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一阵急过一阵。

我抓起手弩,硬着头皮问道:“谁?”

“是我,夜枭。寒鸦医生派我来的。”

夜枭那种独特的轻浮声音和急促的敲门声极不相称。

我拿着手弩走到车门边,压着声音问道:“这么晚来找我做什么?”

“有人病重,我们家医生要面子不肯过来,派我来借药。”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我一到清泉镇就有人生命垂危。

我把车门拉开一条缝,对他说道:“今天太晚,我要睡了。告诉你们医生等一晚吧。”

“您行行好,寒鸦医生也是走投无路才来找您的。有个患者被毒蜂叮了一口,现在已经休克了,我就借两支泽塔米松。”

我知道,而且我打赌夜枭也知道,周围一定有乔先生的眼线。但不管夜枭来找我的理由是真是假,只要他来找我,乔先生就一定会起疑心。我给他开门不给他开门,其实也没什么大区别。

我只能把门打开。

“医生,您动作快点。”夜枭站在车门外催我。

“别催,越催越找不到——有了。”

我把两支泽塔米松注射器包起来交给夜枭,他接过纸包,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还有什么事?”

“我们家医生还告诉我,要是可能的话,让我务必把您本人请过去。咬人的毒蜂是新品种,他也没见过,怕处理不了,想请您也帮忙看看。”

“算了吧,今天太晚了,我对毒虫咬伤又不熟。再说,有这两支泽塔米松,不管是什么东西咬的,要挺过今天晚上应该没问题。我明天再去吧。”

夜枭声音的再怎么轻浮,也掩盖不住此时的焦急了:“您千万要来看看。凡事没有绝对,您去了大家都放心一点。要是今晚出了什么岔子,那我们医生连肠子都要悔青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由不得我不去了。我长叹一声,吩咐助手带点常用的急救药物,让夜枭先带着泽塔米松回医院救人,我和助手马上就过去。

夜枭听了我的保证,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对我鞠了个躬,随即拉上了车门。

等脚步声远了,助手问我:“咱们真的要去吗?”

我只能苦笑:“我已经答应他了。再说,假设他们有别的目的,我们爽约只会让他们和乔先生两边都起疑心。你猜乔先生现在知不知道夜枭来过?”

助手吓得捂住了嘴,老老实实地打开了冰箱门。

……原来你根本没想过乔先生在这布有眼线吗。

我看着助手的背影,突然想到一件事。

“你把丹砂叫出来吧。去医院的这一趟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她似乎比你更能打一点。”

助手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老大,你是说我不能打吗?”

我暗叫不好。她不是装可怜,是真的没意识到自己没有丹砂能打,而且对我的提议感到很受伤。

我刚要说话,助手就气鼓鼓地扭过头去:“换就换。”

丹砂刚被叫出来也是一副迷糊样:“怎么了?”

没等我跟她解释,她的表情就从迷糊变成了坏笑。

“哟,老大把朱砂气哭了!”

我两手掩面。丢人啊!

我正无地自容,丹砂的声音传进耳朵里:“你等会儿再自责,先跟我说说什么情况。”

“你刚才没看见吗?”我把手从脸上拿开。

“我和朱砂不一样,不在外面的时候经常要睡觉的。毕竟我的消耗比她大得多嘛。”

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我把状况跟丹砂粗略地讲解了一遍,丹砂边听边点头,最后帮我总结道:“所以我们现在要去那个给乔先生戴了绿帽子的夜枭的医院,还要帮他的上司给人看病?就这么点事?”

我补充道:“也不一定是看病……夜枭的话未必可信。而且我前脚从乔先生家出来,他后脚就来找我,没准戴绿帽子的事儿也是假的,真正的矛盾比这还要大。”

“我管你那么多,我就问你是不是有架可打!”

“不一定,最好没有。”

“无聊死了!早知道就不出来了,你只要让朱砂叫醒我待命,我在要打架的时候出来不就行了嘛。”

“又不是我,是朱砂叫你出来的!再说我哪知道你们俩还有这种区别啊。”

“算了,就跟你走一趟吧,”丹砂看我要把手弩交给她,对我摆了摆手,“我用不着这个,你一个人拿两把好了。”

房车和医院中间隔着的广场并不大,我却每走一步都觉得腿软。现在回想起来,先是乔先生让我干掉夜枭,然后是夜枭找我去医院;一个是绕着圈子跟我打哑谜,另一个是软磨硬泡要我去他的老巢。虽然我早知道乔先生治下的清泉镇暗流涌动,但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他们之间的勾心斗角,这还是第一次。

