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突然去世,在乌萨斯引发了一场骚动。保皇党与贵族之间剑拔弩张,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原本犬牙交错的势力变得泾渭分明,对自己的控制领域进行了清洗和整合,昨日的同僚今日就可能反目成仇,刀兵相向,军队也同样划分成了两个阵营。

但总有一些因为各种原因游离在外的部队,赫拉格和他的装甲教导旅就是其中之一。驻扎血峰多日,没有收到任何指令,就好像参谋总部陷入了一片死寂。

雪越下越大,用民宅临时改建的牢房已经不足以保暖,赫拉格被迫允许了一部分被俘的参与叛乱的民众回到民居中,升起炉火,准备度过寒冬。

许多建筑在战斗中损毁,连带其中的物资一起损失,但是好在城市里的储备粮仓还完好无损,足以支撑度过寒冬。

与蔓延的寒意相比,帝国心脏的沉默和对峙气氛,更让赫拉格不安。他说过自己会按照命令参与进这场战斗,但他却没什么底气说自己站在了正确的一方。

他只能祈祷尽快收到行军命令,而不是被放置在边疆,孤身事外。会收到哪一方的命令?命令的内容是什么?赫拉格沉默地想象着,用沾了冷水的布擦拭长刀。

故友留下的刀比原来使用的帝国军刀更适合他的身材,就像是量身打造的利器——虽然是东国风格的武器,但赫拉格却依旧能如臂使指。

等待并没有持续太久——但是对于赫拉格来说却是一段漫长的不安。两个星期之后,一队骑兵进入了装甲教导旅的驻扎地。

“领头的是宪兵,后面跟着的是哥萨克——很可能是贵族雇佣兵。”谢苗收起望远镜对赫拉格说道,“看来是贵族先找上我们。”

赫拉格点点头,说道:“还是做好完全的准备。让所有部队动起来,整理物资……让突击队在我们设置好的几个据点待命。现在这个时点,哪怕是传令兵,也要保持足够的警惕。”

“是,将军。”

谢苗领命离去,谢拉格双手撑着刀柄,刀拄在地上。他叹了口气,看向正向临时指挥部跑来的骑兵,轻声道:“来吧,让我看看……帝国的决断。”

奈音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抬起头问道:“又要打仗了吗?”

“有我在……不会的。”赫拉格俯身摸摸女孩的头说道。

“为什么要彼此争斗?”

“因为争斗写在乌萨斯人的基因里。这就是乌萨斯人的宿命。”

——————————

“你们的军事主官呢?”

“不知道,我忙着呢。”

对于帝国的指挥中枢派来的传令者,大多数部队都抱着冷漠疏离的态度,实战部队和办公室军官之间的矛盾一直存在,赫拉格的兵也不例外。

传令兵一路深入城市,询问沿途遇到的军官,但是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就连军官们的敷衍都带着一股冷嘲热讽的味道。

这让领头的宪兵感到一阵不快,但是却也没停下来,他还有重要的工作。

“几位,是来传达新的军令吗?”终于,他们碰到了等待着的谢苗。

宪兵看了一眼对方肩上的军衔,也不下马,问道:“军事主官呢?我们来传达军令。”

“将军也在等着几位。”谢苗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宪兵,“从这边进去,赫拉格将军你们应该能认得。”

“哼。”宪兵策马从谢苗身边跑过,哥萨克骑兵与他同行。马蹄扬起的泥土溅到了谢苗的裤脚上,但好像没人在意这一点。

谢苗看着传令兵疾驰的身影,自言自语道:“呵,贵族做派……果然是贵族军啊。”

传令骑兵停在了指挥部外,宪兵翻身下马,走进营区,看到了那个拄着刀遥望远方的高大身影。

宪兵问道:“瓦西里.康斯坦丁.赫拉格?”

赫拉格回过头看向说话的人,问道:“有何贵干?新的军令到了吗?”

“当然。”宪兵从挎包里取出一卷纸,摊开道,“赫拉格,以帝国的名义,你因叛国罪被捕了。”

“叛国?”赫拉格的眼神闪动,“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让你们认定我犯下叛国罪。”

“证据什么的在军事法庭上自然会有人告诉你。”宪兵不耐烦地说,“这是军令,你要违抗军令吗?”

“军令?谁的军令?”

宪兵眉头一皱,问道:“你什么意思?”

“是皇帝陛下签发的军令吗?”赫拉格逼视宪兵的双眼,让趾高气扬的宪兵忍不住错开了视线,“除了陛下,还有谁能逮捕帝国的将官?”

“先帝猝亡,帝位空悬,军部元帅有权暂代军务。这可是元帅的签字,还是说……”手上的文件好像给了宪兵勇气,让他的语气再次强硬起来,“你要违抗军令吗?看看你手里的刀,我们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你叛变东国。”

“我当然不会违抗军令,我只是在质疑,你们有没有……发布军令的资格。”

赫拉格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让步的趋势。宪兵见状,怒道:“抓住他。”

他身后的哥萨克骑兵纷纷拔刀,向赫拉格靠拢。但没走出两步,一排弩箭扎在他们面前的地上,生生止住了前进的步伐。

指挥部门外,谢苗带着一队突击队员走进来,围住了宪兵一行,语带威胁地说道:“我看……谁敢。”

看到围上来的士兵,哥萨克们也不敢擅自前进,后退一些结成圆阵。宪兵色厉内荏地喊道:“赫拉格,你这是哗变!”

