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拯救

1

“喂喂,情况怎么样?”

艾德坐在路边的小店里,透过食客们的排排肩膀看着街上:“过来了,一辆警车,前后各有两名骑警,速度不快,朝北面行驶。”

“好,我们也过来了。”

几分钟后,又一辆警车驶了过来,开车的是个蓝衣高帽的督察官,淡紫色的卷发从帽沿边垂下,透着些许隐晦慵懒的美感。艾德将最后一口面包塞入口中,低着头钻进了车里。

“少吃点,吃太多不怕真的变成猪吗?”晴岚在后座开腔。

“我卓天可是什么侯没吃啊!”

艾德嘴里塞满东西,他真后悔没点杯水什么的,人影从车窗旁闪过,他立即低下头闪躲。

“别鬼鬼祟祟的,这是辆正常巡逻的警车,你是个正常的盗窃犯人,我是押送你的正常警官,一切正常、正大光明。”塞拉一边开车一边说话,眼睛都没落在他身上。

“盗窃犯没什么‘正大光明’的吧……”

“这条路怎么这么眼熟啊?”

晴岚直起身子看着外面,这条大道好像有点印象。

“当然眼熟了,你们看看那边。”

塞拉敲了敲车窗,路边,督察署在一栋商铺楼周围拉起了封锁线。楼上开着一个洞,洞里只有一面一面延伸到底的破碎墙壁,就好像有人拿着一柄几百米长的巨枪将这条街捅了个对穿。

艾德想起些什么,四处张望,很快找到了街对面的废弃小楼。

“这是第一次狩猎利得的那条大道!”

“嗯哼。”塞拉肯定地哼了一声。

“他们怎么会经过这里?”晴岚问。

“上一次选在这里,是因为克莱克汀府出来就是这条大道,这次理由估计也一样。”

“选在家里和家人会面啊,”艾德终于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地方了。”

“等下,如果这里是当时的地点的话,那我的狙击枪搞不好还在废墟底下唉!司机,能不能停下车!”

“不行呢,你一下车我们整个计划就暴露泡汤了呢亲爱的乘客。”

晴岚哼了一声倒在靠椅上,满脸不忿。

“路瑟尔怎么样?他还好吗?”艾德问。

“你放心吧,既然利得同意见他,那在两人见面之前谁都碰不了路瑟尔。”

此时此刻,载着“重要人员”的警车终于停了下来,阳光从宏伟的雕花铁门中穿过,在车窗上投下极艺术的影子。

骑警自发散开守在门口,两个佣兵上前看了眼车里的情况,向门里的人打了打手势,铁门应声打开。

家,出生、长大的家,路瑟尔却不再确认自己是否认识这里。如果最亲近的家人根本不是你以为的样子,那你心中装着的所谓“家”的东西,究竟是可以休憩的港湾,还是一个别人刻意营造的幻影?

他看着窗外,这里并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被改造成军事堡垒,事实上大院空旷得异常,无人工作、花田枯萎、灌木生长,自己不在的时间里,家正以几十几百倍的速度荒废衰落。

“路瑟尔,听得见吗?”

耳边传来女人的声音,但没有来源,这是塞拉的通讯。

“听得见。”他压低声音。

“我看到你进入院内了,描述情况。”

“没什么人,很空旷,没看到利得。”

“先生。”

车门突然被拉开,将他吓了一跳,路瑟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宅邸门口了。

“谢谢。”

他起身钻出来,在车上医生已经对伤口进行了处理,一圈一圈的绷带将他的肩膀缠得像个纺车,不过已经比木乃伊那会好多了。

“利得少爷说他在花园等你。”

接送他的督察官说完鞠了一躬,转身开着车扬长而去,留下路瑟尔一个人愣在台阶上。

“花园吗?”

“花园在哪里?”塞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们有很多个花园,父亲生前喜欢植物,他把各种珍奇植物按季节栽植在大院的四个角,每月份的聚会地点都不一样。”他笑笑,想起些什么,“但那不是‘我们的花园’,我和利得小时候学业繁重,课间的时间不够我们跑那么远。我们的‘花园’,其实只是宅邸后的花坛而已。”

“‘跑那么远’,啧啧,”晴岚咂舌,“什么样的院子才会需要用到‘这么远’这种形容词,真不愧是曾经首屈一指的大公子。”

“好了,见利得之前再汇报一次情况,我会一直监控你们的谈话的。”

塞拉从车里出来,打了个响指。艾德将头探出车窗,却发现车体从外面看完全消失了,甚至包括自己还在车里的下半身,他打了个冷战赶紧缩了回来。

“但丁,你和我一组,我们进去;晴岚,你和艾德是后援,待在车里等待指挥。”

晴岚狠狠地叹了口气,然后一把揪住艾德的耳朵:“这就是没有弹药的狙击手的待遇吗,都掉到和吊车尾一个等级了!”

“嗷嗷嗷!不是我分配的呀!”