万一夜枭真的只是给乔先生戴了个绿帽子,而镇医院真的只是突然有个倒霉蛋被新品种毒蜂蛰了呢。没准我还能在治好蛰伤之后说服乔先生,让他把夜枭赶走了事……

做梦去吧——我推开医院大门,默默嘲讽自己的天真。

清泉镇医院只有两层,楼下是门诊区,楼上是住院区。现在门诊已经打烊,整个一楼漆黑一片,只有一点亮光从上楼的楼梯处透过来。

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挂在腰间的手弩。

双眼还没适应黑暗,我先听见了噔噔噔下楼的声音。借着楼上透过来的光一看,正是夜枭。他快步走到我身后,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您走这边。”夜枭示意让我走前面。我冲他点点头,故作镇定地往楼上走去。

到了二楼的病房,我倒先松了一口气——还真就是这么巧,至少确实有一个脸肿得看不出五官的倒霉蛋躺在床上,床头放着空了的泽塔米松注射器。

“情况怎么样了?”我问夜枭。

“算是暂时稳定了吧。血压回升了。”夜枭答道。

“所以还要我来做什么?”

“您稍等,我给您把寒鸦医生叫过来。”

夜枭还没出去,寒鸦就走了进来。

寒鸦一看见我就条件反射一样露出我见了无数遍的臭脸,我则用翻白眼回敬他。不管这人有什么阴谋,在气势上绝对不能输。

丹砂捂着嘴笑得蹲了下去。

我们俩的怪相比赛持续了半分钟,最后还是寒鸦率先告负,收起了满脸的嫌恶:“助手小姐越来越活泼了。”

赢了,耶——虽然很想这么振臂高呼,但现在显然不是装傻的场合。

丹砂好容易止住笑,站了起来,说道:“寒鸦医生,以后你们叫我丹砂就行。”

寒鸦的眉头跳了一下:“他起的名?”

“对啊。他还给自己起名叫平榛呢。”

寒鸦摇了摇头,露出露骨的嗤之以鼻的表情:“那么……平榛医生,恭喜你终于有了个难听的名字。”

“哪里哪里。”我竭力维持风度。

“如你所见,今天下午这位患者被新品种的毒蜂蛰了,送到我这里来时已经生命垂危。如果不是你慷慨解囊,现在他可能已经死了。我必须为此向你道谢。”说着,寒鸦对我鞠了一躬。

这个人虽然讨厌我,但这些事还是分得很清。

“慢着,不是说借吗?怎么就慷慨解囊了?”丹砂在旁边插嘴。

寒鸦的眉头跳得更厉害了:“丹砂小姐说得对。是我用词不当。抱歉。”

我决定借着丹砂打开的突破口乘胜追击:“所以寒鸦医生叫我到这里来,不光是为了说谢谢吧。”

“……”

寒鸦沉默了。

夜枭适时地接上了话:“在这里聊天,打扰到病人就不好了。我在这儿看护,您就和寒鸦医生到外面叙旧吧。至于丹砂小姐嘛……想不想在这儿帮我一把?晚上的医院很闲的,不如我们俩——”

“算了吧。”

夜枭早已身经百战,对丹砂干脆的拒绝不以为意:“那么请三位出去聊吧,我一个人在这就足够了。”

寒鸦的办公室是整个二楼距离楼梯最远的一间房,里面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就是一柜子的书,此外别无他物。

“二位请坐。”

我和丹砂谁也没坐。

我还没开口,丹砂抢了先,气势汹汹地问道:“寒鸦医生,你就直说吧,找我们来干什么了?是不是你跟乔——”

我踩了丹砂一脚,让她别一上来就老老实实地把我们的底细都透出去。

寒鸦透过眼镜片打量着丹砂:“丹砂小姐有了名字之后,似乎连脾气也改了?”

丹砂还想说话,不过被我的话音盖了过去:“我可没觉得。她还不是像以前一样,嘴上没个把门的——”

丹砂反手在我屁股上狠狠拧了一下。

“那就当是这么回事好了,”寒鸦接着说道,“不过二位确实没猜错,毒蜂只不过是个偶然,即使没有这位患者,我也会找个别的理由把二位找过来。”

我心中一凛。他要说正事了。

“一般来说,平榛医生风尘仆仆,刚到清泉镇,只要不是要命的急病,乔先生再怎么着急,也肯定会让你先休息一晚。这次你从乔剑豪家出来时脸色很差,难道你刚回来,他就有这么棘手的病要你看?”