赫拉格盯着宪兵,很久很久,他能看到宪兵额头上淌下的汗珠,在寒冷的天气里变成鬓角的小冰块。终于,他说道:“谢苗,带突击队退下去。”

“将军!”

“我自有分寸。”赫拉格说完,摘下了自己的军章和徽记,俯身放在身旁的地面上。他起身说道:“我跟你们走——这不是因为惧怕和退让,这是我对帝国最后的尊重。帝国,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哼。”宪兵见状,心里松了口气。但是想到想在的局面和赫拉格的从容不迫,又感到十分难堪。他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举动,瞪视着赫拉格。突然他看到,赫拉格身后,亦步亦趋的小女孩。

“等等,那个女孩,站出来。”宪兵眼睛一亮,“你跟叛国者是什么关系?”

没等奈音开口,赫拉格就说道:“她是我的养女,有问题吗?”

“养女?”宪兵嘴角微微翘起,“一并抓起来。”

“不必大费周章,她会和我一起。”

“我说——抓起来。”宪兵说道,“我怀疑她是感染者,必须单独关押,你要违抗吗?”

赫拉格看着宪兵,就像是看一个小丑,他问道:“你是不是觉得终于找到了一个从我身上找回面子的办法?你是不是觉得,我终究还是不敢反抗所谓的军令?”

这也是帝国的军人。工于心计,玩弄权术,真正靠近帝国心脏的“军人”。

赫拉格突然想笑,他发现,这些不上战场的军人,甚至比不上那些叛军——至少,叛军们很有骨气,不会被赫拉格震慑,反抗到了最后一刻。

他慢慢走向前。

“当帝国征伐卡西米尔,我是帝国的先锋,我不是卡西米尔人。”

“帝国向感染者挥下屠刀,我冷眼旁观,我不是感染者。”

“帝国迫害异族,镇压叛乱,我心怀愧疚,却依旧坚定不移——军人的身份保护着我,也束缚着我。”

“现在,旧帝已逝,帝国终于开始清洗自己的军队——我依旧愿意服从,作为一个军人,接受自己的命运。”

“只是,”赫拉格的手按住了刀柄,“我依旧不能看着你们对无辜者胡作非为——这是作为军人最后的底线。”

如银龙般弹出刀鞘的“降斩”以惊人的迅捷斩开了宪兵的喉咙,那傲慢的瞳孔里倒映着赫拉格的面容,至死不愿相信他会违背帝国军令。

而利刃出鞘,不痛饮鲜血,是不会乖乖归鞘的。

几分钟后,谢苗心情复杂地站在一地尸体前,看着赫拉格,不知道该说什么。

赫拉格本人倒是看得很清楚,说道:“现在我也是帝国的叛徒了。”

“将军……”

“我摘下了军衔和军徽,所以杀死他们的不是教导旅的主官,突击队也没有参与。你们是安全的——暂时,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那您呢?”

“我终于想通了一些事情。”赫拉格叹了口气,蹲下身,挡住一地尸体,对奈音说:“不要看。”

奈音点点头,乖巧地闭上眼。

赫拉格对谢苗说:“现在不管说什么,也改变不了我还是违抗军令,背弃帝国的事实了。但是有些事情,我还是想说一说,你听完了之后,就忘掉吧。”

“是。”

“我们都说,当一个人光荣地死去,他欠下的一切就还清了。我为帝国出生入死,数入地狱,又挣扎归来——我自认,不欠帝国什么。而忠诚,只是个人的选择。”

“这不是您的错。”

“我曾经以为我的进军会带来胜利,荣耀我的祖国,祖国也会以我为荣——但是现在看来我错了。乌萨斯太大了,如满月当空——纵然将星云集,每个人对它来说都不是必要的。我并不意外,它终究抛弃了我。

每个人的生命都应该有其价值。卡西米尔人的,乌萨斯人的,健康人的,感染者的,都有其价值——因此,都应该予以尊重。但乌萨斯从不尊重任何人,对于伟大如帝国而言,都不过是蝼蚁而已。

我一直欺骗自己,假装看不见这一切的错误。因为我知道,我改变不了这些。

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帝国下达了对我的判决,它不再需要我了,我想离开,我想去看看那些我从未投注目光的疾苦。

我想知道,我是否还能坚持自己的观点。”

赫拉格说了很多,才站起身来,拍拍甲胄上的积雪,说道:“以后这支部队就是你的了。而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帝国的叛徒——作出你的决断,谢苗。”

“将军,”谢苗语气带着无法掩饰的惊讶和惋惜,“我……永远,永远不会,向您举起刀剑。”

“我也一样。”赫拉格点点头,牵起奈音的手,向指挥部外走去。

谢苗看着他们的背影,等他们走远,突然喊道:“您没有辜负乌萨斯!是乌萨斯辜负了您!”

赫拉格没有回应,走向风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