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半刚过,时针的针尖距离代表着傍晚的Ⅵ字还有些距离。

木埃言已经回到家,在自己的房间里呆了有一会了。

近段时间来,他发现自己回家的时间点比以往早了许多。

似乎是在放黄金周假后的那一会养成的习惯?

他没脱开校服的外套,直接后仰着让自己跌到了软趴趴的床垫上。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

“平常自己一个人呆着的时候都会做些什么?”

类似于自我审视的念头忽然出现在木埃言的脑海里。

先前独自呆在房间里面的时候因为烦恼,因为有作业,或者因为其他各种各样的事情需要考虑,所以一直忽略了这样的问题。

那么现在呢?

木埃言自认为没什么兴趣爱好......如果睡觉不算的话。

把睡觉归类为爱好上似乎又不太妥当,回答说喜欢睡觉,也就是自己说自己“嗜睡”。

“你又什么爱好啊?”——当有人这么问的时候。

“我嗜睡。”——

怎么想都不是正常人的回答,而且从字眼上,“嗜睡”还给人一种不良癖好的感觉,多数听到此类字词搭配的都是用于诸如“嗜酒”、“嗜赌”等偏向于负面感的爱好上——哦,这时候成为嗜好才更合适些。

的确是没有什么爱好——木埃言再次确认了一遍。

而且关于喜欢睡觉这一点,木埃言也清楚自己并不是真的喜欢“睡觉”这一人类参与睡眠活动的行为,而是喜欢在睡眠活动之中失去思考能力的感觉。

与失去意识又不一样,虽然放弃了思考能力,但是对外界的感知还是存在的。

总结一下,此类行为应当被称作什么?

“自我放空”?“木头人模式”?

随便怎么样都好,反正是无关紧要的问题。

可是既然是无关紧要的问题,那为什么却又在无形之中被诱导过去了?

这种自我审视类别的问题......

自我......

——“自我”。

啊,明白了。

是“自己”把他的思绪扯了过去。

木埃言现在发现了,自己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把思考的重心放在了自身以外的个体之上......

他感觉心情舒爽畅快了许多。

他照例伸了一个懒腰以后,从床上坐起来,环顾了一周自己的房间。

......上次看到一半的书还是静卧在桌面没有合上,床头柜上的沙漏已经细沙沉底没有倒转,临出门时拉上的窗帘也仍旧是严丝合缝......和前几天离开的时候几乎没有区别......

是“几乎”,因为木埃言看到了整整齐齐叠放好在床头的一套男款睡衣。

如现在不在房间里,那她会去哪?

和自己不一样,她应该有兴趣爱好这一类的东西,所以多半是满足自己的“爱好需求”去了。

“你很喜欢发呆?”

忽然出现的银发少女双手从木埃言的背后环抱着向他搭话。她奶白肤色的双臂交叉着搭在他的胸前,尖美的下巴轻靠在他的侧肩上。

“你回来了啊。”

木埃言保持着坐在床上地姿势,背对着回答。

“如果不是发呆......光思考不如先行动哟,我的半身。”

少女一边说着一边勾起了葱根般细白的食指,在木埃言的鼻梁上刮了一下。

“不对吧?且不论是什么问题,任何情况下没有想清楚就去行动那不是相当于‘杨白劳’?无用功倒是其次,方向没找对的时候南辕北辙才更加可怕。”

碰见问题,先思考,想清楚自己能做到什么,该做什么,在两者之中画出一个集合,就是解决问题所需的必要行动的“解”了。

木埃言当然知道还有其他在人类面临着难题的时候的思考方式,不过那些因人而异的论题不在本次的讨论范围之内。

“是吗?嗯嗯......挺有道理的——当然仅仅是从人类的角度上来说而已。”

“用正常的思考逻辑去想不都是这样吗......”

