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三角港码头路上的车辆相较于三角港街区中心来说少了很多,这使得大型货车路过时按喇叭的声音显得更加刺耳。
沿着一盏盏的高杆路灯,木埃言到了三角港教堂的门前。
教堂门前的台阶还是老样子,即使在泥泞的马路边也还是一尘不染。
走上两边是空花圃所夹的台阶,木埃言轻轻叩响教堂的大门。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自己明明没有用力,那扇平常打开都需要奋力去推的大门在这个时候居然自己往后开出了一条缝。
——暖色调的光从门的里面穿出。
木埃言索性直接推开了门,走进教堂。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绕着一整个教堂的烛灯,它们每一盏都被点亮,放在教堂墙壁的灯窟内。暗黄色的烛火在白蜡的顶端跃动着,火舌在舔舐空气的同时,朦胧的光一点点地融入了空气中。
这座教堂的晚上原本就是用烛光照明的吗?上一次看到亮着烛灯的教堂是什么时候,木埃言已经不记得了。
他沿着教堂中道的红毯往前走,一直走到了主讲台,然后坐到了祷告席第一排的中间。
三角港教堂的主讲台上没有神像,没有十字架,也没有讲台,有的只是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和一把与其相靠的竖琴。
“呀,晚上好!木埃言同学,这么晚还到教堂来,该怎么说呢——年轻真是有活力啊!”身穿黑袍、坐在钢琴椅上的男人不慌不忙地和木埃言打招呼。
“有兴趣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一趟”——这么说的人就应该随时在三角港教堂等着才对,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对于坐在主讲台上的海伦,木埃一点都没有感到意外。
“......”
但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个时候也对对方说上一句晚上好似乎才合适。
木埃言有很多想说,有很多问题想问,关于异想化的一切他还不甚了解,异想化的行为究竟会给人类带来怎样的影响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判断......
总之先把今晚在地铁站里发生的事情先告诉海伦。
木埃言是这样考虑的,但是他不懂该如何开口。
“那个......”
干脆直接说好了。
“在此之前,木老弟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海伦像是知道木埃言准备说什么一样,他先一步开口把木埃言的话给掐断了。
“我?我......还行......”
不能说没什么变化,也不能说很好,但是与“无法接受”的地步相比,又不能算很坏......
木埃言给了一个十分含糊其辞的回答。
“所以你是接受了自己的青梅竹马、自己喜欢的女孩消失了的事实了?”海伦说话的语调依旧是随意无比,这让人根本分不出他有时候说话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
“我......”木埃言知道此处只有“是”这一个回答,这同时也是他很努力地想说却无法说出口的回答。
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呢?
“哈哈,抱歉木老弟,好像话题还没开始就有点跑偏了。”能够像海伦这样厚着脸皮笑着说抱歉的人全天下可能找不出几个了。
“诶?”
“不过在话题开始之前,确认一下你的近况是必须的事情......怎么说呢?例行公事?”
海伦说着,从主讲台上走下祷告席,和木埃言坐到了木埃言旁边,然后翘着他的二郎腿继续说道:
“毕竟只有在清楚地了解了自己的前提下,才有余力去解决其他的问题不是嘛。”
“......”这个不知道是反问句还是感叹句的句子,木埃言好像也只有“是”这一个回答。
“作为半异想化,木埃言同学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如果是这样来问的话,木埃言就明白了,并且他知道,这句话的询问对象不单指自己,还有和自己一同作为半异想化存在的另一半。
“实际上,没有说起来那样有实感。”木埃言回答。
海伦说的“最近”,让木埃言产生了时间已经过了很久的错觉,现在他回头一想,那其实也不过就是前天晚上才发生的事情而已。
实在是没有实感,那天晚上的一切就好像是一个梦一样,但是梦的结果却真实的反映在了现实里,他只能去接受。
想到这,木埃言的心情平复了许多。
“我的话,原来是怎样,现在还是怎样。”木埃言吐了一口气补充说道。
原来的自己作为人类是什么样,现在的自己也就依旧是什么样,也没有说变成半异想化之后因为长生不老就不用睡觉不用吃饭了,根本察觉不到有什么不同。
“至于她的话......”木埃言想了想,干脆把如的部分也一起回答了,“除了外表改变了之外,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整个回答,通篇可以用三个大字来概括——“不知道”。
“就这些?”海伦的嘴抽搐了一下,一幅想笑但是没笑成功的样子,“没了?”
