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萨斯酝酿的风暴仿佛在一夜之间平息了。

王子……现在可以叫皇帝了,亚历山大三世,在彼得格勒与几名大公爵的代表人进行了一系列磋商会谈后,终于得到了公爵们勉为其难的支持,取得了帝位正统。而他也付出了代价,诸多军政要职的控制权,从皇帝手中移到了贵族手中。

已经动员起来准备好一场内战的军队放下刀剑,就像无事发生,这让等着捡漏的卡西米尔人一阵失望。但是在乌萨斯的历史上,这种看似危险实则无伤大雅的权力交接游戏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双方人马摆好阵势,亮出兵刃,无外乎展示自己的力量和夺权的意志。最终,一切都会回到谈判桌上,而那些官员将领,则会变成随时可能被抛弃的筹码。

谈好了价,随之而来的就是接管和清洗。或公开,或秘密地,让一些枢要人员消失,然后新的控制者把自己的棋子安插进去,完成势力易手。

与先帝不同,新的皇帝毫无掩饰地展现出了他对异族的厌恶和不信任,而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解散彼得大帝的亲军,并清洗军队里的大部分异族军官。

赫拉格和他的装甲教导旅,包括他统帅过的野战军和近卫军,都在皇帝的清洗名单之中。而这时,他们把目光再次投向东国边境驻扎不动的装甲教导旅,却发现了一件尴尬的事情——贵族们已经抢在皇帝之前试图除掉赫拉格了。而他们失败了,让赫拉格跑了。

就此踪迹全无,宛如人间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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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城市,切尔诺伯格。

赫拉格身上漆黑的连帽雨衣遮住了他的面容和佩刀的大部分,只从下摆露出一点点隐约的刀鞘。他看了看巷子外,对女孩说道:“走吧,去找些吃的。”

“好。”奈音温顺地点点头,牵住了赫拉格的手。

这让赫拉格忍不住有些心疼,语带歉意道:“我们终于到了这里。放心吧,不会再这样流浪太久了。”

“没关系,赫拉格。”奈音露出一个微笑,如同阳光刺进阴沉的雨幕中,也刺进赫拉格心里,“我已经习惯了。倒是你,没经历过这种流浪的日子吧?”

“确实是新的经验。”赫拉格摇摇头,“但是也不会比在卡西米尔的森林里求生难太多。”

“你又要开始你的军旅故事了。留到晚上哄我睡觉吧。”

“当然,奈音。”

赫拉格笑了起来。

和一开始相比,现在的奈音与赫拉格渐渐熟悉了起来。至少表面看上去,他们有了一对潦倒父女的样子。但赫拉格清楚地知道,自己与奈音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不可逾越的墙。

她乖巧听话的样子和逐渐亲近的态度,只有一半是真的。她在尝试着,让自己融入赫拉格的流浪之旅——而不是被半途抛下。这种小小的算计,反而让人更加心疼这个女孩。

而只有在夜半时分,偶然的梦呓中,赫拉格才能听到她的真心。

对乌萨斯的怨恨,矿石病的痛苦,还有对逝去的至亲之人的怀念。

赫拉格知道,这个女孩可能依旧憎恨着他。他是乌萨斯的制裁之剑,也亲手杀死她的至亲——她有理由这么做。

在熟食店买了两个面包,和一点点可怜的熏肉,赫拉格带着奈音离开。他高大的身材,和寒酸的购买,形成了明显的反差,但是店主也没多问,甚至多看一眼都懒得费劲。在乌萨斯,因为各种原因流离失所的人多了——只要他们按价付钱,买多买少无所谓。

赫拉格看了看用纸袋装起来的食品,又摸了摸腰上半满的水壶,心想这又是能应付一天的食物。他卖掉了自己的锁甲,卖掉了打火机,甚至卖掉了自己的勋章——这些军队产品,总有人愿意收购——这才换来了一路上的旅费。

而这些钱现在也见底了。

好在,他们总算抵达了切尔诺伯格,剩下的就只是找到那家诊所了。

那家专门医治感染者的诊所。

不过两人的行程被打断了。几个年轻人围住了二人,神色不善。

“大意了。”对于出身军旅久经战阵的赫拉格来说,被包围而不自知是很少见的事情。离开军队不过数月,他的战场本能已经开始变得迟钝——又或者只是因为包围他们的的人太弱了,没有引起他的警惕而已。

“交出食物。”

赫拉格四处打量,街上还有其他的行人,但大多只是看一眼就绕开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切尔诺伯格的街头势力错综复杂,大小斗殴司空见惯,没有人愿意多浪费哪怕一秒时间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为首的年轻人手中弹出一柄折刀——短小精悍,街头械斗的实用武器。他挽起袖子,刻意露出了手臂上的源石结晶,再次重复道:“交出食物!快点!”

“这可不行。”赫拉格说着,把纸包放到了奈音的怀中。

“打。”年轻人也不再劝说,直接发令,随后几人向赫拉格围了上来。

赫拉格对奈音低声说道:“保护好自己。”

几个手持折刀的年轻人当即围了上来。赫拉格没什么紧张感,这些年轻人早就被酒精和药物掏空了身体,除了凶狠以外一无是处。恐吓普通人尚可,但要吓住赫拉格?卡西米尔的十数位将领都做不到,仅凭他们更不可能。

赫拉格没有拔刀,仅靠赤手空拳,几招之间,就靠擒拿技巧逼迫这些年轻人丢下了自己的折刀。这让包围者惊疑不定,后退几步,进退两难。

“还要继续吗?回去吧。”赫拉格劝说道。

“啧。”领头的人揉了揉手腕,突然抽出一具手弩,瞄向站在一旁的奈音,“老东西!”

