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从来不是用来庆祝的节日,对于即将返回通讯公司的阿奇博尔德的确如此。或者有一种更准确的表述:输入机没有假日,日历上标注的假日不过是一个符号。阿奇博尔德看着钉在墙上的新日历若有所思——与其说是日历更接近于钟表一类的计时仪器。据说它能使用不止一年,只要内部机件维护得当,就能一直用下去。

工作总是在催促着他,迫使他从机械日历上移开视线,落在面前的簇新信纸上。墨水瓶、蘸水笔、备用笔尖和印章一字排开,若不是为了公司测试他也绝不会摆放如此整齐,正常情况下,他都摆在自己够得到的地方,而不必考虑整洁与否。

“不要忘记你是怎么离开邮政学徒会的,克罗夫特尔。”弗德奈斯严厉地打量着端坐在写字台后的阿奇博尔德,仿佛他下一刻就要开始那套上级对下级的说教。阿奇博尔德双手悬于信纸两侧,并未做出任何回应。弗德奈斯满心希望他就按照学过的步骤进行操作,不止这一次,以后也应当如此。

公司派了一位出身高贵的年轻人充当测试用顾客,将他请到阿奇博尔德面前。年轻人看起来比阿奇博尔德还要拘谨,压低了声音请求阿奇博尔德为他的父亲写一封信。阿奇博尔德实在拿不出谄媚的态度,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低声下气地询问情况。

“先生,他是一位听差——不,那是他年轻的时候。现在他在墨尔本经商,我需要向他小小地借一笔钱。”

阿奇博尔德并未作答,只是在草稿纸上做了一些笔录。待到年轻人把自己当要求都说完,他才开始在打字机上敲出字句。毫无疑问,年轻人三番五次的改口,早已将阿奇博尔德推向忍耐的边界。然而,“一切都要按仆人的那一套来。”阿奇博尔德默念着,极力平稳情绪。

信件算画上了句号,然而测试并没有终止。信件递交给对方,然而年轻人对此颇为惊愕,大概在他印象中写完的信件应该直接装进信封邮寄。“这样就可以了。谢谢您,克罗夫特尔先生,”年轻人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用指尖推至阿奇博尔德面前,“这上面有我的名字,还有我父亲商行的地址。”

阿奇博尔德余下的步骤有条不紊,一如往常,只是当他寄信回来后,年轻人早已扬长而去。他不由得怀疑自己的处理不周,导致这位敏感的青年感到遭人羞辱——他是在人们倾慕的态度下长大的。不安覆盖上阿奇博尔德的思绪,进而打散那些正在构思的语句。

“他这样这非常好。以后就像今天这样继续。”里弗顿微笑着对苦闷不已的弗德奈斯说道。弗德奈斯低着头,向对方挥了挥手,继而语气冰冷地说:“我并不相信一个人就能印证他没在邮政学徒会荒废精力。面对他的将是更多性情难测的顾客,毕竟对于穷人而言,所有人都可以用刻薄的语气、傲慢的举止,使他难堪。”

“可他还年轻,还有很多学习的机会。”

“你以为年轻就是他到处闯祸的借口?我告诉你,里弗顿先生,这也太荒唐了!”弗德奈斯伸手指向阿奇博尔德说道,然而语气又像是在针对里弗顿。阿奇博尔德见状从皮包里摸出笔记本,抽出那份肄业证明扣在桌上。接着两个人听见桌子上传来一记闷响——阿奇博尔德弯曲左手食指用力敲了敲桌面。“真没想到他还会拿到这玩意儿。”弗德奈斯朝那张纸扫了一眼。

“跟我想的基本一致。不过他应该早一点拿到肄业证明——毕竟他是个聪明的年轻人。”里弗顿补充道。虽然他很清楚弗德奈斯的真实想法,但还是要多说点好话让他稍微改变一点对阿奇博尔德的成见。“说的也是。希望他就算没有多大进步,也至少不要像以前那样了。”弗德奈斯随即将肄业证明带走,留下阿奇博尔德默默地坐着收拾桌上的东西。

