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溺水

1

“猪脑袋晕过去了,他不能游泳!”

“我也不会,把他丢给我!”

帝都边城,因为紧挨着排放大量工业污水的雾之都,于是在城市外西南边交界处建造了一堤巨坝,直通排水与净水系统,在最核心的区域,高压水管内的流速甚至达到了上百千米每小时。

“我会张开氧气屏障的,前面两百米有一个出口,你抓紧但丁!”

被纯净化的水会经过地下水道,重新流入河流。这个系统被深埋于天然地下空洞,因为洪水般的巨大流量会轻易冲垮地面设施和河堤。下一步,它们会经过长达十千米的沉积减速区域,直到风平浪静再流入帝都边城。

“快到了,准备登陆!”

猎杀者一行人现在所在的,只不过是这个伟大工程在帝都边城内的最后一角而已。

“等下,有人影!”

利得·克莱克汀,作为这个城市的实际拥有者,自然是最了解这个系统的人。克莱克汀府地下的管道通向何方,长多少,路线如何,与哪里相连,他都了如指掌,进了这里,就像进了他的捕兽笼。

艾德恍惚着,他并没有彻底晕倒,但也没有清醒过来,耳边水声冲刷着,眼睛里看到的光影则在朦胧和清晰间反复。

“弩炮!”

“搞什么鬼啊,竟然在出口布置弩炮,他们疯了吗?”

“利得确实气疯了。”

爆炸声响起,但并不响,像是隔着雾……或是几百立方米的水体。

光与暗重复交替着,那是他们经过一个又一个地下排水口的出口,此刻,所有可能通向地面的出口都站满了人影。

“又来了,潜水!”

“我想象的游泳度假可不是这样的啊!”

什么东西钻入了水中,然后火光响起。弩矢在水下会迅速失去速度,而且只有击中墙体才会爆炸,弩炮队正在浪费这些大杀器当水雷用。

“前面是岔路,往左,避开通道出口,直接进入河流!”

艾德感到搂着自己的那个人手劲松了,她在极力扭转身体,好适应向其它方向的水流。

“小心别撞在分流阀上了。”

“弩炮,伏击!他们想炸掉分流阀!”

艾德的头被按入水中,一个黑影紧随着也钻了进来,他集中视线,想搞清楚那是什么。

哦,是爆炸矢。

一抹火光在水下亮起,水道被短暂地分开,屏障里的二人被水推向不同的方向。

“糟了,猪脑袋!”

人影消失在阀门另一头,艾德突然觉得安静了很多,没有人在喊叫了,也没有东西爆炸了。自己被包裹着、漂浮着,沉浸在一个下落中的世界。

他溺水了。

水并不说话,它们只是奔流着,带着艾德一起;它们也并不关心,不管身边的人是死是活,他们只是冷漠地朝着一个地方奔去。

水很强,他们坚定而专注;艾德很弱,他无力而怯懦。

洛斯忒也很强,但她死了。

那就这样吧,艾德想着,真正被死亡包围的时候,却觉得死亡比想象中温柔。

他继续向下沉去,几乎沉到水底,沉到可以永远在这安稳的黑暗中漂流,不需要再见光明、再见他人的地方,这里安静得让人安心。

这样也挺好的,他战战兢兢地想着。

可有人拒绝了。

“抓到你了,艾德。”

一只手把他从水里提了起来,丢在旁边的岸台上,和他倒在一起的是几个晕倒的佣兵。

被救起来的感觉真的不怎么好,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皮肤已经接触到了空气,但肺里还都是水;身上也好冷,这里阴冷得像个冰窖一样。

他平躺过来,一张脸出现在视野里。

看着那个笑容,他突然感觉好多了。

2

“射门!射门!射门!上啊!”

青年在绿茵上奔跑着,耳边是自己与抢球者的喘息声,心脏在高速跳动,但头脑里却是安静的,肾上腺素只是让他思维更敏锐了而已。

没有,没有,已经没有人接应自己了,回传的路线也被挡住。果然,只剩下冒险射门这一个方案。

他带球加速,向着球门冲锋。

“看来他打算单刀破门!本校的明星球员做得到吗,就算是他也……射球!不对是假动作!这一下才是真正的射球!进门得分,这是本场的梅开二度!包括我在内,全场都被这完美的假动作骗到了,太厉害了!”

