想见见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像电视剧里那样,性格古怪却能力超群的侦探吗?都不对,虽然这些选项很容易引起人的好奇,但是以这种理由要见我,佐藤是不会答应的。”伊原小姐看着我,又开始坏笑,“可船原你还是出现在我面前了,那我想你一定是对佐藤来说很重要的人,提出了让她无法拒绝的理由来要求和我见面。虽然用佐藤的话来说,我的智商和情商的对比就像珠穆朗玛峰与马里亚纳海沟的高度差。但,你从进门之后虽然只和佐藤,石黑说话,眼睛却时不时在瞄着我呢。”

“我才没用过这么蠢的比喻。”

“我明白了。那么伊原小姐,既然你清楚我的想法,那能答应我吗?以后请像马里亚纳海沟一样,把你和学姐的关系降到海平面一万米以下。”

“那可不行,我和你一样,早就被佐藤迷倒了。”

“什么?”夏弥眉头一皱,很明显有生气的迹象。我立刻打开身旁的柜子拿出没开过的一袋速溶咖啡砸到伊原小姐脸上,“学姐?”

“伊原小姐你别胡说!夏弥跟你不一样,内心很纤细的,你再胡说让她难过的话,我真的会生气。”我顿了一下,“是认真的生气。”

“听我说完嘛。”伊原小姐很宝贝似的把速溶咖啡抱在怀里,看着夏弥说,“船原你放心吧,我估计你再这样努力下去,佐藤总有一天会变成你的女朋友的。”

“真的吗!”刚才还怒火中烧的夏弥,现在仿佛把伊原小姐当做发着金光的菩萨似的表情。

“所以,我才不同意。你现在还不能带走她。”伊原小姐捏着速溶咖啡圆鼓鼓的袋子,眼睛稍微眯了一点,看上去没有平时的锐气,“我需要她在我身边,至少还有要一段时间我不能离开她。佐藤,你肯定想过吧。我会在某一天跟三年前突然来到日本一样,下次会毫无预兆的从你面前消失。我不会说我是否真的要这么做,但是——”伊原小姐难得踌躇着,就我记忆中的情况里,她踌躇的情况都是要说些她难以启齿,我却十分爱听的话,“但是你不要忘了那天在大火前我们说过的话,你说你会陪着我,我很高兴你那么说。所以,在我和你告别之前,希望你能不要提前离开我。船原,我只能说到这里。”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为什么学姐一定要陪着你?你这样不是很自私吗?如果你也喜欢她的话就说出来啊!”夏弥盯着伊原小姐,我从未见过她这样,“难道,你很在意别人的看法吗?”

“不是这样的,夏弥。”我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她最后的那个问题,狠狠的刺痛我心中的伤口,“我和她正面临一个很难以战胜却不得不面对的困难,无论是我还是伊原小姐都不能独自面对。而伊原小姐她已经自己一个人坚持了很久了,所以,我想帮助她。就是这样,我……也只能说这些了。”

“学姐。”夏弥低着头,没有回握我的手,只是让手指垂着,“如果我说,‘我也一个人撑很久了’的话。会不会太任性了?”

“不会的,是我的错……”

“没关系,学姐。”夏弥抽开手,擦了一下眼睛,我不敢看她的这个动作,“我是一个很懂事的学妹对吧?所以我绝对不会给学姐添麻烦,我会等着的。”夏弥看着伊原小姐,努力笑着,“那,在此之前,你可要好好照顾学姐。”

伊原小姐没开口,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突然冷笑一声,“呵!”

“你笑什么,难道你对学姐做过什么事情吗!”

“夏弥别管她,说了你把她当成傻子就好了。”我拿起桌上的本子又丢到伊原小姐身上。

“能停一下吗。”沉默许久的纱华突然开口,房间里静了下来,“没想到能在现实里看到肥皂剧的演出,但是我肚子饿了,伊原老师答应我要一起去吃饭,现在可以出发了吗?”

“噢,好啊,走吧走吧。”伊原小姐像找到了台阶下似的迅速起身要往门口走,“快点快点,我要锁门了。”

“平时怎么看你没这么积极。”我抱怨了一句跟上她,身后夏弥正在和纱华说悄悄话。

“老师原来你是同性恋啊,我是第一次认识这样的人。”

“这以后就是石黑同学和老师的秘密啦。”夏弥用一只手指挡住自己的嘴,接着说,“这件事要跟同学们保密噢。”纱华点了点头。

我快步跟上走在最前面的伊原小姐,也和她说起了悄悄话,“伊原小姐,你真的会离开日本吗?”

她笑着,摇摇头,“别问我。你要问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