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怨恨
1
“所以，神器将会在这个城市出现？”
艾德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坐在桌边，点点头。
还是说出去了，完蛋。
大小姐就一边喝她那和血差不多的茶，一边随便套了几句话，自己嘴里的情报就这么没了。都说完了，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那个接待员是雅尔缇娜吧？”
“啊，嗯。”
这也能知道？
“别意外，只有她敢卖我人情。你也许觉得猎杀者才是常识外的角色，但和她的胆大包天相比，我们都是谨慎的家鼠。”洛斯忒喝下一口茶，翻着今天的报纸，“还有别的事吗？”
“没、没了。”
“没了？”她一抬眼。
艾德吓得一颤。明明只是普通的对话，但他紧张得像火刑架上的待审罪人。得怎么样才能习惯和洛斯忒住在一起啊，这家伙无论干什么都像能杀人一样，这场面达摩克利斯本人来了也遭不住啊。
当然也有自己心虚的原因就是了。
“情场猎手艾德公子，不分享一下今天的骄傲战绩吗？”
坐在一边的晴岚把腿翘在桌子上，一边用匕首修着指甲，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艾德挨审。
“哦？什么事啊？”
路过的塞拉来了兴趣，拉开一把椅子坐下。
洛斯忒将喝空的茶杯向她一推，用眼神向她示意，塞拉当然懂了，但她不想动，两人就这么对视着。
我喝完了。
我知道。
洗。
你自己洗。
你才是仆从吧。
我现在不想洗。
洗。
不洗。
洛斯忒一指厨房。你甜点还没做，晚上的地也没扫，现在不洗，待会还是你的。
塞拉烦闷地低哼一声，极不情愿地拿着杯子走了，起身的时候差点把椅子带翻。
她突然想起来什么，跑到一旁看书的但丁旁边，把扫把递给它。但丁看了看洛斯忒，发现没有理自己，只好放下书扫起地来，塞拉则哼着小曲钻进了厨房。
“艾德。”
即将溜出餐厅的艾德在心里长叹一声，又乖乖坐回了被告席。
“也没什么，就是从魔首厅出来的时候碰到了个熟人，她就带我去吃个饭，其实饭也没吃成。”
他还没打算将彩云的事告诉洛斯忒，彩云固然危险，但鉴于前面两个穿越者也很危险而他们都死在了洛斯忒手里，所以还是先保住这个秘密，之后再做打算吧。
“熟人，第一天见面的熟人？”晴岚揭穿他。
艾德呲牙咧嘴地朝她打手势，晴岚却像没看到一样吹起口哨来。
“究竟是新认识的，还是熟人，不要撒谎。”洛斯忒冷冷地说。
“不算新认识……也不算熟吧，”艾德这次倒没有说假话，“可能以前见过，但我没印象。”
“晴岚，对面是这么容易被忘记的人吗？”
“嗯姆，应该不算吧。”她佯装思索的样子，斜眼坏笑着，艾德气得直跺脚，“一头红发，像是火云一样飘摆，准确来说应该算‘只要见过一次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类型。”
“嚯？你的记性有这么差吗，艾德？”
“啊，哈哈，有可能吧……”艾德狰狞地假笑着，“不是说穿越者的记性都不太好吗？”
洛斯忒似乎注意到点什么，放下了报纸：“你是说，她是你在‘那边’认识的？”
“嗯，啊不不不不不不是！”他愣了一下，连连摆手，“我是说穿越过来之后脑袋不太好使了，见过什么人自己都不记得！”
“这我同意，尤其是前面半句。”晴岚诚恳地点点头。
洛斯忒眯了眯眼睛，那眸底的红光像是要洞穿艾德的思想一般：“哼。”
看到她又拿起报纸，艾德像是被扎了一个眼的载人空艇般舒了一口超长的气，当然是在心里。
太险了，太险了，差点又被套话了，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向自己这种说话不怎么注意的人，在这样的压力下被洛斯忒套话，比走钢丝的熊还虚！
