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格,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书面通信。
你看到了这些字,说明我已经死了,而奈音还活着。这很好,奈音是个好孩子,她应该在更好的条件下生活。
我发动了叛乱,对帝国的叛乱。我知道我必定失败,但不为此感到后悔。
你肯定会问为什么。这是一个很长,但很无趣的故事。
我的本名叫做板垣荣一郎,父母是东国的生意人。在一次运货过程中,我们被乌萨斯边防军劫持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抱怀着对帝国的愚忠,但东国边境的乌萨斯边防军就是这样。当然我发现卡西米尔边境的边防军也没什么区别,那是后来的事情了。
他们掳走了我们的货物和车,把一家三口丢在荒野里等死。我的父母后悔于让少年的我帮助运货,这种愧疚让母亲没过几天就病死了,而父亲选择了自杀。
我活了下来,一直走,靠草根和泥水维生,最终到了血峰上的一座小城市。一名医生收留了我,治好了我的伤——但是我是个黑户,不能一直这么呆下去,所以我去参军了,参加那些不太光彩,也没什么要求的‘黑军’,成为了帝国边境劫掠者的一员。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渐渐忘了自己是东国人,作为乌萨斯的波什金活着,过了很久。
第十次乌卡战争后,我伪造了死亡记录,脱离了军队,回到我的第二家乡,这座小城。也就是那天,市长在垃圾场旁的绞刑架上吊死了我的救命恩人,理由是他试图救助感染者。
那是一切反叛的开端。
边境城市有四等人,乌萨斯人是最上层,然后是外族,然后是外国人,最后是感染者。外族人和感染者日复一日地为乌萨斯人贡献自己的劳力和生命,得到的却是轻蔑和斥骂。
四郎和奈音是医生收养的感染者孩子。四郎被市政部门要求无偿清扫街道,而奈音年纪还小,逃过一劫。
一切的改变发生在那些人试图带走奈音时,怒不可遏的四郎抢走了军官的刀,砍杀了四名城卫军。这终于,引爆了城中乌萨斯人和其他人的全面对立。流血,乱战,厮杀——这座城市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终于还是把以前的军官身份拿了出来,统合了一部分城卫军,强迫局面冷却下来。作为代价,城里的乌萨斯人成了仇恨的宣泄口。
我犯下了罪行。正如乌萨斯对我犯下的罪行。我认罪并忏悔,但我不感到愧疚。
赫拉格,睁眼看看吧,乌萨斯的样子。帝国建立在我们的白骨与血肉上,食人鬼在尸山上敲骨吸髓,大快朵颐。
这不会是最后一次。飞蛾扑火,以卵击石,你我比平民更了解什么是乌萨斯,但就是这样的庞然大物,也会在无力的蚁群撕咬下自我毁灭。
赫拉格,乌萨斯配不上你的忠诚和牺牲。
照顾好奈音。我恳求你。
她能活下去,我的反抗就有价值。
板垣荣一郎——波什金,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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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纸在烛火上燃烧,文字与血泪一同化为灰烬。烛火跃动在赫拉格的眼中,不断摇摆。名为奈音的女孩坐在他对面,安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依旧无法完全理解,波什金所作出的选择。优秀的军人不惧牺牲,但是牺牲必须要有意义。而这场叛乱带来的只能是帝国的怒火和清洗,叛军甚至无法让帝国的实力削弱哪怕微小的一点,那么死在这场叛乱中的人们,他们的牺牲岂不是毫无意义?
还有……这个女孩。
故友唯一的遗愿,却是个让人无从着手的困难。赫拉格并不是傻子,他知道乌萨斯是怎么看待感染者的。带着一个感染者女孩在身边,会给他带来多少麻烦,他也知道。
但不然怎么办?放着她不管吗?
“我给您带来困扰了吗?”
奈音轻柔的声音把赫拉格拉出了他的沉思。他惊讶于这个女孩的敏锐,随后说道:“你不用担心这些。他把你托付给我,我会完成他的遗愿。”
“如果这给您带来了麻烦,您可以抛弃我的。”
这让赫拉格更加诧异。抛弃自己,这种话就算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也很难说出来——获得帮助是困境中的人的求生本能,难以摒除。而这个女孩似乎并不在意这一点。
他忍不住说道:“你大可以放心,我会尽己所能。你叫奈音,对吗?”