“——所以人类才无法接受发生在他们自认为‘正常逻辑’之外的结果。”

如像是叹着气的同时把这句话说完的,然后整个人把身子连胸带腹地都贴到了木埃言的背上。

在木埃言听起来,这句话就像是目睹过了无数次人类因不必要的愚蠢而犯下无法弥补的过错之后、人类的上位者才会发出的无奈与哀叹。

“......”

木埃言不知道如何回应。

他转过头,自己的鼻尖贴到了如的脸上。

他发现如的眼睛并没有把视线放到自己的身上,谁也不知道那如同血珀的双瞳在这个时候看到了什么。

“我的半身,现在你还在把自己当做普通的人类来看待吗?”

如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像是一根鼓槌敲到了木埃言的脑壳上。

是的,他现在已经不是普通的人类了,他也已经对这一点足够了解了。

但是仅仅只是止步于了解而已。

不是普通的人类,然后呢?

在过着普通人类的生活,做普通人类会做的事情,和普通人类一样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那普通和不普通,究竟有什么区别?

看着木埃言犯了迷糊,如得意地轻笑了一下,松开了环抱着木埃言的双臂,往床沿上靠了靠,与他在床上并肩而坐。

“我的半身,你觉得人类和动物的区别在哪里?”

“意识。”

木埃言的回答几乎是脱口而出。

人类具有意识,人类的意识具有主观能动性,这是人与普通动物最本质的区别。

这一点稍微有些常识的人类都再清楚不过。

其他回答,诸如“能思考”、“具有思想”或者其他描述方式,都可以归结到“意识”这一个大集合之中。

“意识”是再标准不过的答案。

“那人与人的差别又在哪里?”如接着上一个问题,又进阶了一个层次。

“......啊,命题对象范围的覆盖面太广了,这种问题怕是能作为哲学系毕业论文的题目。”

“附加条件加相当于透露答案的提示——从意识方面来回答。”

木埃言想笑,因为这很明显是为了诱导而诱导的问题了......不过他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因为在不知道如究竟想要表达什么的时候,笑出来的无知者才更加可笑。

有点请君入瓮、愿者上钩的味道。

“意识形态上的差别——喏,你想要的答案,所以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好了,别拐弯抹角的了。”

与其说是耐心被耗尽了,倒不如说是如完美地吊起了木埃言的好奇心。

“那异想化和人类的最根本的区别,又是什么呢?”如不紧不慢地说出了第三个问题。

木埃言忽然因为茫然而哑语了。

好像问题又转了回来?

普通和不普通有什么区别?

异想化和人类又什么区别?

“是......意识在事像上的差别。”

木埃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样一个答案的。

知道无疑是要结合如一直在强调的“意识”,知道是要从“想法”上考虑,知道要透过现象去归纳本质。

但是他唯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出一个自己都解释不清词义的答案。

“意识在事像上的差别......是什么?”木埃言紧跟着自己的回答后面问道。

给出了答案的人反而不清楚自己的答案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的潜意识已经存在了那样的概念,所以你才能说的出来。对连‘事像’这个概念都没有的人来说,别说回答了,一般人把‘意识’延展开来都做不到。能回答到这个份上,不愧是我的半身。”

如带着赞赏的笑容,像是主人对小狗一样摸了摸木埃言的头。

“所以‘意识在事像上的差别’具体指的是什么?”

“既然你都已经能把答案说出来了,那答案的内涵对于你而言应该也不是难事吧?自己理解总归要比别人告诉你要来得深刻得多......就像你无法对生活在三次元的生命讲述在高维度世界里所看到的景象......”

说话间,如忽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额间相贴,接着用近乎神秘的语气说:

“你自己亲眼看看就都知道了,我的半身。”

说是让木埃言用眼看,但是如的手却抚在了木埃言的胸间。

“我说啊......”木埃言闭上眼,闷声从喉咙里像是狮子呼噜一样穿出。

“还有什么问题吗,我的半身?”

然后他抓着她的手一把将她扑倒在了床上,跨坐在她的腰间。

不满,但是又无处发泄。

吊胃口吊到最后,好不容易盼到了漫画的大结局回合,结果作品腰斩了......