“好了，你们两个回房间吧，明天没什么安排，不要乱跑，注意安全和隐蔽。”她一抖报纸，差点把艾德从椅子上震下来，“尤其是你，艾德，我们要趁着最近冒险者云集的混乱出境，你小心点人身安全。当然，要是你想借助任何手段联系戈文诺尔的话，那就更要小心点了。”
艾德咽下一口口水：“了、了解！”
“好了，走吧。”
他转身僵硬地向楼梯一步一步挪去，接触到扶手的瞬间，又跑酷般消失在了上面。
“晴岚，还有一件事，”洛斯忒突然叫住她，“我的手臂，做好了吗？”
晴岚掏出怀表，算了算时间倍数：“应该还要个两天的样子，现在只能让你用这个对付一下咯。”
“好，你走吧。”洛斯忒看着自己左肩下的黄铜手臂，眼神里多少有些遗憾。
即使是最好的机械师耗尽全部心血做出的大师之作，也只有这种程度而已，不及晴岚带回来的一半可靠。
事实上，世界上鲜有义肢能媲美洛斯忒的右手，能配合她活动的速度、力量，已经很难能可贵了。但之前的左臂实在是太过好用，以至于她对这些东西都有些不满足。
“我觉得这个至少挺好看的，黄铜色，有古雅的味道，但丁肯定很喜欢。”
塞拉将一盘精致的奶油蛋糕放在桌上，看着洛斯忒的义肢评论道。
“越强的我越喜欢。”她将蛋糕移到身前，拿起刀叉，却没有下手。
“怎么了？”
她用叉子固定蛋糕，将它从中间切开，露出一根直竖在奶油里的牙签。
“啊……”塞拉扭过头去，“咳嗯，估计是混奶油的时候不小心掉进去的吧，抱歉啦。”
“这根牙签掉进去之后的位置如此之巧妙，以至于正好符合我切蛋糕的习惯，正常食用的话它就埋在其中一块的正中间。”她捻起牙签，看着塞拉，“自从艾德来了之后，你不必要的活动增加了很多啊。”
“有什么关系，反正也伤不到你——嗷！”塞拉搓着手，虽然不疼，但是把她吓了一跳，“我可不是吸血鬼，不能飞速止血的！”
“你有这样的皮还怕牙签？连铁矛都不一定戳得进去。”
“但我还是会疼的啊。”
洛斯忒很快但很细致地吃掉蛋糕，用塞拉递上的手帕擦擦嘴，向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
“出境之前，我要见一次他们的人。”她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厚重的披肩，“让但丁跟着我。”
塞拉拿着盘子的手轻轻放下：“……我还是不能去吗？”
洛斯忒的动作顿了一下：“嗯。”
2
艾德趴在窗台上，看着夜景。
洛斯忒似乎在到处都有房产，而且无一例外都是高档的独栋别墅。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存在住旅馆一说，光是钥匙塞拉就翻了好几串，这就是土豪的世界吗。
高低贵贱自己倒是不在意，在帝都借住的那个小房子自己都觉得挺好的，尤其是那个露天阳台，真的风景太好了。
好像被银塔和晴岚的战斗打坏了，不知道修好了没，自己剩下的租金够维修费吗？
好想回去和那个房东告个别啊，毕竟是他在自己风餐露宿的时候帮了自己。
一个人的时候，脑袋里的思想总是天马行空，刚来的时候，他还总是被异世界的特异景色吸引，现在也适应得差不多了，就连神天柱也——
艾德突然眯了眯眼睛，月光下有什么东西在闪，那是……但丁吗？
那个轮廓确实很像，它旁边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但是好暗，看不清楚。
时间这么晚了，这是去干什么？
远处，洛斯忒看了看四周，对但丁说道：“全反射。”
但丁点点头，它表面的金属移动拼接起来，光线在它身上反射，像是面镜子，一面立体的镜子，别人看着它的时候只能看见自己。在光线微弱的环境下，这几乎相当于隐形。
艾德眨眨眼睛，但丁的身影竟然消失了，真是匪夷所思。
那个方向通向无人的城郊——格拉斯不像帝都和边城有城墙防御，它的城区直接连着国界间的无人区旷野，这段区域是逃犯的极佳藏身处，对于普通旅人来说极度危险。
