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田青城站在山坡上，看着下方熊熊燃烧的火焰。火光和黑烟填充着整个峡谷，烟雾在狂风之中盘旋飞舞，带来一阵阵刺鼻的味道。
本田在心中回想着它原来的样子，一条小河顺流而下从峡谷低端流过，两边长满了青青绿草和一些稀疏的树木。那里地势还算是平坦，所以一些人在小河两边建造了房屋，把这里变成一个小规模的聚落。
但现在一切都没了。
小河从本田身边流过，它继续流向峡谷底端时就隐没在一片烟雾里。而那些青草和绿树都为火焰的旺盛牺牲了自己，还有一两个建筑的屋顶从烟雾里冒出来，它们同样燃着火焰。
突然另一个巨大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它移动着灰色的身躯撞倒一个建筑，然后发出一声怒吼又转向另外一边，似乎是因为被烟雾迷了眼睛所以找不到方向而恼火。
本田的心在沸腾，他想冲过去，他还有一把突击步枪，身上挂满了弹药，腰间还围着一打手雷。他身体里的战士之血在呼唤他冲向战场，把所有弹药都倾泻在敌人身上。
跳下去。
那个声音说着。
机动装甲有缓冲功能，即使从很高的地方跳下去也不会受伤，本田几乎已经找到了落脚的石头，只要准确地踩中它们就能到达前方战场。然后狠狠地打击那个怪物。
在他快要听从那声音行动的时候，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
“走吧，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是队长。
他脑袋里最先冒出这句话，好像他已经不认识面前这个男人要重新确认一遍。
然后。
任务。
对，任务。自己是来完成任务的，任务的内容并不包含与敌人正面交锋。
一阵刺耳的尖叫声震痛着本田的耳膜，他又看向峡谷，与之前看到的怪物不同的另一只怪物出现在那里，它的大嘴张开，露出四颗巨大的獠牙。
我们打不赢。
本田失落地认清现实。
它们太多，单凭一个小队的战力去了也只是送死。所以我们才要炸掉峡谷，这样可以阻挡他们的脚步，让它们上不来，居住在峡谷上方的人就有时间逃走。
但是下面的人怎么办？
本田觉得脑袋刺痛，有个奇怪的东西梗在那里，堵塞了大脑，让他无法思考。但他同时也无法停止已经出现在脑海中的想法。
他们会死。
他们想要帮助。
但有方法帮助他们吗？
不知道。
他们会死。
没人能去帮助。
他听到更多声音，不同于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也不同于狂风的呼啸声，更不是怪兽的嚎叫，而是哭喊，呻吟，一次又一次地对帮助的祈求，充满憎恨地诅咒。
这是一个罪恶的圈套，把本田困在里面无法走出来，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烟雾包围的怪兽一样，被迷了眼睛，堵塞了思绪，找不到出路，徒增愤怒。
“本田！”
另一只手抓住他另一边肩膀强行让他转身，他面对着队长，听到沙哑的声音。
“任务完成了，我们走。”
这一刻本田终于明白堵塞了自己的东西是什么，对方的双眼给出了答案。
愧疚。
无比的愧疚。
*****
本田青城全都想起来了，那段让他和他的队友们背负上罪恶的记忆，他们为了拯救一部分人却弃另一部分人的性命于不顾的任务。
虽然在过去的这么多年中它从来都没有消退过，每时每刻都折磨着本田青城，让他感到愧疚，让他为死去的人心痛，多少个夜晚未曾入眠。但此时此刻这段回忆却前所未有的清晰，就像是重新经历过一次一样呈现在眼前。
当它们消散而去，本田的双眼再次凝视着现实时，他意识到了另这份记忆如此真实的原因。
芬恩。是这位奇迹生还的受害者让那段记忆重现，一定是他的愤怒，从他双眼中溢出来的憎恨影响了自己的思维，让自己再次亲身体验当时的一切。
本田平静了。此前的疑惑一扫而空，甚至于面对芬恩的枪口也不感到害怕。本田看到他眼中的绝望，他并不会享受这次杀戮，但他会做的。
“芬恩，把枪放下。”达利安慢慢地接近，还希望他自己能够劝阻芬恩停下手中的疯狂行为。“现在所有的人都在通过摄像机看着这里发生的事情，一旦你开枪后果就无法挽回了。”
“哦，无法挽回。是的，无法挽回，早就已经无法挽回了。”
“芬恩！你为他们想一想。”达利安指向屋子里的其他人，只是没发现他们都用一种热切的眼神看着这边“他们还要在这里生存下去，你不能破坏我们努力建立起来的一切。”
“我们根本什么都没有建立。”
芬恩的笑容中透露着苦涩，本田又明白一件事。
“是的，没有。他们一开始就没打算和我们相处，达利，他们是来复仇的。”
芬恩用枪敲了一下本田的脑袋，他呻吟着倒下去。
“不要自作聪明地揣测我地决定。哼，不过你说的没错，我就是来复仇的，我们都是来复仇的！”
这句话一出，房间里突然涌入一批人，他们手上拿着武器枪械，身上穿着机动装甲，本来就狭小的房间这下变得更加拥挤，并且充斥着危险的气息。而原本因为身体不适坐在椅子上的各位流浪者也都站了起来，他们在缺少的肢体上安装了机械义肢，纷纷从同伴手中结果武器。