观众们起立欢呼,围观的女生们兴奋尖叫。青年谦虚地笑笑,和队友们拍拍肩膀,准备中场休息。

他大口灌着矿泉水,上半场自己这边已经获得了压倒性的优势,即使自己不上场应该也可以胜利。

其他人可能觉得有些可惜,但他并不在意这种荣誉之类的事情,他不喜欢过多的关注,也不希望自己表现得太亮眼。

他现在关心的是自己的博士论文,这是五年的精心研究,如果能通过学术专业委员会,自己也许就能成功毕业了。

兴许,运气好的话,还能从导师那里把欠下自己的那部分劳务费和生活补助拿回来。虽然妹妹上次鼓励自己还是学业更重要,但不能因此枉顾了她的病情,这笔钱能帮很大的忙。

他看着手中喝光的塑料瓶,手掌捏紧,看着它扭曲成团。自己决不会从混蛋父亲那里拿钱的,那个男人遗弃了妹妹和妈妈,根本没资格当自己的家人。

“教练,”他向场外走去,心想下午也许可以去探望一下医院,“我有些头昏,下半场能找人代替——”

“哦,你来得正好,学校的人来找你了,说是你导师从国外回来了。”

“好,行,要我去机场接他吗?”

“不是,他已经回来了,但似乎出了点事,学术什么委员会的人找你。”

青年怔了一下,学术专业委员会,这么快?按理来说还有两天才到自己的答辩会啊。

“下半场我帮你请假了,你快去吧。”

“谢谢教练。”

导师这几天代表学校去了欧洲参加学术峰会,他虽然对自己不是很好,但还是很有能力的,在国际上争了光也许就能趁着好心情把钱还给自己。

在体育馆外,风姿绰约的年轻女性靠在一辆与她极不相称的粗犷越野车上,向青年招着手。这不禁吸引了一众目光,青年平时生活极节俭,但这辆进口车没个一百万可拿不下来。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别来接我吗?”他低着头,尽量不让路人认出自己。

“怎么了?我不能看看男朋友在球场上的英姿吗?”

“那你应该在看台席上吧。”

“没有你的下半场肯定无聊得像鬼,走吧,你要去哪,我载你。”

高大的越野车加速驶离,差点撞断了收费亭的升降杆。

“你今天太帅了,谁想到这么一个文弱的高材生有这么好的运动神经!台下的女孩子都像疯了一样尖叫,满足得不行吧?”女性从前座看着车内后视镜。

“满足得不行就不会提前下场了,你知道我的,我对女孩子尖叫不感兴趣。”

“当然咯,因为你已经有我了!”女性吐舌头做个鬼脸,“怎么样,什么时候来我家提亲,我爸妈都是没文化的生意人,你这种高学历才子他们最喜欢了。”

“等我妹妹病好一点再说吧。”

“妹妹……”女性隐隐地撇了撇嘴,“你们同父异母,干嘛那么照顾她?”

“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啊,我哥哥负责美国那边的生意。”

“那你应该问问你哥哥。”

“哦。”

显然对方没有听懂,青年满意地舒了口气,这个女孩远不如自己精明,让她闭嘴总是很简单。

自己真的喜欢她吗?也许,也许不,但自己确实需要她,太久没有领到生活补贴,连留宿都要靠女朋友。

对于自己来说,也许就是为了钱才维持这段关系的吧;对于她们家来说,也许也只是为了一个说出去好看的女婿。

他们家是不会待见自己妹妹的,所以也没向他们要过医药费,妹妹住院的钱全部从自己打零工赚的钱里挤。

进入校园,越野车招摇地停在了几辆雪铁龙中间,青年打完招呼,熟练地向教务人员办公楼走去。

“哦,嘿!足球小将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同学看到了他,和他打着招呼,“来找导师吗?他今天没来哦,心情不好的样子。”

“不是,是其他事找我。你刚刚说,导师心情不好?”

不对啊,导师临走前对那篇学术报告似乎很有信心,怎么会心情不好呢?要是真的这样,那自己可能要换个时间提劳务费的事了。

那同学看了看走廊里,确认没有其他人后快步走到他身边,神神秘秘地说道:“听说是……‘抄袭’。”

“怎么可能呢,导师不会干这种事的。”

“我也是道听途说,这种事我也不清楚。”同学耸耸肩,“不过你也别担心,你导师姐夫就是校长,你的课题不会有事的。”

“同学。”

旁边的职工室里,一个女性站了出来,青年连忙打招呼,这是委员会里的教授。

“到里面来说吧。”

青年和同学告别,跟了进去:“教授,答辩会我记得不是今天啊。”

“不是那件事,是别的。”教授给他倒了一杯水,请他坐下,“你知道学术论文抄袭的结果,有多严重吗?”

青年眨了眨眼睛:“您不会,也觉得我导师的论文是抄袭的吧?”

“兰教授?不不,我说的不是你导师,我说的是你。”

3

“我?”青年脑中一阵懵,“我抄袭了吗?”