整座城市都在庆祝新年,除了他们三个在公司总部的大厅里随时待命,不过现在就只有阿奇博尔德一个人了。弗德奈斯离开时用口袋巾擦手,不住地抱怨着阿奇博尔德浪费了他休假的时间。阿奇博尔德呆坐在写字台前像一台停摆的机器,面朝着楼梯旁的尖顶落地钟,盯着钟盘玻璃下端的画作。这画的是丛林淘金地的情景,因为玻璃覆盖其上,所以树木和溪流都蒙上一层透明的暗色。

“呃,打扰您了,阿奇·克罗夫特尔先生。”

阿奇博尔德急忙抬头,望见霍默经过自己面前。听差应该不到五十岁,然而由于头发和胡须都已经变得灰白而显得年事已高,只是那双灰蓝色眼睛还保持着年轻人一般的通透。霍默从墙角拖来一把椅子放在落地钟左侧,示意阿奇博尔德也坐到附近。等到他们将椅子转到面对面的位置时,霍默望着落地钟,突然开口说道:“他们昨天让工人从船上搬下来这些东西,不过这里华而不实的装饰品已经不少了。自从他离开后,装饰品就开始越长越多,就像我小时候在林地里看到的蘑菇那样。”

“我只是想知道,这些装饰物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公司的?因为我才来的时候就有很多了。对了,您说的‘他’是谁,卡文迪许先生?”

“我不必向您多说,克罗夫特尔先生。还有,‘修理厂’的成立也是他离开这里之后的事情。我儿子以前在那里,不过现在回来了,他跟我说了不少关于您的事情。”

“我也在那里进修过,卡文迪许先生——您对我的称呼是不是过于拘谨了?我跟您儿子一样,都不过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您的长相和说话的口气明显比你所说的年龄还要大个八九岁,还是您的胡子留得太长,喜欢担心这个,又担心那个?放心,他们都出去度假了,因此可以尽管说出来。”

“可惜我并不觉得自己操心过多——万一他们马上回来呢?”

“看来还是担忧习惯了。他走了之后,公司每年都在变,一年比一年坏。不知道老爷们为何热衷于各种装饰品,却做不出一点实际的改变。我唯一指望的,就是他们今年又要做出什么败坏公司的勾当。您不应该听弗德奈斯的,我们都忍了那小子很久了。现在接管公司的都是帮赚几笔快钱就对一切都不管不顾的小混混,可不像以前!要是他还在这儿也就不会有这些人了……”

霍默注意到,阿奇博尔德不时回头向门口的方向望去,即使说话时他也很少望着别人的眼睛,使得这次公开的谈话变成了一次秘密行动。即使听差宽慰他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不会有人刻意自找没趣,并向他为自己那些败兴的话致歉,他的眼睛却依然像随时会点亮并发出警报的信号灯。

克罗夫特尔先生,如果您对以前的通讯公司感兴趣,我可以带着您和我儿子一一拜访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的老员工。您可能好奇为什么不是在公司里找人——那些人除了我都离开了这里,当然是为了生活——还有,您还年轻,应该多微笑,而不要总是把脸绷得跟雕像一样,霍默继续说道,勉强地在那些过早出现的皱纹中间挤出微笑。

他们在公司门口告别,而后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凉风穿过干热的空气吹拂起阿奇博尔德前额黑褐色的发丝,暂时藏身于解开扣子的袖管又匆匆离去。“提供香槟以及其余酒水”的镜面广告牌恰好能放下他的上半身,让他可以像涂改书信上的错别字那样调整表情,不过越调整越不自然,他似乎学不会微笑了。人影从镜子擦拭干净的表面上经过,将他放置在一个不断变换背景的画框中间,直至异样的目光沿着他的后背上升。

这家使用镜面广告牌的上等餐厅把守着阿尔西街与某一条正派街道的交界处——悉尼这样的“正派街道”还有很多,这条街道的名字也不必赘述,因为它也是伦敦的某一条街道的劣质仿品。阿维和几个船工装束的小伙子在街头奔跑追逐,穿着褐色工装的少年带头跳过背阴处的水潭,其他人紧随其后,不顾积水飞溅沾湿他们的裤脚。阳光散落在水面,为这条名不副实的悲哀街道增添流动的光彩。