达利安愣愣地看着这个过程发生在自己面前，一转眼发现沭漓正端着一把突击步枪对着自己。
唯一一个带进来的守卫挡在他们之间，也端着武器，但他的反抗看起来如此无力。
“让他放下武器，你知道咱们的人数差距，谁也保护不了你。”
沭漓对达利安说，达利安拍了拍守卫的肩膀。
“放下吧。”
守卫的肩膀松懈的一瞬间仿佛卸下了一个无比沉重的担子，他的武器被抢走，然后被带到一边。
达利安又面向芬恩，他的枪口一直对着跪倒在地的本田。
“不要这样。”达利安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对芬恩说“你说过你想要为你的人寻求一个好的生活环境，而不是像从前那样盲目地复仇，我相信你已经改变了。”
“我是改变了。看看我，多么大的改变，从前的我绝对做不出现在我正在做的事情。这二十年来我变得更加坚定，再也不会做傻事，不会把时间花在没意义的事情上，让我复仇地思路更加清晰。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你们清楚地知道，当初把我们抛弃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并且把这后果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枪声响起。
“不要！”
达利安往前跨一步，结果被沭漓一脚踢在膝盖后面摔倒在地。鲜血从本田身上飞溅出来，女记者的尖叫声响彻整个房间。
子弹打在本田的肩膀上，他没断气，躺在地上艰难地喘息。
“做出那个决定的人早就不在了，他们只是执行任务而已！”
“那就是他们亲手断了我们的生路！决定者和执行者，他们全都有罪！”
“你说得对......我们全都有罪，咳咳......”本田咳出一片鲜血，用沙哑的声音说“那次任务之后，每一天我都会回想起当时的情况，耳边……能听见那些人的哭泣声，仿佛他们就在我面前……祈求我去拯救，尽管我知道我根本拯救不了。咳咳，那是跟随着我一生的罪恶，不止是我，参加那次任务的人，永远都对你们怀有愧疚。”
“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对你产生一点点怜悯之心吗？”芬恩一脚踢在本田肩膀上，把他从侧躺变成仰面朝上的姿势，本田因为疼痛猛抽一口气“你们连尝试一下都没有，直接就放弃了我们，把我们丢在岩石兽那里等死。不管有多么愧疚，不管记住多长时间，你也根本无法体会我所见过的绝望。哼。”
芬恩冷笑一声。
“但是看看现在的你，用别人的生命换来自己的存活之后，你活成了什么样？我都没想到，你会变得这么弱不禁风，连一点反抗的余力都没有。但是我，一个本来应该死去的人，却变得比从前更强大回来站在你们面前，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他踩住本田的手腕，后者忍不住哭喊出来。
“住手！”达利安再次出声制止。“他不是自愿变成这样的，在那之后我们经历的战斗数不胜数，你根本不知道他为了这座城市付出多少！”
“然后呢！”芬恩愤怒地冲达利安大喊“你想说什么？因为他付出了很多就可以抵消从前的罪恶？因为他为建造这座城市尽了一份力我就应该忘记他曾经对我们的背叛！你想凭这种理由就让我放过他吗？”
“你不需要放过我。”本田奄奄一息，几乎是用最后的气息在说话“你应该放过的是你自己，还有那些跟随你的人。不要再回到荒野中去，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更应该清楚，在那里生活有多么艰难。咳。所以，留在城市里。过去是我们犯的错，给我们一个机会……弥补。”
“别听他的！”沭璃走上前“我们已经在外面活了二十年，完全可以继续活下去，只要有这些武器，我们就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
“当然，我们会活下去，不但会活下去，而且还会向这里的人证明，他们能做到的事我们也能做到。”芬恩用脚拨了一下本田的脸，让他看着自己“你不是想要弥补的机会吗？这就是你的机会。”
他扣下扳机，本田在两声枪响之后躺在地上没了声息。
房间里再次嘈杂起来，女记者的尖叫声和达利安的咒骂声几乎要震碎人的耳膜，但在芬恩听起来却非常美妙。
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而当他想到这座城市里更多的人都在做出同样的反应时心里就愈发地激动。
“你逃不掉的。”达利安重新燃起了对芬恩的怒火，比一开始见到他时更加愤怒“就算你控制了这里的人，但联合防卫军很快就会派部队出来剿灭你们，你们这些装备连一个机动战队都赢不了。”
“哦，是吗？”芬恩毫不在乎地笑着“那你就祈祷他们赶紧来吧，因为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本田青城只不过是一个开始，我还要去寻找更多人。我已经知道执行那次任务的人的名单，很遗憾有些人已经死了，但我会让剩下的人一起过去陪他们。”
