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轮转，眨眼之间，长戈座在暗夜里爬上中天，秋季的最后几天已经到来，森林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薄薄的一层雪洒落地面，摇摆不定的气温使其不断消融、凝结，把森林间的土地变成一滩烂泥，也让狩猎愈发困难。守林人外出狩猎的次数减少到每周两次，各家各户的储备粮也已经准备完毕。
以伐木者采集的圆木为建材的临时围墙终于封闭，面向乌萨斯的方向上，两座哨塔也得到了加固。冬日到来，等到森林里的土地渐渐冻实，守林人们就将面临寒潮以外的另一个威胁。
掠夺者。
藏于林中，补给日渐消耗的盗匪；打秋风的边防军，不论是乌萨斯的还是卡西米尔的；被饥饿驱使，逐渐失去理智的流民……聚居地必须靠守林人和有限的武装力量，面对这些可能到来的危险。
“小夏洛特，这是你成为守林人后的第一个冬天。”莱昂站在临时的围墙上，对一旁的夏洛特说道，“你必须尽快脱离被保护者的身份，成为保护者——你身后就是村庄，他们的安全系于你手。”
“我明白，我会守护我的村庄。”
林冠村，可不是简简单单的“村庄”二字能够概括的。这么想着，她忍不住斜过眼睛，看向另一边的萨卡兹人，冷冷地说道：“可是，这可不是‘某些人’的村庄。某些人会怎么做，我不知道。”
站在莱昂另一边的陨星没有接话。她在按照林间的小记号所标示的距离，调整重弩的标尺。抬起重弩，瞄准远方，她开口说道：“乌萨斯人体格壮硕，体毛浓密，冬日行军是拿手好戏；库兰塔人往往脚程很长，但森林的地形并不适合他们发挥；萨卡兹……”
陨星停顿了片刻，评价自己的种族，对她而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萨卡兹人，耐热厌冷，卡西米尔的严冬虽然不会给他们带来太多生理上的负担，但士气的低落是必然的。依托工事，避免持久战，用猛烈的反击打退来犯的盗匪，就能将他们驱离。”
今天的陨星换上了一身毛衣，外面披着棉布的大衣。一头长发经过打理，在中段束起，搭在身后，随着风微微荡起。
她的身材确实很好，经过战斗锤炼的身躯丰满但又不臃肿。夏洛特脸色有些怪异，不止一次地，她想到莱昂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女人的看相才留下她的？
她深吸一口气，让冰冷的空气灌入肺泡，强迫自己把脑子里的怪异念头抛开。莱昂是一名资深守林人，他不会因为一己之私而做出这种事情。
陨星确实与其他雇佣兵不同。干练，行动力强，不像是传说中恶贯满盈的萨卡兹雇佣兵。而她在林冠村的这段时间，给村庄的防务、守林人的战术和装备，都提供了相当有价值的意见。
在协助守林人布置村庄防务的时间以外，她会在酒馆要一杯麦酒，坐在绘制着卡西米尔-乌萨斯边境的地图前，在沉默和偶尔皱眉中度过一整天。
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林冠村的守林人们却逐渐认同了她。
“虽然还无法信任她，但她是有真家伙的，在对抗乌萨斯的立场上，我们也是一致的。”
夏洛特无法反驳这种观点。事实上，度过了一开始，她单方面的排挤后，她也逐渐习惯了陨星的存在——只是少女的矜持和骄傲不允许她承认这一点，那就意味着她之前的排斥和抗议都是小孩子一样的幼稚行为，所以她的态度反而更加恶劣了。
“守林人，”这是陨星对别扭少女的独特称呼，而她确实没有再叫过夏洛特的名字，“下午还是原来的时间和地点，我教你用弩。如果可以，来年开春，想办法让守林人组织把最好的弩运来，你配得上那样的利器。”
后半句话可能是对她说的，也可能是对莱昂——夏洛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强压下心里出言反对的冲动，简单地回答道：“哦。”
在莱昂的要求下，她暂时放下长弓，去和陨星学习弩的用法。借助助力机构上弦的重弩，射击的威力和轨迹都非常稳定，远比长弓更好控制，也更好地发挥了她敏锐的视力。但她还是喜欢长弓，一个不用弓的守林人，算得上守林人吗？
“呵呵，好好学习啊，小夏洛特。不要总是对陨星那么凶。”莱昂说着，把大衣拉紧，走下围墙，“今晚，你和陨星负责守夜——主要是你，带陨星熟悉夜晚的森林。”
“哦。”她不太情愿地应声，但也没有拒绝。
等到夜幕降临，在下午浅睡片刻的夏洛特蓄足了精力，来到村口——陨星手提着自己的重弩，已经在等待她。
“出发吧。”简单到不能再简化的一句话后，两人沉默地迈进林间。
在地面上行走并不轻松，而一旦爬到树上，她很快就能甩开陨星——夏洛特忍不住这么想着，但这个想法刚刚产生，就被她掐灭。
没有必要，她能找到回去的路。
夏洛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心里责备起自己来。也许，自己对陨星的偏见过于严重了。她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是无害的，那么自己也应该以平常心去面对对方。
