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浸透了土地。面对乌萨斯边防军密集的射击,佣兵使用的,以方便行动为目的设计的简易防具形同虚设。

“稳住阵线,后撤!后撤!”

虽然不断如此呼喊着,但是对于一贯散漫的佣兵而言,这样的指令也不过是耳旁风。分散后退,就等于彻底放弃了一切反击机会,而不受限制的边防军,可以好整以暇地装填、瞄准、射击——就像是在打一群火鸡。

“轰!”

改装弩箭猛然炸开,短暂地打乱了边防军的阵线部署。但是这一变故带来的也只是片刻的惊愕,下一秒,如暴雨般的弩箭向射击者藏身处袭来。

压低身形,重弩射手将厚重的登山包背在身后作为盾牌抵挡流矢,向战场边缘移动。

不远处林木繁茂,只要钻进树林里,就进入了卡西米尔国境。虽然北方边境上的卡西米尔边防军形同虚设,但是乌萨斯人也不会冒着引起外交问题的风险擅自追击。

可是。

“为什么会这样!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天空下起了雨,松软的土被水快速浸没,变成了更加粘稠而沉重的泥。撤退——逃跑中的雇佣兵,更加步履蹒跚,逐渐放缓的速度,让乌萨斯人的屠杀比射靶游戏还要简单。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乌萨斯人的大笑显得异常刺耳。

“谁都好!是谁都好!救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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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眉头微微皱起,陨星从噩梦中醒来。她躺在一团松软的干草堆上,身上盖着不知谁的外套,淡淡的熏香味道很好闻。抬头看去,从茅草棚的小窗,可以看到夜幕下稀疏的灯火。双手被绳索捆住,自己的重弩也不知所踪。

和大多数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人一样,陨星心里冒出了一个问题。

我这是在哪?

“你醒了,雇佣兵。你已经睡了整整一天了。”

循声望去,少女斜靠在门口,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

见到这个少女,陨星的记忆脉络逐渐清晰,昏迷前模糊的画面涌回脑海中。

“守林人。”她看向门口的少女,“看来我被俘虏了。”

少女点点头,没有说话。

“还是要感谢你,救了一个萨卡兹人,而不是让她自生自灭。”

少女叹了口气,冷淡地说:“报上姓名。”

语气严厉,就像是审问。不过,陨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语气,人们对于萨卡兹人的排斥,并不会比对感染者的排斥轻多少。这世界上,除了卡兹戴尔,找不出一个地方,所有人都能够对萨卡兹人心平气和地说话。

“陨星,如你所见,雇佣兵。”她老实地交待道。

“进入卡西米尔的目的?”

“逃跑,这不是明摆着吗。我们被乌萨斯人伏击了。”

“罪有应得。”

少女斩钉截铁的判断,让陨星感到有些不快。重弩不在身边,也没有适合作为武器的工具,不论如何,她也只能暂时隐忍。

“你呢,你也该告诉我你叫什么了吧?”

“哼,你不用知道。”少女说道,“等你养好了伤,我会亲自把你遣送出境——去哪无所谓,总之离开卡西米尔。”

“为什么,就因为我是萨卡兹人吗?”

面对陨星的问题,少女犹豫了片刻,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因为你是雇佣兵——萨卡兹雇佣兵。”

应该庆幸她没有在见到自己的第一时间射杀自己吗?陨星不知道,也无所谓。“萨卡兹雇佣兵”这六个字可以说臭名昭著,在任何地方都不受欢迎。

对于这一点,她从踏上旅途开始,就已经有了足够的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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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回自己的外套,锁好临时作为关押场所的筒仓,小心确认没有遗漏后,夏洛特转身准备离开。正当夏洛特转身想离开时,她听到了一旁有人说话。

“小夏洛特,是不是太过严厉了呀?”

“莱昂,你也要帮罪犯说话吗?”

“罪犯?我可没看到罪犯,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被一群棕熊逼到走投无路的可怜女孩。”

“她是雇佣兵,是萨卡兹人,莱昂。”夏洛特眉头皱起,“你知道她做过什么吗?”