不过，如果是猎杀者的话，反而是这些强盗逃犯之流更加需要担心安危吧。
两个身影钻入丛林，其中一个靠着全反射完全消除了影子，而另一个本身就像影子般鬼魅，只有偶尔响动的树叶才能证明它们还存在于此。
丛林之外，火光闪烁着，那是一个废弃的公寓楼，楼外的空地上点着营火，酒瓶散落一地，偶尔还有几件旅人行衣散落在泥土里。
“竟然被强盗占据了啊，正好，不用找钥匙了。”
她取下兜帽，清丽的秀发飘扬在夜风下。
一个浑身酒气的男人从楼里走出来，看到洛斯忒的瞬间愣住了，着迷般盯着她看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哟，谁家出走的大小姐啊这是！哇塞，这脸蛋，这气质，中大奖了！”
“哼。”她冷笑一声，向男人走去。
“还挺主动，我喜欢！喂兄弟们，下来啊，今晚的消遣送上门了！”
楼上的一干男人竖直了耳朵，邪笑着对视一眼，纷纷冲下了楼。有的趴在楼梯上就忍不住透过窗户往外看，舌头极尽贪欲地卷过嘴唇，口水在月光下闪烁着恶臭的色泽。
“哦哟，真不错啊！”第一个循声下来的家伙眼里闪烁着虎狼之光，直感到裆下蠢蠢欲动，“我先开动了！”
这些人是如此痴迷于心中激荡的欲望，以至于没有人注意到呼唤大家下楼的伙伴失去了踪影。
“来啊，如果你碰得到我的话。”洛斯忒看着当头的男人，冲他微笑。
这一笑彻底把他的心弦拨乱了，男人举起肮脏油腻的双手，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哎呀被这家伙偷跑啦！”
“别急啊，给兄弟们点机会啊！”
“我要第二个上，其他人排我后面。”
众人呼笑着，酒精盘踞于他们的大脑，使一切都带上了几分妖异与混沌的色彩。
“那我第三个，我就喜欢这种类型的，老哥你快——”话语被截断了，强盗愣在原地，他看到洛斯忒还站在原地，第一个冲上去的人却不见了，“喂，咋回事啊，那家伙人呢？”
众人茫然相望，都没注意，但这一望不要紧，又有人发现了异常。
“是不是，少了几个？”
“别吓我，不是都下来了吗？”
其中一人后退一步，他的酒喝得最少，这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点人数。
一二三四……八个，一共少了四个人！
我看错了吗，一二三……
他脸色变了，这次只有七个了。
就在自己点人数的这几秒之内，又有一人凭空消失了。
他头脑里仅有的一点醉意瞬间烟消云散，寒意冻得他一个哆嗦。再看去，那无名少女身上的可人魅力消失不再，倒像是个……索命的恶鬼！
“我有点冷，”他转身走开，“我、我上楼拿个衣服。”
“喂，你去哪，大家伙都……”
一阵风刮过，他不见了。
几秒钟后，一片血雾突然洒在几米外的地面上。
恐惧像是铁锤，同时打在众人的心房上，一人俯身呕吐，将酒液和食物一口气全吐出来。
“但丁，‘铁处女’。”
风停了下来，站在最前面的男人突然发现少女不见了，映在眼帘里的——是自己的脸？！
“风”张开旋转着刀片与尖刺的嘴，将整整一条线的人全部吞入其中，血雾从但丁的甲片中间喷射出来，溅了周围人一脸。
最后几个人僵直在原地，他们颤抖着，脸色发白。每有一个同伴消失，他们的酒就醒了一分，心中的欲望也被恐惧替换掉一点，直到现在，这世界清醒得令人战粟。
洛斯忒脸上笑意更浓：“逃吧。”
像是接受到号令，也像是终于认清了现实，男人们尖嚎着奔逃起来，一齐向公寓里跑去。“风”像是受到了引诱，更加疯狂地跟在后面追击。
一人因紧张摔倒，立刻消失不见，一人进门前被同伴挤在外面，瞬间化为血雾……男人们不敢回头，但他们清楚，每一次尖叫声消失，每一次脚步声停下，都是又一个人在那无声无形的处刑器里被绞成了碎肉。
洛斯忒不急不缓地跟在后面，她踏着尸体、踏着寂静，不追逐也不放走，就这样跟在后面，就像是死亡追逐性命。而和死亡本身一样，她甚至不在乎多少人沉寂于身旁，她另有自己的目的地。
