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口很渴,伤口却还在流血。我真想低下头把嘴贴在伤口上好吸点水份,但我现在趴在地上,像虫子一样蠕动前进。

前面有湖水,波光粼粼,亮白色的反光让湖看上去像是甜美的牛奶。我拼了的命的隆起背,再伸直,再隆起,再伸直,脸贴在地上,皮都被蹭破,脸颊的肌肉裸露在外,和铁砂激烈摩擦,我几乎能听见它们被割开的声音。

管它呢,这算什么,我的双手和双腿都没了,我还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但如果那些被切掉的伤口能别流血给我留点水就好了。

不,前面就有喝不干的奶水,我还在意流血干嘛。

过了十分钟,也可能是十年吧,随便了。我终于把这颗和干瘪得海绵一样的脑袋栽到那片水里,是血的味道,极其浓烈,但解渴。

我抬起头,周遭一片漆黑,黑得像我脸上盖着块布,再加盖一个棺材板,然后埋上土。我放松自己躺在地上,困意袭来。

“你该醒了。”

我倒抽一口气,睁开双眼,但眼前还是黑的,‘我醒了?还在梦里?’

鼻子里嗅到血的气味,呛得我竟然开始咳嗽,我从未闻过这样几乎要摸到气味本身的血味。我在哪,周围有多少血?而且大腿上有一阵一阵又酸又痛的感觉,还被勒紧了。‘先冷静,现在手和脚都被绳子绑住了,挣脱不开。好想想之前出了什么事。’

嘴唇特别干燥,还有股青苔或者说沼泽独有的恶臭,那种连水都发霉的味道。脸颊有些刺痛,额头和鼻子也有相同的痛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现在,我脑中才闪过天原的脸,意识和理性终于回到我的身体里。好在我感觉身子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衣服也都好好穿着。算是万幸,‘对了,我被赫格拉抓了。他这次扮成天原小姐。’可是我竟然还活着,他不是想除掉我和伊原小姐这两个追着他不放的危险因素吗?

“啊,佐藤小姐你醒了。”我听见天原小姐的声音在我不远处,而且是站着说的,声音浮在我的头顶,但听起来有点奇怪,“起效快,退效也快,优秀的产品让人放心。”

他还在模仿天原小姐说话的语气和用词,但已经不像之前那么严谨,有遗漏出些许不一样的音色,所以听起来才有些奇怪。我不打算回答他,现在要赶紧动脑子,想想自己现在被带到哪,至少要先确定一下时间。

“你要是再多睡一会,可能你的大侦探就该找上门来了。”他是把我带到了伊原小姐知道的地方?至少是能很快想到的某个地方吗?不行,不能把对方的话当真,好好想想,周围的味道,还有赫格拉是如何把我带出拍卖会会场,怎么会没有人注意到。把这些谜题都解开的话肯定能找到答案,“其实我胆子很小的,这样跟你说话还没问题,但要是碰上伊原小姐,说不定我很快就会露出破绽啦。”

赫格拉听上去心情还不错,语气轻快。我依旧不打算回答他,‘等等,如果我和天原小姐一起消失的话,伊原小姐肯定会立刻判断赫格拉假扮成了天原小姐。那,真正的天原小姐现在——’突然,周围的血气有了名字,我忍不住开了口,声音抖得厉害,“你把天原小姐怎么了,你把她的血都放出来了?”

“你终于反应过来了。”赫格拉声音里的温度骤降,“佐藤小姐,你和伊原小姐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那当然,你以为伊原小姐和你一样蠢吗?”

赫格拉要冒用其他人身份时一定会把原本的人藏好,而且最好是不要出现本体有和被害者在一起的画面被他人目击。同样,他杀害天原小姐之后,应该不会移动她的尸体,去徒增风险。那结合起来看,这里是天原小姐的房间吧。伊原小姐现在肯定马不停蹄的带着丰岛区警署的警察们往这里赶来,‘那我现在只要不刺激他就行,既然他没直接杀掉我,那就还有周旋的余地。’

“你们关系可真好,就算我贬低你,还是愿意夸奖对方。”赫格拉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才继续开口,“所以我很疑惑,你们在做这个计划的时候肯定想过我会不会让同伙代替我到现场去吧?哈哈哈,怎么可能?我们都是孤独的,注定如此。为什么你会跟在伊原小姐身边?”