女教授摇摇头:“你看起来是个好学生,我真不愿意你犯这种错误。”

青年一时语塞,胸口像是挨了一拳,脸颊发红,喘不过气。

“你去年发出去的那篇研究水质的论文,经过学校内部调查,有抄袭你导师研究论文的嫌疑。”

“我……”青年眼前一阵黑,他喘了两口气,“不太可能吧,我只是请他看了一眼而已,不涉及抄袭吧?”

“我们细致研究了两篇论文,重合度达到一半以上,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了。可惜啊,孩子。”

“可是,我抄的是哪一篇啊?我印象中导师没有写过相关题材的论文啊!”

女教授点点头,似乎早有准备,她从桌底抽出一沓打印纸,放在桌上。青年拿了过来,粗略地翻了几页,只觉得天旋地转,目视恍惚。

不是抄袭,这不是抄袭,这就是单纯地照搬,里面的字句甚至没有改动,和自己的论文内容一模一样。自己甚至记得哪一句话被反复琢磨,记得哪一行数据为了求证自己四处询问,记得哪一个术语自己为了确定翻遍图书馆……

可封面上,署着导师的名字。

“这是你导师这个月参加国际峰会时提交的论文,我们发现你的论文和其内容高度重合。国际委员会也发现了抄袭问题,因此,你导师为了解决风波被提前派遣回国。”女教师将水杯放下,直视着他,“这件事造成了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是对我校名誉的严重打击,我希望你为学校考虑,严肃对待这个问题。”

“为学校考虑……”青年拿着论文的双手因激动颤抖不止,“我是去年发的论文,这是今年的峰会,无论如何我也抄不到这里来啊!”

女教授又点点头,从自己办公桌上拿来一个文件夹。

“学校对各个论文的开题、结题、发表时间都有细致的记录,你自己看看吧。”

青年又接了过来,在最后一页上,并没有找到手中这篇论文,他接着往前翻,直到看到自己名字的那一页。

“……年5月13日,对啊,您看,我的论文是那个时候发的,我是清白的!”

“你再往前翻。”

他又向前翻了两页,导师的名字出现在纸上。

3月20日,兰教授。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那个时候自己已经在研究资料作总结了,不可能不知道老师写过相关的论文,老师也没告诉过自己!

他眯了眯眼睛,发现不对劲。这行记录,字迹完全不一样,就连粗细也是,笔一直是和这本记录册栓在一起的,只有没墨了才会替换,这字迹,明显是用现在这根新笔写的!

记录被篡改过!

“教授你看看,这行字,再看看上下那两行,这不是一支笔写的,这本册子最近被人改过,是有人陷害我的!”

教授接过册子,扫了一眼,放回了办公桌上。

“你有证据吗?”

青年被问得一愣,这还需要证据吗。

“你能够证明,你说有问题的这行记录,就是来自现在这支新笔的吗?”

青年心中一喜:“教授,您刚刚说‘新笔’了吧,我可从没说是新笔写的。”

“那你能证明我刚刚说了那句话吗?”

“我……”

原来……如此。

青年闭上嘴,教授的态度让他懂了——陷害自己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些教授,包括眼前这个也在其中。

“我明白了,”青年低下头,“我会公开道歉并再做一份论文的。”

自己只是个没资本没背景的学生,争执这个没意义。

“不止这个。”

女教授又拿出一份文件夹拍在桌上,这上面署着青年的名字:“你的毕业论文涉及盗取他人研究成果和结论,学术专业委员会不能通过它。”

青年想起来了,毕业论文里自己借用了一部分之前论文的数据。

他张开嘴,但是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好,这篇我也会重写的。”

“重写?”女教授翻开文件夹第一页,“你应该记得,所有毕业论文都必须上交一份不抄袭盗窃的承诺书,同时,你也应该知道,一旦在承诺书上签字意味着什么。”

处分。

“等下等下教授,只有这个,不要处分我!”青年突然急了,“五年了,这是最后关头了,求您不要处分我,我妹妹撑不了下一个五年的!所有论文我都会重写的,我也会公开道歉的!这个时候遭处分,我十年的时光就白费了啊!”

女教授叹了口气,没有看他:“这次的事件,对学校打击真的很大。我们正好在争学术先进示范,校高层对这件事都很重视,要求在审查组来之前必须解决……”

她递上一张信封,青年犹豫了许久,才接到手上。

里面是一张通知书。

经过校内学术调查委员会研究,判定该学生犯有论文抄袭及盗窃他人研究成果等违规违纪行为,情节较重,社会影响恶劣,对本校名誉造成极大损害,故施以处分:

“取消毕业资格,并开除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