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过后,饭厅里一时间鸦雀无声。过了良久,才响起了剃刀的声音:“夹子,你先冷静一下。”
夹子沉重的脚步声从饭厅中央移动到角落。
我和身旁的少女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少女眼角挂着泪珠,脸色惨白里带着一丝红晕,似乎即将知晓什么天大的祸事,却又按捺不住致命的好奇心。
我看着瑟瑟发抖的少女,心里一痛,下意识地把她搂在怀里。
不知是不是暖和一些了的缘故,少女抖得没那么厉害了。
剃刀的话音再度响起:“你是叫狼毫吧。”
“头儿”已经完全没了一开始时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是。”
“你知道你爹灰狼做了什么,才被我们杀掉的吗?”
“我——我爹已经死了,我怎么可能知道!”
“那好,我告诉你,你爹到底干了什么。”
剃刀缓缓地、带着明确的愤恨和悲痛,娓娓道来。
“你爹是六年前这一带最大的掠夺者头子,这你知道吧。”
六年前?我记得少女也是……
“……嗯。”
“唉……他当年的势力,可比你这个愣头青大得多了。
“我们当时只不过是一帮刚搬到这里、拖家带口的外乡人,随便找了一块还算能住人的地,就把那儿圈了起来,当成聚居点,以为从此就能过上与世无争的太平日子。
“灰狼从我们一到这儿就盯上了我们。他好几次派人到聚居点来,威胁我们向掠夺者进贡,但每次都被我们轰了回去。灰狼觉得面子挂不住,亲自带人来攻打聚居点,我们也没客气,他要打,我们就跟他打,最后还把他打退了。
“灰狼发现他打不赢我们,就换了一副嘴脸,说什么要和我们‘捐弃前嫌’,以后再也不来骚扰我们,条件是我们也不许和他们为敌。
“我们早就厌倦了打打杀杀,搬到这儿来本来就是躲事情的,一听说掠夺者要讲和,全都兴高采烈。我们当时的老大是最不想打仗的,但他总觉得可能有诈,不想答应灰狼,可惜拗不过我们这些手下人,还是跟灰狼停了战,还办了个什么……什么什么‘停战仪式’……
“嘿嘿,我们当年是真的傻透了……傻透了!”
饭厅里,不知是谁抽了抽鼻子。
“我们是不想打了,可灰狼想呀。他这个人也真是能忍,足足忍了三年,三年啊!这三年里,他一次也没来过我们的聚居点,甚至他的人在野外碰见我们,都会自己避开。灰狼做到了这个份上,我们哪还有一丁点怀疑呢?
“就这么着,我们过了三年的太平日子,直到三年之后的……八月二十三号。我记得清清楚楚,八月二十三号……”
少女听得出了神,甚至跟着剃刀,轻轻重复起“八月二十三号”这个日期来,语气却不像剃刀那样沉重,反而有几分怀念,仿佛念叨着遗失已久的心爱之物的名字。
“八月二十三号那天晚上,我们聚居点里所有的男人都喝得烂醉。而灰狼……哈哈,他早就派人摸清了我们的底细,知道我们肯定会在那天晚上一醉方休。所以,他就在那天夜里,在聚居点里连个清醒的男人都没有的时候,带着人杀了进来。
“要光是这样也就罢了,生死也就是这么回事,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得善终呢?
“可灰狼,你爹,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他……他带着手下的人,把我们这些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男人关进了广场上的一个铁笼里,然后把大家的妻儿,全都赶到了广场上,就在我们的笼子旁边。
“狼毫,你猜,你爹接下来做了什么事儿?”
剃刀的问题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你……你骗人,我爹,我爹怎么可能……”
“哈哈,我骗人?拜你爹所赐,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用自己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你那个禽兽不如的爹,那天晚上到底干了什么!
“你爹有耐心,他能等,他等得起!他等我们这些废物的酒醒得差不多,等我们开始在笼子里闹腾、开始痛骂他趁人之危、猪狗不如了,他就把广场上的人分成两堆,一堆是女人,一堆是孩子,两堆人都被他手下的掠夺者围得严严实实。
“然后,然后……然后!!
“……然后,他一声令下,先是有人朝我们的房子放了火,接着,他手下那些掠夺者开始动手,当着、当着我们这些人的面……当着我们的面——就在我们眼前……奸污女人,屠杀孩子。
“嘿嘿,我现在还记得,整个广场周围火光冲天,你爹手下的人像疯了一样乱砍乱杀,连自己人都打……我还记得,我老婆是怎么被那群畜生按倒在地上,我儿子是怎么被几个和你现在差不多大的狗杂种……剁成了…………”
剃刀没再说话,饭厅里没有一个人再说话,只有隐隐约约的抽泣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撕心裂肺的惨叫突然响彻整个猎人巢穴。声音的来源不是别处,正是我怀中那个“只有六岁”、没有父母,拼命想知道猎人们究竟在隐瞒什么的“圣女大人”。
惨叫声戛然而止,我怀里的身躯像是被抽空了一样软了下去。
少女再次失去了意识。
我自知理亏,抱着少女瘫软的身躯,从拐角处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剃刀看着我,先是瞪大了双眼,而后,脸上的表情从惊愕变成愤怒,从愤怒陷入绝望,最后,又从绝望转为释然。
“医生把圣女……唉,叫了这么多年,改不过来了——医生把圣女放到那边吧。”
剃刀指了指角落里从来没有人坐的那张小桌子。我依言照做,把少女安置在桌边的椅子上。
“医生听了一大半,想必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干脆就在这儿把我们这些人的故事听完吧。”
我点了点头,余光扫到了被绑在椅子上的狼毫,他还只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甚至看起来比我还要孩子气一点的少年。
“狼毫,你还想说什么吗?”
