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谋略
1
入夜了,街道终于安静下来,宵禁正式实行,寥寥灯火闪过,那是巡逻的督察官。
一人坐在不知名的天台上,手上端着茶杯,身旁侍者肃立。
“少爷,署长来了。”
“让他上来。”
“他已经上来了。”
天台门被踹开,身着黑色及膝风衣的男人步履如风,脸上带着怒气:“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利得置若罔闻:“抓到人了吗?”
“我——没有。”
“没有你来干什么,其他人还在努力工作,署长却来我这喝茶偷懒吗?”
署长一时语塞,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是这种态度。利得眼角微抬,隐隐地凶光闪烁。
“我组织了一支军队给你,你却连一个人都抓不住,真是好奇这么多年你是怎么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啊。”
“可、我!”署长脑袋里一团乱麻,本来是自己来讨个公道,却变成挨训了,“那不是什么普通的盗贼或者抢劫犯,她一个照面就血洗了两支小队,十条人命!其他人被迫利用LC暂时退避,让她跑了。”
“真是令人发笑,三流之人会让我给你一支军队吗?手握这么强的力量却胡乱使用,让你指挥真是我的失误。”利得笑笑,不疾不徐地品了口茶,“L·Lah Combat……那个同理者为什么要设计这种懦夫的龟壳。”
“少爷又在说奇怪的话了。”
“闭嘴,明明是个NPC话却这么多。”利得转向署长,“移交你的指挥权,之后你的人由我来指挥。”
“你还要继续吗?封锁城市,宵禁,拿着弩炮到处轰炸……昨天就有其他部门的人来敲我的门了,再这样下去女皇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做的正是‘女皇’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她才不会来找我的麻烦。别想太多,把勋章给我,回家躺着休息吧。”
督察署署长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太危险了,你会把我的人都害死的。”
“哼。”
利得挑了挑眉头,将茶盏交到侍者手上,站起身整了整袖子,走到署长身前。少年与高大男性的身高差让他们看起来像对父子,但歉疚畏缩的一方却不是孩子,署长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后悔吗?”
“什么,后悔吗?”
“签下那个合同。”
署长面露苦涩,不知该作何反应。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都认为签下合同是自己一生中最正确的决定,但现在这个想法动摇了。
“后悔的话,主动舍弃当初填下的筹码,合同就会自动解除,你便不再受我约束。你,做得到吗?”
署长仍不作动作。
利得笑了,像个同龄的孩子一样,但却令人感觉不到半点温暖:“你做不到,因为我是你唯一的希望。落草为民的贵族,妄想着回归权力顶峰,你只能指望奇迹,而这世上的奇迹,就只有我,和我的合同。”
署长深吸一口气:“我……”
“下次犹豫的时候,想想流放你的祖国。‘不死的雾都之王’不计前嫌广纳天下人才,你这个罪人才能在这里混得风生水起,但这里能和家乡比吗?别被眼前的小事蒙蔽了眼睛,王座边,万民上,才是你的归宿。你早晚要回去的,我愿意帮你;问题是,你愿意帮我吗?”
利得微笑着,伸出手,白净的手掌上空无一物,但这双手却能让人相信一切皆有可能。
署长的身体微微颤抖,他内心挣扎着,但很快有了答案。
“一定要兑现你的诺言。”
他拿出自己的勋章,放在利得手上,转身离去了,方才高涨的气焰只余一滩死灰。
“呵呵呵,真是精致的小玩意。”利得把玩着勋章,随手丢到侍者怀里,“回去后放在藏品箱里吧,拿着无用丢了可惜,鸡肋般的东西。”
“可少爷,您刚刚还说要用这个指挥来着。”
“我需要这东西指挥?别说笑了。刚才的谈话并非是为了获得,而是‘放弃’——两个人拥有的权力没有意义,只有他放弃了,我才能无条件地拥有一切,现在,督察署的兵马也纳入我麾下了。”
“和艾雷德那时候一样呢,少爷。”
“别说废话了,拿地图来。”
“地图我一直随身带着,但少爷,我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这可是我的城市啊,当自家后院里出现了老鼠还能怎么样?”利得踏上天台的边缘,张开双臂,宏伟的城市和闪烁的灯光在他身下臣服,“我们狩猎。”
2
“安全。”晴岚拉上窗帘,点亮烛灯,“真是大手笔啊,不知道利得打算怎么付这些人工资,啧啧。”
“你的伤怎么样了?”艾德问。
“早就好得差不多了,你还是担心你的小身板吧,一碰就碎了。”
艾德苦笑,这倒是实话,其他人还活蹦乱跳,自己却累得快散架一般,当个普通人真不容易。
还有个人更不容易——路瑟尔,一路连捆带绑地被运来这里,精神和肉体都已成风中残烛。尤其是见着他的人都想要他的命,要不是艾德寸步不离地守着,眼前这些杀手搞不好扔个烟头就把他烫死了。
“路瑟尔?”艾德查看他的状态,“你还醒着吗?”
