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前往解剖室的路上恰好撞见她的。

凯尔希阖上眼睛静默地倚墙而立,纤细的双手环抱于胸前,感知到我的靠近,她的耳朵动了一动,在朝着我的方向淡淡地瞥了一眼后便默默地往前走去。

也许这不是巧合?她有意在等着我,只不过那晚之后我们二人再无对话,就算因公事而不得已见上一面,也仿佛对对方视若无睹,简单交换下资料后就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阿米娅对我们俩人的状况很是担忧,她建议我去向凯尔希道歉。

“博士,凯尔希医生只是一时生气,她并不是真的有那个意思。”

“她是对的,我也没在和她置气。”

“那能拜托博士和凯尔希道个歉吗,医生那边我也会去调解的。”

“谢谢你,阿米娅,但……再等等吧,时机不好,我们俩人都需要再冷静冷静。”

所以,现在这个场面可能就是凯尔希冷静冷静后给我的答案,还真是辛苦她了。

凯尔希的棕皮绿底高跟鞋在廊道的金属地板上敲出了清亮的韵律,咚—咚——咚,咚—咚——咚,经过上一次的跟随,我意识到,与其去盯着眼前那浅绿色的身影,不如把自身的节奏交给这忽缓忽急的脚步声,不要去对抗她,而是要融入其中。

“别学我。”

“你可以在《罗德岛纪律细则》里面增加一条‘任何人不得模仿凯尔希医生的走路方式,违者送去给华法琳当实验对象’,这样,我就不会学你了。”

她没打断我的贫嘴,只是脚步上的轻重缓急忽地产生了急剧的变化,我不甘示弱,辗转腾挪累得满头大汗结果是左脚绊住右脚,砰地一下摔在地上。

“呵。”

我确信我没听错她的那一声轻笑,抬起头来看见面露浅笑的凯尔希向我伸出了右手,五指修长而白皙,指甲被修剪的干净整洁,透着淡淡肉色。这是一双非常适合弹钢琴的手,我想,脑海中浮现出身着水绿色连衣裙的凯尔希在昏暗演出厅内唯一为光照耀着的舞台中央弹奏着钢琴的画面。罗德岛如果不是一家药企,而是一家琴行会有多好。

等会儿,她是在笑吗,嘴角微微翘起的表情就算作是「笑」吗?我不是在说她笑起来不好看,但至少,我从未见过永远眉头紧锁的凯尔希展露过笑颜,而且看起来,她也并不擅长表达‘喜悦’这种感情,下次我得让阿米娅好好教教她。

我伸出手,在指尖就要相碰的那一刻,凯尔希忽然神色一变,像是受到惊吓的小猫一样抽回手,她的脸色又变得阴云密布,似乎还带着一丝后悔。

“好吧,我自己能起来。”

我麻利地腾地而起,上下拍拍身上的灰尘。凯尔希回过身去,在确认我基本打理完毕后便又沉默着径直往前方走去。

我们一路上都没再说过第二句话,这次,我也没再刻意去跟随她的脚步。

约是10分钟后。

“呦!凯尔希医生,博士。”

靠在解剖室门口的嘉维尔看见我们后简单地打了声招呼,此时的她没有穿着平日里作战时身着的黑色作战服,一件简约的衬衣打底,身披医疗部专门的白色大褂,青绿色的头发随意地散在身后。

“如果你在这偷懒,那谁在里面进行尸检。”

“嘛嘛,凯尔希医生,主要工作我可是都已经做完了,特地出来迎接你的。”

我指了指我自己。

“当然,还有博士!”