同一时间,路瑟尔正穿过自家的走廊,径直走向宅邸的另一端。

多少次经过这里了,走廊里自己的脚步声,甚至比自己的心跳都更熟悉。要走多少步才能走完,从这里跑到另一端要花多久,甚至下一步落在什么颜色的地砖上……这些过于细节的琐事,像是刻印般嵌在他的脑子里,也许不会想起来,但也决不可能忘记。

这就是被称作“家”的东西,太过熟悉以至于会被忽略,但它就在这里,藏在某座城市里,藏在某条街道里,藏在心底里,每一次回头,它都在这里。

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若是“家”里没有“家人”,它不过是座藏在心中一处巍然不动的空房,空旷、空洞、空虚,即使知道了它在,你也不想回去一步。

家人可不是什么会永远等待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消失、离去,甚至分道扬镳、背道而驰,若是家人在身边的时候你未曾珍惜……

你就再不会知道下次见面时,他们变成什么样子。

路瑟尔停下脚步,他站在通向后院的门前,透过玻璃看着那花坛边的人影,那是他的弟弟。

“我看到他了,一个人在花坛,没有其他人。”他推开了门,阳光照在他身上,“我的疏忽让他变成了这副样子,这次我一定会拯救他。”

2

“利得,我来了。”

塞拉和但丁在宅邸里移动着,随时监听着两人的动向,同样的信号也传给了艾德和晴岚,以便他们判断是否需要支援。

宅邸内,持刀佣兵两人一组巡逻,他们的视野覆盖了每一个角落,确保没有任何死角,即使是一只老鼠也不会放过。

“那是什么?”

金属光泽的身影在转角处一闪而过,一名佣兵警觉起来。

“我没看到啊?”他的伙伴眨了眨眼睛。

“你去看一下。”

“为什么是我?”

“要你去就去,多大人了这么多问题。”

另一个佣兵抽刀出鞘,偏头看了看转角,没有收获,于是也走了进去。

第一个人在后面探头探脑没有跟上:“怎么样?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回应。

“怎么样,说话啊。”不祥的预感从心中升起,他又问了一遍。

“啥也没有,你眼花了吧。”伙伴从转角处走了出来,一脸轻松。

“呼……吓死我了。”

“怎么,这么关心我啊?”

“滚,谁关心你啊。”他收刀入鞘,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谁啊,干嘛——”

没人回应,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口鼻,出现在眼前的人穿着督察署的制服,但却没有佩剑。

入侵者!他立即反应过来,一只手去拔刀,另一只手则想推开对方。

“嘘。”

但他做不到,那只手的温度低得惊人,寒意冻结了身体组织里的水分,冰晶堵住了他的口鼻,一直向喉咙里延伸而去,他的气管、声带和肺在几秒内全部冻成坚冰。

比用开水灌入鼻孔更恐怖的窒息手段,受害者甚至无法发出哀嚎,极其残忍但有效。入侵者松开手,她的身影在空气中消散。

“喂,你怎么了!怎么回事啊!”

他的伙伴冲过来,看着倒在地上挣扎的搭档不知所措。

“这怎么搞的,生病了吗,好冰!”他向另一组人招手,“快过来帮我看看,这咋回事啊!”

另外两人也快步跑了过来,但他们也没见过这种情况:“发生了什么,你和他刚刚在一起,有看到什么吗?”

他们抬起头然后愣住,刚刚还在和自己对话的佣兵消失了,无声无息,就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幻觉?”

他们答对了,却没有意义,两柄利刃刺穿了他们的喉咙,那是但丁的双手。

“干得不错,”塞拉走出来,被她跨过的尸体自燃起来,“你继续清理这里的杂兵,我去看看利得。”

但丁点头转身离开,塞拉则走到窗边,躲在室内的阴影里看着外面的情况。

“我在三楼靠右第三间房,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你们在干什么,别想耍花招路瑟尔。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如果他的反应不如预期,我就会动手。”

她微微打开一点窗户,然后在空气中拉弓,有什么东西在她的手中凝结,无声无形,只是隐隐地释放出肃杀的气息。

“是。”

“嗨,哥哥。”

阳光下的花坛边,利得手持一个喷壶,时不时洒向某些明显缺水的花叶。

“这株枯了,真可惜,它是唯一一个开了三朵的。”

“利得……”路瑟尔站在他身边,“没想到你还照顾着这个花丛。”

整个大院都在衰败、腐烂,只有这个花坛,还顽强地、倔强地生长着,没有人的呵护,它们不可能做到。

“那当然,这可是‘我的’花丛,这里面的每一颗种子都是我精挑细选的,我怎么可能放任它们凋零呢?”