“那你应该反省一下自己了,连伊原小姐那种性格惹人烦的,都能找到一起面对那些东西的伙伴。说明你就算不杀人也真是个无可救药级别的变态人渣。”

“不,不不不。奇怪的应该是你,佐藤小姐。若头脑正常,不会有人选择放过从此脱身的机会,伊原小姐和我早已为此着迷,而你正常得令人作呕,却还要跟在她身边。这是任何利益都不会有人接受的‘工作’,更何况为利益而来的人最后只会背叛你,给你节外生枝,让你深陷泥潭。”

“我只是放不下伊原小姐一个人而已。”

当然还有调查伊原小姐身份的工作这一点,但是或许赫格拉并不知情,他如果调查伊原小姐的背景应该只会发现那些她伪造的个人信息吧。话说回来,竟然不知不觉中跟他聊上了,我想这是因为赫格拉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还以为他会更像电影里出现的变态杀人狂,无法沟通,只会说着自己的疯狂理念然后笑个不停。现在的情况倒是和陌生人吵架有点像,虽然是个心狠手辣,夺去数人生命的杀人犯。

“原来如此,是爱情在推动你啊。”

“啊?你从哪得出这个结论的!”我的双手被绑在桌腿上,害我一探出身子就被拉回去,“只是因为我心地善良,又宽宏大量才会帮伊原小姐,仅此而已。”

“那你愿意帮助我吗?”

“不可能。”

赫格拉笑了,这回是真的像杀人狂那样笑了,“那我们,开始说正事吧。”他变了,声音语气全部变成了另一个状态,是极为中性的,又十分低沉的声音。我想象中正站在我面前和我说话的天原小姐突然变成了人型的黑影,完全不能想象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你的笔记本救了你,我看完了它。”

“什么意思,我只是记录了案件的详细情况而已。”

至少知道他为什么没直接杀掉我了。

“那时间呢,你对时间怎么看?”

“什么?”先是疯子那样的大笑,接着又是不明所以的提问。赫格拉一下子从可以沟通的陌生人变成了满口胡言的怪人。但我现在比起从他嘴里套出更多话来,让自己活着回去才是最重要的,顺着他的话去说吧,“我觉得时间是不存在的东西,看不见摸不到,也无法干涉它,人们做出时间这个定义只是为了方便叙述吧。因为时间永远不会消失,等于它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对时间、空间之类探求世界本源的话题从没提起过兴趣,这番对时间的想法也是很早就在脑子里一掠而过的。并没打算让所有人都同意我,也不想给它解释个所以然来,但我现在真切希望赫格拉会满意我的回答。

“是吗,我明白了。那你——”我听到了警笛的声音,警车已经到这附近了,“嗯,宁愿用警车的声音把我吓跑,也要先保护你啊。”

赫格拉说得对,如果伊原小姐想抓赫格拉的话,就不应该错过这个机会。要偷偷的靠近这里,然后用突然袭击的方式抓住他。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被弄晕,导致了耳鸣,我总觉得警笛的声音有些奇怪,忽近忽远,有点像是回声。

“好吧,那只能先和你告别了,好好保管你的笔记本。”

“等等!财前家的事,财前千冬到底做了什么!你从哪里拿走了什么!”

我想问赫格拉的问题堆积如山,碗的事、伊原小姐那副画的事、假扮足立警部的事、说不定他也了解过的,船井侦探的事、最后我脱口而出的,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全权负责的案件,也是我第一次与孕育了非这人世间所能承受恶意的可怕事物接触的事件。

可和我拼命喊出的字句相反,房间里鸦雀无声,只有越发清晰的警笛声和窗外依稀可闻的喧闹声。赫格拉应该还在房间里,因为我连开门或者开窗的声音都没听见,在这之前,连脚步声也没有。赫格拉在想什么,故意吓我?他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幼稚的行为?

“喂,你在哪?”

依旧没有回应,我开始害怕这个无声无光的环境。原本有一个人和我对话转移了我的注意力,现在我全身的细胞都像被抛弃的孩子,找不到依靠的地方,身体的感观无比空虚。

‘赫格拉呢?他去哪了!’