凯尔希没有作声,绕过嘉维尔直接进入了解剖室。嘉维尔看起来倒是并不介意,耸耸肩后也转身而进,我则是跟随在嘉维尔身后。

在进入停尸间之前,先要经过隔离区和消毒区,我得以和嘉维尔闲聊几句。

“尸检的工作怎么安排在你手上了,罗德岛应该也有专攻法医方面的医生吧。”

“啊,是我主动请缨,在战场上我见过的尸体数量可比全罗德岛的法医解剖过的加起来都多,而且他们作为双方的交换人员正在龙门协助工作。”

“我以为你更喜欢救人。”

“话,不是这么说的,博士”,嘉维尔对着我摇摇食指,“唯有参透过死亡,才更懂得尊重生命。”

我想起,游戏资料内是这么描述嘉维尔感染源石病的经历:她冲进矿区救人,然后感染了。

没有过多的理由,没有煽情的桥段,没有赘余的修饰。嘉维尔的信条和她的为人一样直接,为了生者拼尽全力,为救死扶伤而不顾一切。

“好了,凯尔希医生,博士,进来吧。”

惨白的白炽灯光填满了这个房间,停尸间内摆放的大大小小的专业医用器械反射着金属质感的冰冷银光,不知哪里发出来的嘀——嘀——的声音扯断着我的思绪。

但我的视线还是被停放在中央的三张单人床——准确的说是床上的人体,给勾了过去。三人的脸上盖有白布,腹部被打开,血已经完全凝固不会溢流。离我最远的那具尸体看来就是德克萨斯所描述的「怪物」,“它”身上遍布源石晶体,脊椎向着怪异的方向扭曲,四肢细长尖锐,由于脸被盖住,我无法确认头部损毁情况。

“首先,请看这边两具。”

嘉维尔戴好了橡胶手套,为我们指向最接近的那两具尸体。

“参照尸检检测报告,两人的死亡时间约为17小时前,也就是昨夜23:00左右。死因是受外伤而过量出血,推测是与第三名死者进行过争斗,俩人身份都是感染者,而且,它们的受伤部位主要集中在体表源石结晶处。”

她毫无犹豫地用镊子扒开伤口,为我们指出源石破损的位置。

“除此之外,请看这个。”

随后,她从一旁端起一件方形金属盘,上面呈有暗红色的块状物,那是从尸体切下的肉吗?为什么要给我们看?

“这是什么?”

我知道在凯尔希心目中我已经是学识浅薄的笨蛋形象了,我不介意在她面前再加深一下这个印象。

“对半切开的肝脏,他的。”

嘉维尔用下巴指了指最左边的这具尸体,像是在说明一个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东西。

“我要和角峰说晚饭不用准备我的份了……停停,别把它靠到我脸上。”

“博士,你仔细看,凯尔希医生也是。”

凯尔希应声走近,我不敢相信竟然真的有这么一天我会和两个女孩子围在一起共同讨论同一个事物!

就是那玩意儿要是不是散发着尸臭的死人肝脏会更好。

“肝脏内部存在源石颗粒,部分区域发黑变硬,是正常的感染者肝脏。”凯尔希说道。

“感染者的肝脏不能用‘正常’这个词来形容吧……”

“等等。”

凯尔希像是发现了什么,从盘子上拿起镊子,在肝脏的表面轻轻滑动,黏附在表面的源石颗粒在镊子的触碰下很容易地就掉落下来。

“表面的源石颗粒易剥落,这说明……”凯尔希稍稍顿了顿,“他的源石病怔在死前不久突然加剧,血液内的源石浓度升高使得肝脏黏附有多余源石。”

“正是这样。”嘉维尔肯定地回答道。

“源石病突然加剧?难不成……”

几个关键词在我的脑海中连系成串,感染者,源石怪物,撕咬伤……

我猛地转向最远的那具尸体,“这家伙可以通过袭击他人而传染或加剧源石病,就像人型瘟疫……不,像癌细胞一样!”

“可能比那更糟,博士。请随我过来,看下这具尸体。”

嘉维尔将我们领到备受关注的那具尸体面前,虽然面部被挡住,但看着那扭曲变形又长满黑色结晶的躯体我已经可以想象出白布之下的狰狞面容。

“参照尸检检测报告,死亡时间应也为昨晚23:00,死因是头部遭受利器击打,大脑严重损毁,但是……”

嘉维尔将尸检报告交与凯尔希,凯尔希的眸子左右转动,飞快地扫视着报告,突然,她像是注意到什么奇怪之处,定睛注视着那里。

“血氧和乳酸值存在异常……这种数据是不可能的,除非……”凯尔希抬起眼看向嘉维尔,仿佛想从嘉维尔橙黄色的眼眸中寻找可以支撑自己结论的信心,“除非,‘它’在袭击两名受害人之前已经进入了临床死亡的状态,脑部被破坏后,身体失去中枢系统的控制才完全死亡。”