木乃伊公子紧闭着眼睛,没有回应。
“路瑟尔?路瑟尔?喂!你还好吗!”艾德摇晃着他的身子,“不会死了吧!什么时候被枪打到了吗,伤口在哪,还能抢救一下吗!”
“别晃了,他只是营养不足又过度劳累昏死过去了而已。”塞拉在一旁提醒道,“这里暂时安全,现在是晚上十点,好孩子这个时候也该睡觉了。”
“好,我今天要当好孩子,我睡觉去。”晴岚捂着嘴打着哈欠,朝房里走去,“除非吃饭或者天上下陨石雨,不然别敲这个房间的门。”
“你不睡?”塞拉看看瘫在沙发上的艾德,“这屋里没有食材,等晚饭可是没希望的。”
“不不,我就是……”他看了眼旁边的木乃伊,讪笑着,“我算了,我今晚就在客厅里休息吧。”
“那行,你自便吧。”
塞拉走进另外一个房间,出来时手上拿着一个扫把,敬业地做起清洁来。不过要是脸上不那么忿忿无奈,又不停地碎碎念着给空房子扫地的麻烦之处的话,可能会显得更敬业一点。
“你也不休息吗?”艾德试着找找话题,强打精神。
“我要是睡的话,得花很久的。”
“这样啊。”看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自己再追问下去也不好。
无人讲话,房间里又陷入沉寂,艾德这才发现话题被自己终结了,略微的尴尬之情让他又往沙发里缩了缩,索性不再开口。
房间里,钟摆的响声逐渐清晰,其他的一切则都盖上了雾。一天的劳累之后这样休息一下,就像是剪断了提着石头的绳子。艾德的身体里,骨头与骨头间没了引力,肌肉与肌肉间断了连接,意识掉进了空旷的躯壳,寂静的空气像是无声的漩涡般将他越卷越深。
他闭上了眼睛。
“我回来了。”
洛斯忒推开门走了进来,她看了眼沙发上的艾德,径直走开了。
“没人跟着你吧?”塞拉把扫把丢到一旁。
“有,但是都死了。”
她从怀中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血然后随手丢到空中,塞拉看了一眼,手帕自燃起来,在落地之前便化为灰烬。
“回来的路上我发现些情况,到里面来说。”
“什么情况,你还需要特地说一声?”塞拉关上门,点亮烛灯,房间里就只有她们二人,“不像你的风格啊,你不应该直接摸到利得家里把他的头带回来吗?”
洛斯忒点点头:“我去了,利得不在家。他躲起来了,搞不好每天都在改变位置,这样难以反向追踪。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了钟楼的人。”
“这是那个‘情况’吗?”
“不是,关键在于我也看到钟楼的负责人和谁在一起。”
“搞清楚身份了吗?帝都的人?女皇的人?”
“戈文诺尔,她来城里了。”
塞拉瞪大眼睛,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是被革职了吗?”
“对,但是肯定又复职了。不仅如此还离开了帝都,来到了本被封锁的边城,并且接触了钟楼的负责人,搞不好钟楼正在帮她做事。”
“那为什么要革职?故意给她放个假吗?”
“是为了转入暗线,她代表官方却没有带着一大批人大张旗鼓地来审查领主,说明另有所图。”
“我们。”
洛斯忒点点头。
塞拉笑笑,没有紧张,反而是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你的眼光一点也没有退步,她确实不一般。坚定、善良、无畏,而且还有天赋和气运。”
“问题在后面——帝都边城本来是个狩猎场,我们和利得正在争夺猎手的位置,但有了戈文诺尔这个第三方的加入,就意味着无论如何,猎手都有两位。”
“不能是两只猎物吗?”