“你跟踪我们?”丹砂瞪着寒鸦的脸。

“岂敢。不过是碰巧经过,看到了而已。”

我决定先用乔先生糊弄我的话来糊弄他:“乔先生的病倒不棘手,只不过一直头疼,脾气不大好,没说几句话就把我赶了出来。”

“你是有多怕他,才会为了乔剑豪的一点头痛那么提心吊胆?”

我伸开胳膊挡住已经想冲上前打人的助手:“寒鸦,你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嘲讽我的?”

“我可没这么说。”

“那你想说什么?”

“我就是想问问你,乔剑豪今晚要你杀谁。”

我怔了几秒,拉着助手就往门外走,一直走到走廊中间。

寒鸦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怎么?心虚了?”

我趁其不备,猛地拔出手弩,回身对准了寒鸦:“不巧,乔先生正好让我做掉你。”

寒鸦的眼镜片泛起光芒,只说了短短一个字:“请。”

走廊昏暗的灯光下,我的影子在脏污的墙上举着手弩,正对寒鸦的影子。

寒鸦面不改色,看着我的眼睛缓缓说道:“你何苦帮他隐瞒?乔先生要你杀的人不是我,是夜枭。”

如果刚才还可以解释成他在诈我,现在这句话等于在说,他对今晚在乔先生书房里发生的对话一清二楚。

我举着手弩的胳膊像是风化了一样失去了力气。

“既然你连这个都知道了,还找我来干嘛?”

“我来劝你弃暗投明,不要再给乔剑豪当走——”

寒鸦的声音唐突中断,与此同时,走廊里昏昏沉沉的电灯一下子熄灭了。嘈杂的黑暗瞬间笼罩整个二楼。

几秒钟后,一切归于平静,寂寞而令人目眩的灯光又擅自倾泻下来。

我这时才看清,一柄巨大的镰刀正架在寒鸦的脖子上,闪动着青紫色的寒光;而丹砂不知何时,已经反剪了寒鸦的双手,紧紧贴到了他背后。

“你要干什么?!”

寒鸦的声音里透着困惑和惊慌。

“嘻嘻,”丹砂轻笑一声,把嘴贴近寒鸦的耳朵,像吹气一样温柔地吐字:“不要干什么……”

声音里的温柔陡然消失,只剩下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的怒意:“我只是没老大那么好的脾气!”

镰刀微微嵌进了寒鸦的脖子,鲜红的血珠隐约可见。

听到了吵闹声的夜枭从走廊另一侧的病房里冲了出来,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禁想冲过来。

丹砂大喝一声:“别动!”

夜枭只能僵在原地,迈出来的腿定格在半空中。

“说,不要再给乔剑豪当什么?!”丹砂紧贴着寒鸦的耳朵咆哮道。

寒鸦虽然被丹砂杀了个措手不及,认清情况后反而又硬气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不要再给他当走狗。”

我怕丹砂盛怒之下真把寒鸦的脑袋砍下来,刚想上去劝阻,丹砂一下子把镰刀对准了我,又换成了开始时那种温柔而危险的声音:“老大也站在那里别动。”

见我没再上前,丹砂瞟了夜枭一眼,再次把镰刀架到了寒鸦的脖子上。

“你是怎么知道乔先生跟老大说的话的?”

“无可奉告。”

“我再问一遍。你,究竟,怎么知道的?”

“无可奉……呃!”

丹砂手上略微加力。

血珠汇成细流,从寒鸦的脖子流进了衣服里。

寒鸦闭上眼睛,引颈受戮。

“你们别动寒鸦老师!是我,偷听了你们的人是我!”

夜枭的声音带着哭腔,打破了紧绷的沉默。

寒鸦厉声叫道:“夜枭,你给我——”

丹砂手臂上的肌肉猛然发力,截断了寒鸦的最后一句话。

“你才给我闭嘴。”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已经看到寒鸦死于刀下的场景了:青紫色的镰刀轻轻松松地划过寒鸦的脖颈,像烧热的刀子切开黄油一样留下完美的截面,滚烫的鲜血从跳动着的组织中喷溅出来,涂满了整个走廊……

但那并不是真的。本该深深嵌入的镰刀在割破了表皮之后,仅仅在寒鸦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黑紫的勒痕。

丹砂像丢掉用过的注射器一样随随便便地松了手,放任寒鸦像个没人要的破布娃娃一般倒在地上。

他被勒晕了过去。

接着,丹砂把手里的镰刀指向了颓然跪倒在地的夜枭。

“不想他死的话,就把你知道的事情一字不漏地告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