“这也是我的花丛,我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带着我们在这里学着栽培植物,那时候我们俩多么亲密啊。”

利得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有嘲讽的意味,只是单纯地露出了笑容:“花是会枯萎的,会死亡的,哥哥。当你离开之后,所有的花都由我一个人照顾,就这样年复一年,你的痕迹早就消逝了。”

“对不起,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必须去……”

“去帝都上学。我知道,家里人已经不知道把这句话重复给我多少遍了,我再清楚不过了。”

利得放下喷壶,伸手摸了摸一片叶子,感受着湿润的程度。

路瑟尔低下头:“对不起,利得,哥哥离开你太早了。”

“嗯哼,你确实应该道歉。”利得靠在花坛边上点点头,“但是,花是听不懂的,而且早在你道歉之前,你栽植的那批花就已经死光了啊。”

路瑟尔欲言又止,只是长叹了一口气。利得的言外之意他何曾不懂,但是过去的事实不会随他心意改变。

他前去帝都攻读研学的时候,只留下弟弟一个人。他是个内向的孩子,不会轻易向别人打开心扉,更何况是那些根本不打算了解他内心的佣人。

大少爷,家财万贯,挥金如土,聪慧过人。

只要有这些标签就足够了,这几个字,就已经满足了任何想要了解利得的人的需要。所以不再有人关心他开不开心,关心他喜欢什么,关心他想做什么。

即使有着无比优渥的资源,即使有着围着他团团转的大把仆人和溺爱过分的年迈父亲,但利得从未在哥哥之后找到任何朋友,即使他渴望着把哥哥的身影投射在其他人身上,也不会有任何人回应他的期待。

人是不可信的,人是不可依赖、不可理解的,总有一天人会背弃自己,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需要一种新的纽带,无关感情、无关意志,单纯而强力。

合同。

像是错综复杂的桥梁将他和一切与他有关的人连接在一起,但又像是巨大而牢不可破的城墙,将他与所有人隔开。

“哥哥,你今天来,不会就是说这个的吧?”

“呃,我……”

利得的话将他拉回现实,路瑟尔张开嘴,却又合上。来的路上,他脑袋里装着千言万语,但现在他却说不出来。

“这又不是你第一次道歉了,如果光为说这个跑一趟,你的猎杀者伙伴会哭的。”

路瑟尔一惊,对啊,猎杀者,如果自己失败,他们就会对利得下手。

自己失败的话,利得就会死。

“快一点,大少爷,你拖得越久,我们暴露的可能性就越高。”塞拉在房间中呢喃。

墙外,艾德与晴岚同样焦急。

“晴岚。”

“嗯,干什么?”

“如果利得不为所动的话,他就会死对吧?”艾德撑着额头,脸上写着忧虑,“但如果他被路瑟尔触动,决心反悔,会发生什么?”

他昨天光顾着提出计划,却忘记了这个致命的问题。

少女打了个哈欠,将腿搭在车门上躺下:“还是会死,都一样。”

“什么?!”

“你还以为会怎么样?你加入的是‘穿越者猎杀者’,又不是‘不肯回头的浪子猎杀者’,他受不受感化和我们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可如果他不对社会对他人造成伤害,那我们到底是为什么要杀这个穿越者啊!”

晴岚撇撇嘴:“我不知道允不允许回答你这个问题,所以我还是闭嘴吧。”

宅邸里,路瑟尔说不出话来,他在脑袋里尝试着每一种语言的组合,但每一句听起来都是那么无力,无力到甚至钻不出自己的嘴唇。

他带着满腔热血来到这里,但当气势被现实冷却,一个事实像是铁钳一般死死掐住了他的脖颈——

即使自己倾尽心中所想,利得一个人经历的冰冷时光也不会发生丝毫改变,他弥补不了任何事情。

“利得,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可以道歉,但这贫瘠的语言对现在的利得不可能造成影响,他甚至不奢望自己会得到原谅。

你成长得太聪明了啊利得……

而我却太愚笨、太弱小,我想帮你,可你却已经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了。

你做得好,我却拿不出值得一看的鼓励;你做得不对,我却没有资格批评;当我想拥抱你,你却站在我触不可及的高处。

若是家人在身边的时候你未曾珍惜……

你就再不会知道下次见面时,他们变成什么样子。

“说到底,正是我把你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啊……说服你,拯救你,但我哪里有这样的能力和资格,这些都只是局外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可即使如此,我还是你的哥哥,直到最后我都会守护你的。

不择手段,不计代价。

“这才是我需要告诉你的事情……”路瑟尔突然上前一步,“宅邸三楼,靠右的第三间房!”

“什么?!”

仿佛炸雷一般,线路上的所有人都被震惊,塞拉大惊失色。

“你这个叛徒!!”

她松开手,无形的箭脱弦而出,骇人的威势掀开窗户直直射去,瞬间消失在空气中,完全透明、无法捕捉。

“利得!”

路瑟尔突然冲上前,他猛摆双臂,绷带爆开鲜血挥洒,纤长白净的手掌推在利得胸口,少年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他睁大了眼睛,这一刻,就连他都没有理解哥哥在干什么,但很快他就知道了,快到他无暇反应。

无形之物钻进了他瘦削的后背,撕裂了血肉从胸口洞穿而出。阳光从那缺口中透了进来,与炽热的血一起打在利得脸上。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