“这么说来你知道喽?”

“我……”

话刚出口,夏洛特就愣住了。仔细想想,她确实不知道这个萨卡兹雇佣兵做过什么,也不了解她的为人。

但是雇佣兵还能做什么?无外乎杀人、掳掠,不是吗?

虽然如此想着,夏洛特依旧摇摇头,诚实地说:“我也不知道。”

被她称为“莱昂”的男人从阴影中走出来,说道:“那就先不要急着下结论——作为一名守林人,我们不是某种狂信徒,把侵入圣域的人赶尽杀绝。我们保护森林——仅仅在她需要的时候。明天我去跟她谈谈。”

夏洛特看看面前高大的库兰塔人,和他背在身后的、立起来比他人还高的巨弓,点了点头,说道:“那就交给你了,莱昂。”

“放心吧。”说着,男人伸出手拍了拍夏洛特的头,“小夏洛特,也不要太难为自己呀。守林人是自由的,不用像巡逻一样三番五次地往外跑。我们这一段上的边防军虽然玩忽职守,但也不至于让大批的蠢熊潜入进来——如果熊的智商能理解什么叫‘潜入’的话。”

“……好的,莱昂。”

夏洛特点点头。

她没有说,她是因为喜欢这片森林,才跑出去的。

林冠村以南的山坡上,有一颗老落叶松,这是夏洛特的“秘密基地”。轻盈地爬上高处,林冠村周围大片暗色针叶林一览无余。在林海中有一个“洞口”,没有多少树木,取而代之的是点点灯火——那便是林冠村的所在。

夏洛特摸出自己的口琴,把气孔靠近唇边,气息流转间,悠远的声音在林海中回荡。埃拉菲亚人在很长时间里过着流浪生活,在那些漂泊的夜晚,就是这样的声音伴随他们送走黑夜,迎接朝阳。

夏洛特和她的父母都是在林冠村出生和长大的埃拉菲亚人,对祖辈的流浪生活并不了解。但是第一次听到口琴的声音,夏洛特就深深爱上了那种声音。也许是血脉相传的天赋,夏洛特迅速掌握了这种小巧的乐器,而对她而言,这声音就是神秘而又遥远的广袤世界。

也许有一天她也会去看看——但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后了。她就像一棵树,扎根在林冠村的林海中。这片土地需要她,她会守护这片森林,而这片森林赋予她意义。

片刻后,她停下了演奏,小心翼翼地用火柴点燃自己的熏香盒,甩甩手,确认火柴熄灭后将火柴梗塞进口袋里。身体有些疲惫,因为那个萨卡兹人,她昨夜可是费尽了力气——天知道她看起来不臃肿的身体为什么有这么重。她还参加了今天白天的狩猎活动,无怪乎她感到身体沉重如同灌铅。

她的守林人同伴在白天去回收了这名佣兵的物资。不论是明显经过改装的重弩,还是背包里的多种弩箭和便携式爆破设备,都证明这个雇佣兵不是善类。这证实了夏洛特对她的看法,但是莱昂……似乎有不同的见解。

莱昂。她的箭术导师。她在守林人中的担保者和引荐者。

箭术、植物学、地理、卡西米尔文化、野外生存……莱昂将她从一个无知的小女孩,教导成了一名优秀的守林人。毫不夸张地说,她对莱昂的尊重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父母。莱昂曾经作为佣兵游历了许多地方,但是从几年前意外受伤后,就一直待在林冠村。夏洛特背在身后的个人电台,就是莱昂拜托以前的朋友弄到的。

莱昂于她如师如父,但唯有一点,她始终无法认同。

莱昂并非出身于林冠,他的忠诚属于守林人。他在思考问题时,会站在一个守林人的角度上,并且带着一些作为佣兵时的功利主义。

除非切实威胁了林冠村,他不会清除那些潜在的威胁——比如那个萨卡兹人。

夏洛特不一样。这片土地赋予夏洛特以生命的意义,任何潜在的威胁都无法容忍。

眼皮渐渐有些发重。夏洛特把自己固定到树干上,在令人安心的松香味道中,渐渐睡去。

翌日清晨,夏洛特如常回到村庄——像她习惯的一样,在家里吃早餐。

“夏洛特,”她的母亲皱着眉头,把热汤摆在她面前,“你最近晚上外出的次数是不是太多了。”

“有什么关系嘛,”在一旁的摇椅上晒太阳的父亲笑着说,“夏洛特已经是守林人了,这也是她的工作。”

“你就不能说点靠谱的话吗!明明每次她不在家你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我没有……吧?”