鼻子痒了大半天,喷嚏好不容易准备挤出来,结果又给憋回去了......

躺床上躺了一整夜,好不容易即将入睡了,结果被蚊子给吵醒了......

——能怎么办,就只有无能狂怒了。

被木埃言坐在身下的如为自己面前这个少年那好玩又有趣的表情而轻笑着。

“啊啊啊啊啊.......在说话只说一半这方面,你的恶趣味比海伦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可还没到那小子那种惹人讨厌的程度,至少对你我是知无不言的哟,我的半身。”

“那为什么......”

“用语言没有办法像你解释清楚的东西,当然就只有让你自己去体会了。”

“就非要整一些故弄玄虚的活吗?”

“世界上的道理如果光靠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那这个世界也未免太肤浅了一些。纷繁复杂得无人能解,才是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模样。不管人类还是异想化,或者我还是你,都不过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对着这个世界管中窥豹......”

如说着忽然仰起身,反扣住了木埃言的手腕,如顺滑的银发从木埃言的脸上拂过,然后两人就势向床的中间滚了一圈——

形势逆转了,现在是如在上,木埃言在下。

木埃言的双手根本无法从如的腕力之下挣脱,他的腰间也被她牢牢地用双腿锁在了床上。

“所以比起在一个答案的文字意义上纠结得死去活来,你还不如多想想自己该怎么样做出改变——你已经不是不是普通的人类了哟,你是我的半身。”

如又一次强调一遍。

“可是不知道方法,怎么做出行动?”

“人类害怕做错事情,所以凡事都要探究以求最好,那是因为人类的生命是有限的,他们没有时间去浪费。但是你的生命已经是无限的了,你要考虑的事情不再只有你所知道的那个人类的世界,你要面对的是这个世界更广阔的地方。如果还像普通的人类一样用先思考再行动的逻辑......用无限的生命来追赶无限的假设,你可以去当一座活的思考者雕塑了。”

“我......”木埃言想反驳,可是找不到合适的话。

因为她说的究竟有没有道理,从人类以上的角度木埃言不知道如何判断。

曾经作为异想化的她跨越千年岁月,从原有的异想中解放出来之后,她的眼里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不妨去试试吧!先行动,在行动中吸取经验,把经验总结成方法,把方法汇集成答案。”

如微笑着说完,放开了木埃言的双手。

“这可以说是异想化的思维方式吗?”木埃言扶额问。

“是不是异想化的思维方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你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那就从眼下的事情开始好了——比如你那天晚上看见的异想化。”

“欸!你怎么......”

木埃言很吃惊,他很清楚如所说的“那天晚上”是指搭乘地铁的那晚。在地铁上发生的事情,他分明没有告诉她。

但是话还没问出口,他马上就想通了。他们在同一辆地铁上,既然木埃言之前能够通过感觉来辨别出展开了领域的异想化,那么如当然也可以。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办。”如问。

“我......说实话,在解决完自己的问题之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呵呵呵,”如突然抿嘴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没跟我商量是想要自己私下搞定这回事——不过想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毕竟你也没有什么为了要作为正义的伙伴之类的义务。”

“......”

“不过啊......”

“不过什么?”

“别总是等自己不希望看到的结果出现才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做出改变哟,我的半身。”

如用着似笑非笑的微妙语气说完后,手机的铃声响了——

降E大调第三交响曲的第一乐章部分。

“嘘——”木埃言对着如做了一个示意安静的手势,然后划开了接听键,“有什么事吗?杏音。”

“木埃言,快来!”

电话那头急促而紧张的声音并不是女声。

“高熙原?”

认出了电话那头的声音之后,木埃言因为没有听到高熙原平常那种吊儿郎当的语调,心神不自主地慌乱了。

不祥的预感如同山雨前的密云重重地积压在他的胸口......

下一秒,电话的那一头如是说道:

“多的来不及说了——你快来市港第一医院,杏音出事了。”

通话结束——通话时长 00:0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