“你疯了，你真是彻底的疯了！我看错你，竟然认为你这种人会不计前嫌，认为你会真诚地和我们一起寻求一个未来。你在向我道歉的时候流露出的眼神，我认为一个人不可能装出那样的表情，但现在看来你话的话做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一开始就不应该相信你。”
“不，那个是真的。我是真的没想到会让你失去一直眼睛，那大概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情。”
“那又如何，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不是吗？你导演了那次事故，你陷害我，不让我和你公平竞争，导致我们两个人都无法加入机动战队，因为你知道你根本就胜不过我！”
“因为我知道你压根也没打算公平竞争！”
说到这件事芬恩也不肯退让，他走上前和达利安互相怒视，两人谁也不愿被对方的威压压倒。
“我才不像你一样卑鄙无耻。”
“我听到了，前一天训练结束的时候教官跟你说的话，他说会让你加入机动战队，说你比我沉稳，而我太冲动，说当下的情况更需要具有领导力的人参加战斗，不管怎样我都会被刷下来。我不能让你们俩的阴谋得逞！我不甘心！”
“他的确是那么说过，但我拒绝了！”
“这不是你拒不拒绝的问题，问题是我根本没有得到公平竞争的机会。所以我才嫉妒你，讨厌你，一想到我是用自己的痛苦换来的公平心里就咽不下这口气，我才会在出院以后继续找你的麻烦。所以你明白了吗？就算我向你道歉了，这一切也不是我的错，但我的道歉依然是真诚的！”
面对芬恩的狂躁，达利安看着他的眼神中出现一丝怜悯。
“这样看来教官说的话是正确的，你不仅是冲动，已经扭曲了。并不是这二十年让你扭曲的，从很久以前开始你就已经扭曲了，我真后悔自己怎么没早点看出来。”
“如果他说的是对的！那就应该让我去和你公平战斗，然后我会因为自己真的不如你而落败，那么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真的不会吗？”达利安完全不相信“你问问自己，在公平的战斗中失败你就甘心落选吗？不，你不会的，你依然会复仇，不管那个仇恨是来自于外界还是来自于你自己，你的报复心就是这么强。”
“也许，现在你看到的我就是这样，但没发生的事情谁也证明不了。而现在的事实就是，你成为了塞伊诺斯的副司令，我成为了流浪军团的领袖，而你这个领袖被我抓在手里，连性命都掌握在我手中。”
“那么动手吧。”达利安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像你杀掉本田一样向我开枪。”
“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那我就是傻子，我的目的是向那些见死不救的人复仇，如果我杀了你，那么外面的人就会全部涌进来。所以我需要你活着，你还要带我离开这鬼城市呢。”
“想都别想，我绝对不会帮你。”
“你不会帮，但她会。”
芬恩一枪打在女记者腿上，她惨叫摔倒在地上，虽然很疼，但她还是拖着一条受伤的腿疯狂后退，直至躲在墙角里，鲜血在地上拖出一条瘆人的痕迹。
“还有他和他。”芬恩的枪口在摄影师和达利安的卫兵之间移动。“他们的生命可都在你手里，你只要再说一句拒绝的话我就再开一枪，不会打致命部位，看看谁能撑得更久。”
“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你这个怪物。”
“错了。”
芬恩摇着手，这次子弹打进卫兵的手臂，他比另外两人坚强一些，只是呻吟一声后仍然努力地站着。但旁边的摄影师已经快要尿裤子了，浑身都在发抖，连摄影机都快要拿不住。见状芬恩把手枪对准他。
“喂，你，拿好摄影机，要是我发现你干不好现在的活我就先处理掉你。”
此话一出摄影师立刻站直身体，虽然还在颤抖，汗水像洗了个澡一样从脸上划下，但还是努力让身体保持直立，摄像机高高抬起。
芬恩满意地点点头，再次面向达利安。
“再提醒你一句，你现在的选择可是被全城人民看着呢，他们的副司令会不会在意普通居民的生命？你究竟是要拯救他们，还是像从前的那批人一样把他们放弃，外面的人可都看得一清二楚。”
达利安和摄影师对视一眼，对方恳求地看着他，眼泪已经从眼眶中溢出来。他又看向缩在角落里的女记者，双手抱着腿蜷缩在一起，鲜血还从身上流淌下来，她在用手堵着伤口，但明显没什么用。
然后是那个卫兵，即使受伤也不肯低头，依然坚韧地站在那里。
最终达利安低下头，妥协了。
“要我帮忙可以，但我有个要求。”
“你觉得你有什么立场像我提要求？”
“给他们俩治疗！如果他们两人最终活不下来，那么我死也不会帮你。”
达利安咬着牙，把自己的决心传给芬恩。
“成交。去给他们找绷带。”芬恩对他手下人说，然后让把摄影师拽到达利安面前“告诉你的防卫军基地，我需要两架运输机，大号的那种，让驾驶员一个人开来，如果我发现有其他任何一个人在上面，那么这里的人谁都活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