“这里是村庄的南面，”她开口说道，“沿着上坡的方向，南方一千三百码有一块高地，上面长着一棵老落叶松——视野很好，可以观察到周围很远，但是看不到林间的地面。”
“守林人，我想我们可能存在一些误会。”陨星平淡地说着，“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而且……并不是因为我是萨卡兹人。不完全是。”
夏洛特没有接她的话，沉默向前，脚步微微加快。
“我可以明白你为什么不信任我。”陨星加快脚步跟上去，说道：“的确，我跟守林人从来不是一路人，你会看不起我，鄙视我——我都能理解，我是雇佣兵嘛。”
夏洛特继续加快脚步，心里却希望陨星快点说下去——给一个解释，给她一个原谅和接纳陨星的理由。
“春天一到，我就会离开守林人。不必担心我赖在这里——我也有我的事业。”
夏洛特终于开口，问道：“什么事业？”
“我要证明，萨卡兹人不是灾星。我们可以被这个世界接纳。”
“靠当佣兵吗？”
“我也不想，但是，”陨星苦笑一声，“萨卡兹人除了当佣兵还能做什么呢？”
“……总有正经工作可以做。”
陨星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没有足以让我达到目标的路径。我找到了一些伙伴，组织了雇佣兵团，我想在未来，等到我们积累了足够的名气和信誉，我们就会转变，我会成立一个安全承包商。可是……”
陨星沉默了片刻，语气幽幽道：“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夏洛特停下脚步，坐在一旁的石头上，道：“夜还很长，守夜时有的是时间听故事。”
“不继续赶路了吗？”
“你能跟上我的速度，”黑暗中，夏洛特盯着陨星，“那就来得及。”
——————————
“雇佣兵陨星，我听说过你。”乌萨斯边防军官揉了揉鼻子，看着来人说道，“你可以帮我牵线，联系一队萨卡兹雇佣兵？”
“没错。”陨星点点头，“我可以让我们的人手到位。但是你必须遵守承诺。”
“当然，当然。”乌萨斯军官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文件，“地产，物资，行政任命，一个边境上的小村庄并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
陨星点点头，说道：“我们在附近有其他人手，不要妄图违约。”
“我还不至于为了这么点小事跟一整队萨卡兹雇佣兵起冲突。”乌萨斯军官笑了起来，那虚伪、油腻的笑容，和他不断在陨星胸前扫视的视线，让陨星感到恶心。“冬季剿匪指标可是要命的东西，我不会用我的命开玩笑。上面的同志，可还看着我呐。”
“但愿如此。”
……
气氛不对。她依照契约一样带人就位，但是边防军的人手比预想中要多。
不过，有附近的支援部队，倒是不必太过紧张。
陨星深吸一口气，高声喊道：“我们到位了，叫你的摄像师来拍照吧。”
“啊，是尊重契约的陨星女士。”乌萨斯军官站在不远处，依然满脸堆笑，甚至鼓起掌来，“不要着急，你看，这是你要的契约文件，那边堆放的是物资，你看看没错吧？”
没有等陨星回答，军官叹了一口气，“后勤部的同志不松口，这些物资只能借调片刻，一会就要拉回去了。”
陨星愣住了。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你们拿不到这些东西了。”乌萨斯军官的笑容逐渐变得冰冷，“不要提你在附近的……萨卡兹朋友了，我早就有应对方案，你看，这是谁。”
在她不可置信的眼神中，一名高大的萨卡兹人，穿着全新的乌萨斯边防军的军服，站到了乌萨斯军官身旁。
“死掉一批，招安一批。”那军官揉了揉鼻子，“明年就不用在这么冷的地方干活了，见鬼。”
“为什么？”陨星的眼中充满了失望。
“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做？为什么他这么做？”军官拍打着身旁萨卡兹人的肩膀，故作怜悯地看着陨星，“因为……这就是你们萨卡兹人啊。结束闹剧吧，全体都有，自由射击。”
“撤退！撤！”
——————————
陨星的讲述很朴实，没有加上过多的形容词。与偶尔在节日时被邀请到村里的吟游诗人相比，苍白的言语，更加摄人心魄。听完了她的故事，夏洛特久久没有说话。
“我的故事讲完了。”陨星说着，站起身来，拍掉大衣上的灰尘，“春天一到，我就会离开。我要去取那两个人欠我的命，我要去找新的同志，我要去联系客户，我要扭转世人的印象——守林人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我不会久留。明白了吗，守林人？”
“你后悔吗？”
陨星没听清夏洛特小声的提问，回头问道：“什么？”
“你后悔吗？”夏洛特重复道。
“后悔？我不后悔。”陨星摇摇头，“守林人，永远不要因为正确的事情带来了恶果，就去后悔做正确的事情。你要想的，是如何在将来，弥补已经发生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