“是的,将军。”
“那你就直接叫我赫拉格吧。”赫拉格把剩下一点的纸片扔在地上踩灭,“你有什么问题或者要求,可以向我提出来。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监护人了。”
“将军……赫拉格,我是感染者。”
“我知道。”
“而您是帝国的军人。”
“毫无疑问。”
“那您为什么要保护我呢?荣一郎先生对于帝国是叛徒,您杀死他是本职所在,没有必要因此对他感到愧疚而收养我。”
“以你的年纪居然会想到这些事情吗?”
“我是感染者。”奈音的眼睛依旧古井无波,“想要在乌萨斯活下去,就必须变得成熟,而且谨小慎微。”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
奈音没有回答赫拉格的问题,说道:“四郎哥哥就是因为太冲动了,才会导致一场混乱爆发。”
“矿石病不是过错。”赫拉格说道,“我也不会因此对感染者区别对待——就算是感染者,也是帝国的子民。”
“您是一个善良的人。但其他人不是,他们对我的恶意会转嫁到您身上——”奈音停下来想了想,如何说清楚自己的想法,“恶人们就是看不惯比自己高尚和优秀的人。他们讨厌父亲,讨厌荣一郎先生,讨厌四郎哥哥,都是如此。”
难怪,波什金会说这个女孩应该得到更好的生活。聪慧,乖巧,不合年纪的成熟,让人喜爱的同时,也让人心疼。赫拉格看向靠在一旁的长刀,说道:“放心吧,有我在。”
奈音点点头,片刻后又问道:“那些平民,会怎样呢?”
“作为战俘羁押。”
“那这座城市呢?”
“等到我的部队离开,会有其他军队接管——大概没法再作为城市了,可能会被改建为边境要塞。”
“边境要塞是……听不懂。”奈音摇了摇头,对于军事上的东西,这个女孩展现出了与年纪相符的不解。但她又说道:“其他人占领了城市后,会处死平民的。”
“……也许吧。”赫拉格没有说谎。
“您觉得他们该死吗?”
“也许最不至死,但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他们只是被压迫的普通人。”奈音眼神闪动,“请……放他们离开,好吗?”
“这不可能。”赫拉格说,语气不容置疑,“放任叛军流窜,不论是对帝国,还是对我的士兵,我都无法交代。”
“……所以您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死?”
“我无能为力。”
“将军,”奈音看着赫拉格的双眼,“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你看不见,你不去看,不代表您的手是干净的。”
“……这是你的想法?”
“……这是荣一郎先生说的。”奈音侧开目光,“抱歉,我太任性了。”
赫拉格露出微笑:“不,这很好,这才是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有的样子。”
“您喜欢我这个样子?”
“我只是觉得,孩子就应该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对世界怀抱着梦想。”似是说给奈音,也像是说给自己,赫拉格缓缓地说道,“我们这些中年人,才应该在泥与血中打滚,在剑与火中煎熬。”
“可帝国不是按照您想象的样子运行的。男人走上战场,女人走上战场,孩子走上战场,”奈音就象是在说晚饭的内容一样,语气平淡而柔和,“没有人能从地狱回来。”
“他们铸就了帝国的基石。”
“但他们没能在纪念碑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奈音漂亮的眉毛微微皱起,“我确实是个孩子,但是如果您要用这套官僚说辞糊弄我,恐怕无法如愿。”
“抱歉。”
“……还是说,您自己也靠这套说法麻醉自己呢?”
也许是吧。他总需要一个为帝国尽忠的理由。
比如……一切的牺牲都是有价值的。
他逼迫自己,不去问牺牲者的意愿,不去看他们濒死的痛苦表情。
“奈音,时候不早了,你该睡了。”
“是。晚安,赫拉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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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房间中离开,把门带好,赫拉格看见早早等在门外的谢苗。帽子上的风雪还没消融,看来他刚来不久,脸上的神情说明发生了什么大事。
赫拉格问道:“东国人打过来了?还是又要与卡西米尔开战了?”
“将军,陛下驾崩了。”
“……什么?”
“十分钟前首都急电,陛下突发恶疾,不幸离世。”谢苗瞳孔收缩,心绪动荡,“现在亚历山德罗维奇王子摄政首都,正在调度近卫军,几大公爵控制的军队也开始动员。”
“将军……乌萨斯,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