面如死灰的狼毫摇了摇头。
“嘿嘿,”剃刀的情绪稍微平稳了一些,但话里的恶意丝毫不减,“你不光不想说,恐怕也不想听了吧?可故事还没讲完呢。”
“你爹不光让手下的人去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他自己也忍不住,像个不要脸的畜生一样,随便拉个人来,脱下裤子就——我呸!
“他甚至还要在完事之后,光着身子走到笼子旁边来,一边笑一边问,问我们有何感想……
“最后,整个广场上,除了你爹和他手下那些畜生之外,已经没有一个能动的人了。这群杂种从我们的仓库里把吃的喝的搬了出来,就坐在尸山血海里,一边大吃大喝,一边听着我们这些人痛哭、讨饶、怒骂、求死……
“而这帮畜生吃饱喝足之后,像是忘了广场上还有我们这些人一样,直接倒在地上,横七竖八地睡了过去。恐怕是根本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吧,呵呵,哈哈哈哈!”
剃刀扭曲着嘴角,冷冷地笑了几声。
“我们那天夜里唯一的一点运气就是,管铁笼的人正好醉倒在笼子旁边,而钥匙就在他脚边闪闪发光。
“我们所有人都试了,就是胳膊最长的人,离钥匙至少也还有一只手的距离……对,是笔尖。笔尖几乎把自己的肩膀都嵌进了铁笼的缝隙里,可是够不到。无论如何也够不到钥匙。
“然后,然后……老大像是变戏法一样,从贴身的衣服里,摸出了一把匕首。
“老大拿着匕首,笑了。
“我们这些混蛋,根本没有一个想到老大要做什么,还以为老大发了疯,谁也不敢靠近他。
“老大笑着……我现在还能想起老大的那张笑脸……老大看着我们这些混蛋,笑着,右手拿着匕首,一刀,就一刀,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小臂给……
“砍了下来。”
饭厅里的哭声响成一片。
我呆呆地看着剃刀强自压抑着悲痛的脸,不由得也湿了眼眶。
“笔尖拿着老大的胳膊够到了钥匙,笼子的锁一开,我们就冲了出去,把那群畜生,对,还有你爹,他是畜生不如——撕成了碎片。但是老大……老大断了胳膊之后就昏了过去,不知道是失血过多还是怎么了,直到最后也没醒过来……
“我们所有人的家人全都死在你爹手里,唯一一个例外,就是老大的独生女儿。她运气好,大概是一开始就被你们的人打晕了,这才活了下来。”
说着,剃刀朝角落里那张桌子看了一眼。少女仍旧沉睡不醒。
“所以我们成了猎人,专门狩猎你们这些掠夺者的猎人。”
“现在,我们和你爹的故事讲完了,我再替夹子问你一遍,你,也配报仇?报你那个猪狗不如的爹的仇?”
狼毫的嘴唇蠕动着,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剃刀不屑地哼了一声:“我等着。你要是还有脸替你爹报仇,就直说好了。你说话之前,没人会动你一根手指头。”
“……夺者。”
“什么?”
“……掠夺者。”
剃刀厌恶地朝狼毫的方向凑近一步:“有话就大点声!”
“我说,你们,在搬来之前,也是掠夺者!!!”
这句话的尾音还没消失,坐着的猎人们“腾”的一声,全都站了起来。
剃刀的表情极为险恶:“你说什么?”
狼毫脸上反而多了几分复仇的快意,一口气说了下去:“我爹告诉过我,他把你们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你们在搬到这边之前也是掠夺者!是,我爹是背信弃义、猪狗不如,可你们呢?就算你们有情有义,可你们掠夺者的名头是白叫的吗?难道还没烧杀抢掠过吗?你们谁的手下还没有几条人命吗?!”
夹子不由分说,抢上前去,对着狼毫的脸就是狠狠的一耳光。
“嘻嘻,呵呵,哈哈哈咕哈哈哈、哈哈呵呵哈哈哈哈!畜生,全都是畜生,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狼毫的左脸高高肿起,他自己却像完全没意识到一样,精神崩溃式地狂笑起来。
夹子反手又是一掌,狼毫反而笑得更加大声。
夹子带着杀意抬起拳头,却被剃刀拦住了。
“别碍事!”
“你杀了他,然后呢?”
夹子一怔:“然后?”
“现在这不光有我们,有这个狗杂种,还有医生在。你杀了他,怎么跟医生解释?为了不让他胡言乱语,所以把他杀了?”
夹子凶狠而绝望地摇了摇头,走回了他一直待着的那个角落。
狼毫连着笑了一分多钟,最后,随着一阵抽搐,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恐怕他是笑过了头,由于通气过度晕了过去吧。
剃刀走到我面前,直视我的双眼:“医生。”
我也对剃刀报以直视。
“医生觉得,狼毫说的是实话吗?”
我摇头:“不知道是实话还是谎话。但是……”
“医生尽管说。”
我如实相告:“但是看他这样的反应,确实不像在说谎。”
剃刀闭上双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医生猜得没错。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是一帮掠夺者,一帮无可救药的掠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