“没了。”木埃言秒答,然后他思考了一秒钟,再次重复,“没了。”
“该怎么说呢......不管是人类还是异想化还是半异想化,自我认识都是生命中必经的过程,因为有的事情只有你必须弄清楚了之后,才能往下继续前进。”
海伦说的话并非多么晦涩难懂,木埃言当然也懂得海伦话中的道理。
认识自己,对于人类来说是一个永恒的课题,从个人的角度也好,从群体的角度也罢,深刻地认识自己、了解自己虽然说不简单,但是总归是可以做到的一件事情。
可以去了解自我,但是如何去了解自我?
木埃言的“自我”不再是只包含了自己的人类,而是与如成为了同一存在的半异想化。
现在,“了解自我”这个词的含义就不再是单方面自我探寻就能解决的事情了。
他了解自己的同时,必须要了解她;她在了解自身的同时,也必须要了解他。
“所以你没有去做过那方面的尝试吗?双方互相之间进行彻底的‘了解’,从身体到心灵,全方位无死角地‘了解’。”海伦追加了一问。
道理是这个道理没错,但是......
“谁没事会对自己感兴趣啊......而且‘了解自我’这种事情说归说,随着时间久了,自然就会明白该明白的东西了。”
她不主动说,他就不会问;他不问,她也就不主动说。
木埃言认为这样就好,有应该知道的事情,自然就会知道。从某种方面来说,自己和如之间的相互了解已经足够了,剩下的只需要用时间来磨合。
“好好好......”海伦忽然拍起手来,一副在展览中看到了中意的展出品而喜笑颜开的样子,“你有自己的想法那就OK啦,我姑且也就算是提个醒的人而已。”
“诶.....是这样吗?”木埃言一时间理不清对话发生的前因后果。
“当然是啦,我像是那种没事喜欢把大道理藏在奇怪的话里面然后自己以为是地教导别人的那种人嘛?”
“啊,有一说一,这点倒是挺像的。”
“呀,闲聊而已,闲聊,总是擅自从别人的话里面理解出一些其他的东西不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嘛......这种时候有什么说什么就完事了,哪用得着想这么多。”海伦说了一句很像是高熙原会说的话,在木埃言看来,这两人某些地方挺想象的。
“对了......话说回来,不需要急着相互进行深入的了解,必要的了解也是需要的吧?”海伦忽然靠到木埃言的脸上打了个响指,明明不是很重要的话,他却压低了声音紧张兮兮地说。
“必要的了解?”
“没错,必要的了解。具体举例的话......对于人类而言,那就是健康诊断啦、生理调查啦,人至少得要知道这些来判断自己是不是健康,有没有患病,自己的长处是什么......等等这一方面的内容。换做是半异想化来说的话那就是......喔!可以统称为对自己基本状况的必要了解!”
海伦头头是道地说完后,从黑袍里掏出了一根烟叼在嘴上,余下的是木埃言自行考虑的时间。
虽然说起来是一些没有什么深度的要求,但是的确是必要的了解。坦白地说,木埃言对自己“半异想化”的状态不甚了解,他没有问如,如也只告诉他关于他身上需要消耗纽因的事情。
至此,木埃言都还认为自己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自己和如是事像上的同一存在——半异想化。如负责半异想化中异想化的部分,而他负责半异想化中人类的部分;如掌握半异想化中关于异想化的力量,而他为半异想化的存在提供“异想”的证明。
仅此而已......
当然这只是他认为的。
实际上呢?
“你说基本状况的必要了解......具体是指哪些方面?”木埃言问,他原本认为自己的想法是对的,但是现在看来好像是错的。
“这样嘛......我一项一项来跟你好好算......”
海伦把烟从嘴里拿了下来,开始细说:
“首先是身体方面——身体结构有变化吗?成为异想化之后有没有长出三头六臂啊?七个眼睛八个耳朵啊?或者......”
“喂,这看你不就看出来了吗?外表,普通人类,被杀应该还是会死那种,没有变化。”木埃言说着在自己的胳膊上拍了两下。
“那你的另一半呢?”
“......别用那么暧昧的称呼方式好吧?......如的话......”
木埃言又一次要回答不知道了。
“呀,啧啧啧,你这不是还没了解嘛!自己的基本状况......嘿嘿。”海伦用一副挖苦别人取乐的嘴脸说道。
“不要取笑了......如的话估计也差不多吧,变化不大,从原本的罪变成如......”木埃言想着这换了一个概念的异想化肯定不能算作是变化不大了,赶紧接着补充说,“从性质上看,她不也还是偏向于异想化那样的存在吗?可以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身体能力又比常人强很多......”
“可是那只是你单方面的‘想当然’而已。”海伦转动着手中的香烟,打断了木埃言要说的话。
“啊,不是吗?”木埃言有些懵。
“当然不是啦!”