洛斯忒摇摇头:“不太可能,戈文诺尔和利得目的一致,不会敌对,但以他们两人的性格应该也不会合作。”
“这对我们来说是有利还是不利?”
“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利得本身就是为了独自占有战利品才封锁了城市,现在有了竞争对手的加入,他会更加心急。到今天为止他都只是在炫耀实力而已,排在后面的正戏恐怕要提前开始了。”
3
“这是哪?”寒意刺着他的皮肤,艾德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冷,刺骨的冷。他环抱双臂取着暖,手掌没摸到衣袖,身上的单衣只覆盖到肩膀处,裤子也只有一半。
这是夏天,没有寒风,但还是好冷,冷意在空气中凝结着,一点一点地渗透进皮肤,刺痛骨头。
白色,映入眼的尽是白色,白地、白墙、白砖、白门……唯有一点红色醒目地亮着,悬浮于白门之上,是几个字。
奇怪的情感在艾德心中积聚着——焦虑,越来越焦虑。他站不住,反复踱步着,大口喘着气,即使这么冷,额头上还是出了汗。
红色突然一变,艾德抬起头来,门开了,门外的房间更亮,一个黑影逐渐走近,白袍的人盖着脸,看不清容貌,他递来一张纸。
“——”
艾德看着纸上的黑字,看不清楚是什么,但身上越来越无力,掌心的温度也耗尽了。冷,越来越冷,身体因失温颤抖起来,皮肤变得像是冰块的表面,汗水都要在脸上凝结,他呼出气,白雾消失在白色的背景里,墙、门、字都不见了,只剩下白茫茫的世界。
这是冰雪吗,不对,这冷意比冰雪更刺骨。
“好、好冷……”
不行,太冷了,会冻死的。
不行,不行……
要死了,要死了!
“好冰啊啊啊!!”
艾德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脑袋撞在什么硬物上,眼冒金星。
“嗷……”
他摸着脑袋,无意间碰了一下脖子,吓了一跳,冰冰凉凉的,简直像是有人往自己衣服里丢了块冰块。
他这才发现但丁正默默地站在自己身边,弯着腰看着自己,一只手还抬在半空,刚刚就是撞在了它的脑袋上。
原来是这样,是它的手刚刚塞在自己衣领里!难怪自己会做这样的噩梦!
“你要干嘛,吸走我的热量把我冻成冰棍吗!”
“行了,但丁只是恶作剧而已,大小姐让它叫你。”晴岚打着哈欠从旁边路过,“这么点幽默感都没有,魅力为零的社畜大叔吗你是。”
恶作剧?艾德看着眼前歪歪头然后泰然走开的机械人偶,试着把“恶作剧”和眼前这个蒸汽朋克科幻恐怖片的产物联系在一起,但迅速失败了。
“叫我干嘛?”他爬起来,从但丁身边绕道而行。
“作战会议。”
我终于又可以参与作战会议了吗?艾德兴奋地跟在晴岚后面进了房间。紫发女仆与大小姐已经等候多时,桌上铺着一张地图,纸张有些发黄了,这是建筑地图,包括地下和废弃道路都记录其中。
“先说结论,”洛斯忒抢先发话,“帝都那个原督军银塔·格里蒂·戈文诺尔来边城了,钟楼和她一起,这会打破城里的势力格局,利得接下来的行动会更迅速致命。”
“格里蒂?”艾德愣了一下,心里有点畏缩。
要是她看到自己站在猎杀者这一边,不知道会怎么想。
晴岚关心的却不是这个:“之前的还不够致命吗……所以说熊孩子就是烦啊,一堆鬼主意,偏偏精力还多到用不完!”
“你上次针对戈文诺尔的行动失败了,晴岚,别再让我失望。”
洛斯忒眉头微蹙,紫红色的双眸穿透晴岚的视线,寒意瞬间清除了她残存的困意。
“是,”晴岚一伸手,特制的纯黑色冲锋枪出现手中,“下次见面她会被打成筛子。”
“要分开行动吗?”艾德插话为晴岚解围。如果真要这样,他希望自己分到不需要和格里蒂针锋相对的那一组,当然要是后勤组就更好了。
“不用,我们人手不足,想要同时对付他们就要让他们互相牵制。”
“怎么做?”