“有谁可以用人话和我解释一下吗?”我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很蠢,但是不懂就问可是我的家风家训。

“意思就是,‘它’在被杀死之前,就已经死了,博士。”

“啊……”

我好像能理解了,只不过我们一般把这种事物称为「僵尸」,我突然在想自己进入的世界到底是《明日方舟》还是《生化危机》。

“另外,请看这个,这是他的。”

嘉维尔又从单人床一旁的储物架上端起金属盘贴近我的脸,我认出来了,上面放的又是切成半的肝脏,我今天中午也不该吃饭的。

“唉,等等,我不是说了别靠近我的——”

话未半,我就被眼前的事物惊得堵住嘴巴。在看过刚才那个所谓“正常”的感染者肝脏后,就算是我这个医学小白也能分辨出来二者的不同。这个肝脏表面源石结晶密布,比上一个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它的内部切面干净整洁,呈现天然的暗红色,标准的肉质感,里面没有哪怕一粒源石颗粒。

“这个肝脏,好、好漂亮……哦不不,我不是说它漂亮,我的意思是……”

“健康,这个肝脏非常的健康,这不可能是全身源石结晶化而死的感染者的肝脏。”

凯尔希代替我表达了我看到这东西后的第一感想。

“可事实上,这确实是从这具源石化尸体上解剖下来的,刚开始我也不敢相信,但仔细想想,是存在某一种可能的。”

“.……”

嘉维尔与凯尔希认真地对视着,似乎她们可以通过眼神来相互交换情报。随后,凯尔希将视线转向我,我从她的眼睛中除了惊讶外,还能读到一点伤感。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也许‘无所不知’的凯尔希医生愿意屈尊同我这个医学笨蛋讲解一下?”

“这意味着,有人通过人工的方式强行让正常人在极快的速度下源石化而死,并通过某种源石技艺操纵尸体去袭击他人。”

这突然大跨步的逻辑链让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停一停,啊,我想想,对了,为什么就确定有幕后主使了?可能这只是一个特例,感染者之间不也是千差万别的吗?。”

嘉维尔放下金属盘,她抬起眼直视着我,像她这么坚强的女性此时竟也因悲伤皱起了眉头。

“博士,这样的脏器绝不可能是一个感染者自然而然形成的,哪怕突然接触到极大量源石,甚至服用部分源石,源石颗粒也需要在体内经过上百次循环才能渐渐感染身体。”

“只可能是有人真的研究出了让人与源石快速融合的方法,因为时间短暂,所以器官内部未来得及结晶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人……”,她低着头从头到脚打量着面前恐怖不堪的尸体,“也只不过是实验失败的受害者而已。”

“.……”

少见的,我说不出贫嘴笑话来掩饰内心的不安。

罗德岛一直在为拯救感染者寻求着完全治愈的方法,可这就像以叶为舟,以风作桨在无穷无尽的汪洋大海上飘荡,没有人知道答案在何方,何时又可以到达。

我想,大家心里可能都清楚,也许这是一条没有终点的不归路;也许穷尽一生最后只落得个半路而死的悔恨结局。而事实上,我们确实已经历过太多的牺牲和苦痛。

但是没有一个人说过想要放弃,罗德岛的所有人都在为了感染者的命运拼尽全力,在最绝望的时候还能对这个世界微笑相待。

嘉维尔也是,凯尔希也是,阿米娅也是。

我希望今后,我也能是。

所以现在,我不愿看到罗德岛呕心沥血的努力被践踏。

我不允许罗德岛被践踏。

“凯尔希。”

在嘉维尔和凯尔希的注视下,我单膝跪地,握住死者凄惨的手靠在面罩的上方。

“我明天想要去贫民区进行调查。”

愿你做个甜美的梦,愿天堂安宁美好,愿来生幸福,不再受苦。

“我要真相,结束这场惨剧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