我甚至能感觉到在我附近就有天原小姐的尸体,气味也好,直觉也好,总之我能感觉有个东西在那。可完全感觉不到赫格拉的存在,明明有个大活人跟我在同一个房间里,但我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真的不在了?怎么会,什么时候出去的,我什么都没听见。’

我试图动起来,不停的摇晃身子,想把桌角抬起来好解放双手。按照常理,就算赫格拉像蒸发一样消失了,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伊原小姐和警员们已经在楼下,我乖乖的等待救援就好。可我无法接受这死寂的现状,想听到点声音,想让自己的身体不要凝固在原地。

‘桌子好重——’我尝试几次后就开始喘不上气,这种程度的运动不会这么累的,但我就是无法顺畅的呼吸。脸上的汗水流过眼角,又痛又痒,‘伊原小姐——’

隔着黑布的另一边,这个房间里发生了什么。视觉和自由行动的权利被剥夺是如此可怕,我几乎开始妄想房间像一个生物那样悄无声息的运动着,逐渐改变自己的形体,而我什么都不知道,无法做出任何抵抗,一旦它察觉到我这个异物,就会用碾压般的趋势消灭我。

“佐藤!”

是伊原小姐的声音!

我抬起头,搜寻声音的来向。是我的背后,我转过头,明明看不见东西,但我还是转过头,张开嘴用力的吸气,大声喊出早在那个地下室就想呼唤的,早在财前宅邸的暗室里,就已经刻入我灵魂的,她的名字,“伊原小姐!”

嘭的一声,我清楚的听到门被撞开的声响。无数的脚步声涌进房屋,随后是阵阵高低不齐的惊呼,这里面没有伊原小姐的声音。然后我就感觉自己被抱住,抱得很紧很紧。

“对不起,对不起,佐藤,没事了。”虽然我很喜欢听她这样对我怜惜的语气,但是我感觉这还是有些反应过度了,“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我没事的。先把我的眼罩拿下来,我要看看这个房间。”伊原小姐的声音,和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气味让我十分安心,很快就从刚才的混乱中脱身。现在我要把我刚才经历的幽闭恐惧一扫而尽,也想亲眼确认赫格拉到底对天原小姐做了什么,竟会有这样浓烈的血气,“伊原小姐?”

“不行,你不能看。”伊原小姐解开了我手上的绳子,然后一手把我的头按在她的胸口里,另一只手扶住我的双腿想把我抱起来。这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勉强了,“啊,真是的,我怎么连你都抱不动啊。”

“伊原小姐没关系的,我腿上虽然有伤,但是你扶着我就可以了。”我伸手拿掉眼罩,探出身子想看看房间里的情况,可伊原小姐立刻挡住了我。我的眼里只看到她眉头紧锁的脸,“怎么了?我知道这里有天原小姐的尸体。你总不会是担心我看到血腥的场面而害怕吧,伊原小姐?”

“不,我——”伊原小姐十分茫然的摇着头,她这是无法下判断的表现。她不知道该不该让我看见房间里的景象。这让我实在是无法理解,房间里到底有什么。

“我没事的,伊原小姐。在场有这么多警察,他们都看见了你不想让我看的东西对吧?”我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那应该不是什么活生生的神话生物或者跟那有关的东西吧,而且就算有个万一,伊原小姐你也会帮我的。”

“不行,这个我没办法——”

“伊原小姐,我们是同伴,说好了要一起面对的。”我伸手按住伊原小姐的肩膀,她哪能和我比力气。所以很轻松的就撑起身子,让视线开阔起来。

接着,我看见了一具身穿纯白色衬衫的女性尸体,没有头部,脖子有极为粗糙的切口,高低不齐的肌肉碎块趴在脖子边缘,脊柱和被切断的食管暴露在外,血色的瀑布从切口中流出,衬衣变成画布,由鲜血完成了一幅可怕的抽象画,那浓烈的血腥味正来源于此。而就在那脖子的切面上,插着一台手机,那台手机屏幕上满是将它插入脖子时溅起的血液,我眨眨眼,背脊发凉。但是到目前为止都只是一个有些疯狂的杀人现场而已,我不觉得伊原小姐有必要这样保护我。于是我继续伸长脖子,想看看尸体的全貌,我现在只能看到她胸口以上的位置。

‘那是——’

“啊——啊——”

我发出几声低喃后,一个陌生的,我从未听过的凄惨尖叫像要撕开我的声带般,冲出喉咙,霎时充斥整个楼层。

我能感觉自己即将失去意识,我看到的那画面,彻底摧毁了我的理智。

那具无头女尸,怀里抱着的,是我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