“目前来说,什么都不做。”
“啊?”其他几人同时发出充满疑惑的声音。
“隔在我们和戈文诺尔之间的是利得,而他不喜欢分享猎物,接下来花功夫对付戈文诺尔的,是他;我们的目标是拉长他的战线,给我们自己创造机会。”
塞拉点点头:“然后在他两头失利焦头烂额的时候,杀个回马枪,好战术。”
“你在哪学到的‘回马枪’这个词?”
“之前那个抱着本书神神叨叨的穿越者啊,说什么词都是四个字,就这个是三个,我就记下来了。”
“那本书叫《孙子兵法新编》,第二纪元穿越者留下来的孤本,是本好书,”洛斯忒走到桌子另一头,“看这个地图。”
城市地图上,一个巨大的红圈覆盖了百分之九十的面积,其中,小得多的黄圈出现在钟楼附近,自己的位置则用小得可怜的黑圈代表。
“你们应该都看到了,利得占有绝对的主场,如果他想,击溃钟楼轻而易举,但迫于社会影响他不会这么做,就算是他也经不起禁卫军来敲门;而我们一时半会逃不出这个圈,所以我们躲起来。”
“躲起来?”
“对,我们和利得一样,在防御薄弱区躲藏的同时不断改变位置,仅仅是这种程度的行动应该能暂时保证安全。”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吧,”晴岚插嘴道,“他们人多,首先因为劳累出现破绽的一定是我们。”
“所以我们还有另一件事要做——”洛斯忒看向塞拉,“不断制造有针对性的幻象,给戈文诺尔线索,让她来找我们。”
“那不是主动暴露坐标吗!”
“不全是,这么做的意义在于加快戈文诺尔的进度,让她在人手劣势的情况下不被利得打压得太过分。”
“这难道不是在帮那个小帅哥吗!”晴岚有点跟不上了,“利得的人也许发现不了我们,但不敢保证她也这么蠢啊!”
“这个主意很好!”塞拉一拍手,似乎懂了什么,“这么做不是为了帮助戈文诺尔,而是为了平衡——利得发现自己绝对的优势竟被半路杀出的戈文诺尔赶上,一定会心急,就可能打破他们双方暂时相安无事的局面!”
洛斯忒点点头:“他们都不是好解决的家伙,一旦开始内斗就必须全力以赴,我们反扑的机会就来了。”
“哦~”晴岚拉长了声音,好像有些理解了,“厉害。”
“等下,我有一个问题。”艾德举起手来,“如果他们真的合作了怎么办?”
“那更好。”
“为什么?”
“因为他们如果要合作,戈文诺尔必定会和利得见面,换句话说,利得一定会现身。”
晴岚一拉枪栓,虽然手上拿的只是把射程不过五十米的短冲,但硬是散发出了几分狙击枪的危险气息:“就是发射一颗石头我也要在那小子头上开个洞。”
“可是……”
“可是什么?”
“我是说啊,只是猜测……”艾德顿了顿,对于自己的猜想有些不安,“利得用自己的资源,暗中操纵着整个城市,他一定是个控制欲很强很强的人。如果是这样,他发现有第三方势力出现在自己城市的时候,第一反应真的是放着不管吗?”
“你是说,利得应该已经对戈文诺尔和钟楼采取行动了。”晴岚挑了挑眉,有些意外,“猪脑袋今天意外地很聪明啊。”
“可今天很安静,”塞拉皱起眉头,“洛斯忒从包围圈逃离之后,城里再没有别的冲突发生。”
所有人一齐看向沉默中的洛斯忒,面对艾德的质疑,她却一直没有发表看法。
艾德摆摆手:“我真的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找麻烦的意思,我要是说错话了,这就从房间出去。”
洛斯忒摇摇头:“不,你说的很有道理,我倒是很意外自己之前没想到这一点。”
“如果是这样,计划是不是有变,接下来怎么做?”
洛斯忒低下头,看着地图,眼神愈发凌厉,视线像是要将纸烧出几个洞来。
“突然出现的防御真空,喘息的时间,时间,时间……陷阱!”她突然抬起头来,柳叶状的瞳仁骤然缩紧,“武器出鞘!!”
“什——”
突然的爆响盖住了一切声音,崩碎坍塌的天花板,翻滚而下的炽烈火光,仿佛惊雷般在心中炸开的恐惧……这些是艾德,最后感知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