几人先后爬上楼梯，脚步声混乱，风紧随其后，血溅在窗户上，最后只有一人的脚步离开楼梯。
进入室内，但丁露出本貌，男人从地上捡起长刀，却因恐惧摔倒，只得将刀抵在身前，扭动着向墙角退去。
“别过来！怪物，别过来！”
背后碰到了什么东西，两只手温柔地环绕过来，搂住了他的脑袋。
“嘘，别怕，我在这里，不用怕……”
男人起先还挣扎着，但那温柔的声音钻入耳朵，逐渐冲淡了心中的恐惧，仿佛有温柔的棉絮包裹着自己，隔绝了一切危险，只留下妩媚和温婉。
洛斯忒将他转过来，捧着他的脸，嘴唇逐渐靠近男人。那绝美的脸庞麻痹了一切直觉，男人出神地看着，眼神朦胧，也撅起嘴来。
“已经什么也不用害怕了……”
在两人嘴唇交叠之前，洛斯忒突然停下，笑容再次爬上她的脸。
“因为你已经死了啊。”
但丁一抖手刃，血打在墙壁上，男人的躯体缓缓伏倒。
3
她轻蔑地笑着，男人的头颅竟然还痴痴地看着自己：“浮勒斯强盗，用下体思考的禽兽们。”
“噫——”
轻声的尖叫突然从房间一角传来，洛斯忒猛地回头，那里有个赤身裸体的人类女人。披头散发、伤痕累累，也许是熟睡时被刚才的变故吵醒了。
洛斯忒没有多想，她走过去，斩刀出现在手中，直直劈向女人的头颅。
“唔……”
斩刀停在了额头一公分外的地方，不再移动。
洛斯忒皱起眉头，在女人身体的影子里，还有一对眼睛，那是个同样一丝不挂的女孩——这才是发出尖叫的人。
母亲死死捂着她的嘴巴，就只有刚刚那一瞬间，女孩没有克制住自己的尖叫。
如果不是那一瞬间，这个魔鬼就不会注意到自己两人。
所有强盗都死了，就差一点我们就可以获得自由，然而现在就因为一丁点声音，我们只能化为两个魔鬼刀下的冤魂——这个母亲肯定是这样想着的吧。
她死死地瞪着洛斯忒，即使身上伤痕密布，她的眼睛却还亮着，因为她还有使命，因为她还要保护自己的孩子，无论自己怎样，她都要给予自己孩子自由和未来。
但现在，这束光在摇摆、在熄灭，因为她知道自己做不到了。她也许可以靠出卖自己将孩子送出强盗的魔爪，但眼前的人不是强盗，是魔鬼，那刺鼻的血腥臭味如此浓郁，连母性本能的强大保护欲都升起不了一丝抗争的斗志。
洛斯忒一愣，眼前有一滴泪流了下来，并非是来自那女儿，而是这个坚强的母亲。
不是恐惧，那是无力，忏悔，愧疚，委屈，还有愤怒，以及深沉到无边无底的怨恨！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给予自己这从天而降的救星，而又要让自己亲眼见证这救星变为嗜命的魔鬼！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自己终于有可能脱身于苦痛中的时候，将这唯一的希望生生撕碎在眼前！！
这怨恨如此强烈，如此鲜明，以至于能突破洛斯忒那从未波动过的眼睛，钻进她的脑海里。
“呃啊啊啊……”
斩刀落在地板上，吓得母女俩一颤，但是魔鬼的状态却很不对劲——她半跪在地板上，不断晃着脑袋，好像有梦魇缠绕着她的眼睛。那冰冷的肌肤居然流下汗来，心脏在她胸口里剧烈鼓动，几乎不怎么流淌的血液在血管里奔涌。
洛斯忒抬起头来，视线落在母女身上，但她却又不是在看着这里。
她眨着眼睛，左眼瞳孔中的血色越来越淡，清澈的蓝色排开红丝渐渐显露出来，水光在眼角聚集，最终化为一行眼泪。
那泪滴是炽热的，划过她尸体般冰冷的脸，升起丝丝白烟。
“呃啊！”
她猛地一摆脑袋，左眼又变回刺目的紫红色，魔鬼的血腥味又从她身上飘起。
母亲抱着女儿又向角落里缩去，但在她完全将孩子搂在怀里之前，红色的血光死死锁住了她们的意识。
“你们没被强盗抓住，你们没来过这里，你们没见过我，现在，睡吧。”
普通人的意志很薄弱，母女俩立刻沉沉睡去。
“但丁，带她们出去，我还有正事要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