银光一闪,几乎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手弩就被斩断,切口平滑如经过打磨。

赫拉格慢慢纳刀归鞘,说道:“事不过三。”

“啧……”年轻人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弩,心里的惊慌终于渐渐压过了药物带来的虚假勇气,二话不说掉头就跑。而失去了领头的人,其他年轻人也只能灰溜溜跑掉。

奈音拉了拉赫拉格的衣袖道:“谢谢。”

“我会保护你的,我承诺。”

街道一旁突然想起了一阵掌声。循声望去,一袭黑色雨衣包裹着一个人影,但是人影头上却飘着一个黯淡的光环。光环的亮光,导致对方的脸藏在一片模糊的黯淡中,看不清楚长相。

一个萨科塔人?

赫拉格的眼睛很快飘到了雨衣胸口的纹章上——

Azreal。

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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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小的房间,三杯热茶,一盘难得一见的精致点心。萨科塔人坐在赫拉格和奈音对面,笑着说道:“久闻大名,将军。有传言说你已经被新帝秘密处决了,现在看来你很有先见之明——提前离开军队,隐姓埋名,这是个不错的决定。这位小姐是?”

“奈音。”女孩报上了名字,随后又开始保持安静,眼神警惕地打量着萨科塔人,没来由地,她觉得这个人不能信任。

“感染者,蔓延速度不快,但时间很长——再这样下去,恐怕命不久矣。”萨科塔人只是看了一眼,就作出了结论,“东国人?她跟将军你是什么关系?”

“她是一位故友的女儿。”赫拉格言简意赅,反问对方:“你呢?你来自阿撒兹勒诊所?你是谁?”

“你知道阿撒兹勒?很好,那你可以叫我‘亚兹拉尔’——这只是一个发音变换,如果你想叫我‘阿撒兹勒’,请随意。”

“你拥有这间诊所?”

“谁知道呢。阿撒兹勒是一个很复杂的地方,我只能说是最早的成员,那些怪脾气的家伙才是带来稀奇古怪技术的人。”

“你们能治疗矿石病感染?”

“只是吊一口气——我们能把这口气吊得足够久。治好?不可能的。”亚兹拉尔摆摆手道。

赫拉格沉吟片刻,问道:“能……治疗奈音吗?”

“可以,我们会帮助有需要的感染者。这个小姑娘虽然感染程度不轻,但是并不是很难控制的病型。”亚兹拉尔端起茶杯转了转,但没有喝,看着赫拉格,“但是,‘将军’,你也知道作为帝国军人的你有多受感染者的厌恶。这一点可能会造成不小的阻力,毕竟阿撒兹勒不是我的一言堂。”

“……”

赫拉格的沉默似乎让亚兹拉尔很满意,问道:“为了医治她,你愿意失去什么——‘将军’?”

赫拉格沉默了。奈音看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良久,赫拉格开口:“我已经不再是军人了,我也没有立场再为乌萨斯辩驳什么。我带这个孩子来这里,是为了延续她所继承的意志。认同与否,这都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也是我跳出帝国的混乱后,仅剩的愿望。”

赫拉格的长刀横放在腿上,仿佛一条被压抑着,渴望鲜血的龙。他按住刀,说道:“只要能守护她长大,你们想要什么?去杀人?去掀起叛乱?还是我这条早已失去的廉价性命?说出来吧,我愿意支付一切——除她以外的一切。”

亚兹拉尔似乎被赫拉格突然展现的决意所震撼。很长时间之后,这个萨科塔人回过神来,轻笑一声,道:“不不不,你的生命绝不廉价。你要留着生命,在未来很长时间内,慢慢支付这笔代价——我要你的尊严,大人。”

“尊严?”

“我要你卑躬屈膝,保护阿撒兹勒的人。不论是感染者,还是异族,甚至是卡西米尔的难民;我要你抛弃荣誉,斩杀我们的敌人,甚至向帝国忠诚的仆人举起刀。”萨科塔人带着微笑,说出了残酷的条件,“大人,乌萨斯夺去了我们的安全,也夺去了我们的力量。我要你替我们承担这个风险——乌萨斯帝国从我们身上夺走的,我们也要从你身上剥去。”

“这不是什么难以达成的条件。我的忠诚和热血,已经献给了帝国,如今帝国给我留下的,只是苍白的空虚和遍布疮痍的心。就算是为了奈音,我也会保护好诊所,这根本说不上失去什么尊严。”赫拉格的眼神严肃,“更何况,我也不确定我身上还剩不剩下哪怕丁点尊严。”

“有的,大人。即使是对于你身旁的女孩,你现在唯一坚持守护的公主殿下——你也不自知地,保持着矜持和傲慢。”

“什么?”赫拉格仅仅疑惑了片刻,就突然明白过来。他点点头,说道:“如果这就是代价……很公平。”

“那么,”亚兹拉尔起身鞠躬,深施一礼,“欢迎成为我们的一员——‘将军’。”

(帝国的骏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