海伦说着,点燃了香烟,叼在嘴里深吸了一口,然后吐了一个烟圈,样子真的很符合“不良青年”这四个字。
然后他忽然把烟燃着的一头往木埃言的手上一戳......嗯,行为上也很符合不良青年。
疼!
“淦——干什么啊!”木埃言连忙把手抽回,不过他手上已经被烫出了一个大大的红泡。
喊完了疼后,木埃言还未来得及朝伤口上吹气,他就惊奇地发现——痛感还在,伤口却在快速地消失。
不足十秒,木埃言手上被烫出来伤痊愈了。
“欸欸欸欸欸——”
在木埃言还没结束他的惊叹声的时候,海伦说话了:
“在看到自己伤口的时候,一般人都会抱有‘糟糕啦’、‘该如何是好’、‘赶紧应急处理’这样的想法,总结为一句话那就是想要为自己‘治疗’的想法,你也一样。但是木老弟你并不是一般人,你是可以凭借自己的思想改变事像的人,是半异想化。喏,就像你刚刚看到的,伤口在你想为自己‘治疗’的想法之下自动痊愈了。”
“还可以做到这种事情......”木埃言有些难以置信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不过这种能力可不是免费的,当然会有与之相应的消耗......”
“纽因......对吧?”
“没错......看来木埃言同学多少也不算一无所知,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纽因是个什么东西,那话就好说很多了。不管是异想化还是半异想化,只要是干涉并且改变事像,就必须要消耗纽因,干涉和改变的程度越大,消耗就越大,所以作为半异想化,你得清楚自己有多大本事,量力而行哦。”
木埃言点了点头,同时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接着问道:“如果我之前想的都是错的,那如现在......”
“打住打住,你要问那些的话我可就不知道了,了解自己,掌握自己的基本状况是自己的事情,我只是给你提个醒而已。要了解她变成什么样,她有什么能力的话,你去问不是更加直接嘛。反正都是自己,就算问取向三围性癖这些也无所谓......”
“啊,是......”
果然自己了解自己这种事情,还得自己来......
木埃言点了一下头。
不对!
然后他接着疯狂摇头:
“正经的也就算了,谁会去问那种东西啊?!”
“难道你不好奇嘛?你看啦,之前你作为人类不是个男生吗?现在变成半异想化的你相当于有一半是少女,你难道不对自己少女的那一半感到好奇?要是我突然有一半变成女性的话,说不定洗澡的时候都会对着镜子多看两眼,或者是摸摸身体看看和原来的有什么不同......”
木埃言听完差点喷出来......不如说如果嘴里有什么能喷的东西的话他肯定已经喷出来了
“才不会干这种奇怪的事情好吧!而且你不觉得变态吗?对自己的身体有兴趣什么的......”
“呀,木老弟你看看你那过激反应,我就是开个玩笑,你怎么还脸红了呢......哦!莫非......不用说了,我懂,即使是自己的身体,只要有足够的刺激也是会引起生理反应的,这是正常现象,我懂!”
“别懂了......再懂就过不了审了......”木埃言无奈地对越走越歪的话题叹了一口气。
“对了,你现在作为半异想化,怎么说也是踏入了异想化的大门,日后肯定在人类日常生活中会碰到许多以人类的身份难以去解决的事情......”
海伦从黑袍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卡片,交到了木埃言的手上。
“这是?”
“这东西总有用得上的时候吧?”
木埃言仔细看了看,是直江三高的学生门禁卡,特别款,上面还同时印有教管处和学生会的钢印。只要向门卫出示这张卡,就可以在任意时间出入校门。
“这......特殊情况下才会发给学生会干部的门禁卡,你去哪里弄到的?”
“放心好了,正规途径,正规手续,官方认证,绝对不会被封号的。”
海伦说完后从祷告席的椅子上站了起来,狠狠地伸了一个懒腰,发出了“舒适”的声音,接着他打着呵欠说:
“反正我又用不上,不就给你咯。”
“那......谢谢?”木埃言吧门禁卡揣进了制服样式校服的内袋。
“没其他事情的话,我就要去睡觉了哦,现在也快十点钟了,我没记错的话今天可不是礼拜天吧?”
经海伦这么一提醒,木埃言还想起来自己得回学校去。
“晚安,海伦,再见。”
木埃言说着,目送海伦从教堂的后门离开了,留下他独自一人坐在祷告席上......
不对,今晚来找海伦好像不是为了这个,要说的事情什么也没说,想问的问题也还一个都没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