他们尚未察觉到他们中间多了一个人,或许还是他们口中的“绅士”。“他可是我的好哥们儿。”阿维将队列末尾的阿奇博尔德拉到他们面前,大概是因为他卷起了左边的袖子,露出精瘦的前臂,小伙子们也没有把他当做绅士看待——毕竟酷暑之下真正的绅士也是要穿戴整齐的,他们无从理解这种牺牲舒适的繁文缛节。

阿奇博尔德和他们从十字路口跑到袋鼠酒馆门前,绕过倒伏在地面的栅栏和碎酒瓶,再翻越那些遗弃的杂物堆,道路尽头向他们敞开,不远处安宁的海岸招手相望。他第一次抵达阿尔西街的尽头,路牙子是瓷黑砖石的堤岸,船舷上箱子和渔网的船只挨着一起,在港口的海水中摇晃。

他脱下皮鞋,将两只鞋的鞋带系在一起提在手中,光着双脚踏上海岸黧黑的脊骨,粗粝的砖石将他平稳地托在地面,而他本以为自己还站在涨潮时的一块浮木上——他的父亲是一位寻求希望的探险家,最后消失在他年轻时寄托了希望的海洋深处,而他当时年幼,却已经理解了失去至亲的悲苦与对大海的恐惧——他总感觉那幽蓝的深渊随时将他吞噬,而现在这种恐惧似乎自然而然地乘风远去,或许是有新的恐惧将这种对海水的恐惧完全取代了。

说起新的恐惧,阿奇博尔德又转头望向堤岸右侧的船只。年轻的船工回到船上,从箱子里取出一瓶啤酒和几片报纸包起来的面包,按照“修理厂”给他灌输的准则,他应该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对自己毫无用处的顾客,并且可能会在将来的某一天给公司带来不小的麻烦。不过他还是向他们望去,用略显拘谨的语调打招呼,至少态度完全真诚。

“说句实在的,阿奇大哥,你好像有些怕他们,”阿维突然出现在阿奇博尔德旁边,吓得阿奇博尔德差点脚底打滑跌进水里,“你是不是觉得,他们把你当成那种高高在上的人了?”

“我想并不是,阿维,”阿奇博尔德窘迫地打量着阿维,顺手拉下了左边卷起的衣袖,“和你说的正好相反,他们害怕我更多一些。其中一个就是我在‘修理厂’见过的小伙子,当时一群人围着他,用硬币砸他。遭遇了这种事情,至少在他看来我跟‘修理厂’那些人是一路货色。”

“‘修理厂’那些人什么德性你还能不清楚,阿奇大哥!”阿维明显有些急躁,“你跟他们完全不一样,那个地方也不是你该待的——乔是不是跟你说过一遍了?”

邮政学徒会的确担当得起“修理厂”这个绰号,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进入“修理厂”,在经过各方面要求修理之后,成为符合公司要求的输入机,他们工作起来像机器,玩乐起来像野兽,总之无法成为人,也拒绝成为人,阿奇博尔德本来想说却并未开口。“让我们期待着他们还能做出什么败坏公司的勾当。”他尝试着用霍默的语气说道。

假期之后所有人都回到公司,除了数量增加的内部装置,譬如精巧的镜子和钟表,一种隐藏在表层之下的变化也在悄然进行着,从整个公司的根基开始向上、向外扩散。公司里所有人通过呼吸接受了那些观念,甚至顾客们——真正需要帮助的顾客们,时常在公司门口停滞不前。阿维有一次借着休息的机会想看看门口究竟发生了什么,乔则上前将他拦下——很多事情阿维作为输入机不宜知晓过多。“有些事你就不该知道。这不只是为了你自己,也别忘了考虑到阿奇现在的情况。”乔轻轻甩开阿维拖住他袖子的手说道。实际上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在他们三个的眼底蒙上一层薄雾,让他们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为此阿奇博尔德再次询问霍默,换来的只是听差无言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