夏洛特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她的家,虽然她确实没有倾注足够多的热情在家庭上,但是家依然是她得以安心的处所。

她将一勺羹汤送入口中,因为汤太烫而轻轻呼气。栗子蘑菇汤,埃拉菲亚人的传统菜谱,用林间采集的简单原料熬制,加上一小片漂在浓稠的汤上的烤面包,足以令人从清晨的慵懒中恢复状态。

她细细品味着每一口汤,直到喝完,放下碗后她拎起背包,挥挥手道:“我出门了。”

“早点回来!今晚我们做南瓜馅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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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小夏洛特,早安。”

莱昂很正常地打着招呼,他抱着自己的杯,热果汁上漂浮着细细的白沫。因为旧伤的原因他不能饮酒,但是喝热果汁的习惯,倒是很好地传给了夏洛特。

让夏洛特意外,震惊,最后转到愤怒和困惑的是,那个萨卡兹人端坐在莱昂身旁的座位上,重弩靠在座位一旁。见到夏洛特,她微微欠身,道:“早安,守林人。原来……你叫夏洛特。”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而轻便的猎手服饰,在她的胸口,守林人的徽记闪闪发光。

“莱昂,”夏洛特的声音尖锐,就像受惊的小鹿,“这是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我说服了这位……雇佣兵。”莱昂摊开手,认真地解释道,“她愿意加入我们,帮我们守护这片森林——准确地说,她愿意在养伤期间,帮我们对付那些乌萨斯棕熊。”

“你……”少女最终没能把“你疯了吗”说出口——她无法像那样质问莱昂。深呼吸几次后,夏洛特问道:“所以,你就让一个来路不明、目的未知、携带非法武装、而且还是个萨卡兹人的家伙,加入守林人?”

“任何人只要有心保护卡西米尔的森林,都可以加入守林人。”

“我不同意。”

“抱歉,小夏洛特。但是在目的上,我们暂时具有一致性,我不能拒绝。”莱昂咳嗽两声,端起杯子润了润嗓子,接着说:“你不信任她,我也一样。保持警惕是对的,但不要拒绝伸向你的援手。”

“我们不需要她的帮助。”

“冬天就要到了,小夏洛特。万物休眠的季节里,牛鬼蛇神会四出掠袭,谁也没法保证林冠置身事外。守林人和骑士们的关系越发紧张了,我们的人手正在收缩。今年东西,林冠的守林人数量会创下历史新低——我们需要人手。”

“莱昂!可是……可是……”

陨星没有加入这一场对话。她知道自己没有介入的立场,也没有介入的必要。夏洛特看向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杀人犯,但与其他仇视萨卡兹人的人没什么两样,如果面对每一个人都要情绪激动,她早就因为心脏病而死了。

但是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争吵上,总不是个好主意。必须把话题从自己身上错开。

“夏洛特,为什么用弓而不用弩呢?我能看出来,想必莱昂也劝过你。”她就像刚才的对话不存在一样,轻飘飘地引开了话题,向夏洛特搭话,“你的力量其实不足以发挥长弓的全部威力,但是配上合适的弩,你可以成为更加危险的狩猎者。”

“狩猎?杀人吗?”夏洛特冷笑道,她对陨星可没有任何好感,“抱歉,萨卡兹人。我永远不会那么做。还有,不要叫我夏洛特,我不想听到你叫我的名字。”

陨星叹了口气,无奈答道:“好吧,守林人。如你所愿。”

(博士的絮叨:一不小心就写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