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还没完全睡醒,就听见敲车门的声音。是乔先生家的男仆请我去他家吃早饭。
“医生早上好啊。还没吃早饭吧?坐。”
乔先生坐在餐桌一侧,用少见的愉快表情对我说道。
我僵硬地坐到餐桌侧面的椅子上。
乔先生拍了拍手,男仆一手托着一个大盘子来到餐桌旁,分别把餐盘放到乔先生和我面前。
“早饭我习惯少吃一点,不过医生远来是客,不多吃可不行。”
乔先生的盘子里是煎蛋、香肠、面包和变种葡萄;而我的盘子里,不仅有乔先生盘子里的所有东西,面包上还浇了一勺棕色的酱。
“这是特别给你准备的榛子巧克力酱,据说这种酱用的榛子在大灾变前名叫欧榛,不是平榛,不过我这种小地方,也就只有这种东西了……平榛医生,你可别见怪。”
整个清泉镇,应该只有寒鸦和夜枭知道这个名字……那是丹砂昨晚在病房告诉他们的。
我无力地抓起面包咬了一口,被甜腻的榛子巧克力酱噎得说不出话。
“我得多谢平榛医生,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我点了点头,觉得脑袋沉得要命,根本不像自己的。
“我的头疼也好了一大半,往后就不劳医生多操心了。当然,报酬照给,毕竟功劳还是你的。”
“嗯。”
然后,乔先生不再说话,专心对付自己盘子里的早餐。
“平榛医生食欲不振?”
乔先生已经在吃最后一粒变种葡萄,而我的盘子里,除了那片浇上了榛子酱的面包被咬了个缺口,其余的食物全都保持原样。
“啊……啊。”
“也罢,就算是医生,也有自己治不了的毛病。”
我默然。
“反正时间多的是,你也不用着急,慢慢吃。正好我还有几件小事想问问你。”
我的胃一阵抽搐。
“昨晚医生睡得如何?”
“不……不怎么好。寒鸦有个被毒蜂蛰了的病人,他一个人处理不了,结果连带着我也折腾了一晚上。”
“哦——你们两人也有一阵子不见了,想必聊得挺开心?是不是连我这个老头子也谈到了?”
我只是看着乔先生。
“哈哈,不想说也罢,想我年轻的时候,也没少在背后议论别人,正常,正常。”
乔先生的声音越来越冰冷:
“不过,有些闲话说说就罢了,捕风捉影,把没有根据的事情往我头上栽,那我可不能坐视不理。”
说着,乔先生用餐巾擦了擦嘴,男仆像个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飘进了房间,把乔先生的餐具端了出去。
我目送男仆离开,忍无可忍地开口说道:“乔先生,昨晚发生的事情您肯定也都知道了,何苦还跟我兜圈子呢。”
“哦?”
“我跟您直说了吧,我信不过夜枭。退一步说,就算他说的是真的,您想把清泉镇和周围的聚居点联合起来,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唯有一点,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所谓的投毒事件?”
我抬头看天花板,算是默认。
“既然医生喜欢直来直去,那我也实话实说。我乔剑豪痴长这么多岁数,这双手自然也不怎么干净,但至少,像投毒这种可能反噬自身、而且没法补救的事,至今还没干过。”
乔先生的目光和我对上,停顿了一下,接着用诚恳的语气说道:
“那个聚居点的人确实在一夜之间死绝了,但下手的不是我,也不是我派的人。医生要是信不过我,那我也无话可说,但求问心无愧罢了。”
“那还有谁——”
“不知道。”
乔先生略显不快地打断我。
“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也一无所知,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别人肯定会把这件事栽赃给我。平榛医生也准备效法那些人,仅凭臆测给人定罪吗?”
我无话可说。
“平榛医生,你年轻,有正义感,和我这种老家伙不一样。但你要记住,太有正义感的下场,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还傻乎乎地以为自己是为了理想献身,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颗棋子。”
我想不到任何反驳的词句。
“算了,不聊这些让人倒胃口的东西,医生还是填饱肚子要紧。”乔先生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两手一摊。
男仆简直像排练好了一样进了房间,给乔先生和我倒上饮料。
“一时吃不下不要紧,慢慢来,喝点茶吧。”
我好歹压抑住满腹的疑惑,喝了几口茶。又苦又涩,但至少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还有件无关紧要的事——”
我放下茶杯。
“平榛医生似乎新收了个叫丹砂的助手?”
新收?
我疑惑地看着乔先生。
“别装傻嘛。你原来的那位助手虽然是个好姑娘,不过在战斗上,恐怕要比这个丹砂略逊一筹。能把武器舞得虎虎生风,恐怕医生自己也没这个力气吧。”
我大致明白过来。乔先生只能听到清泉镇医院走廊里的声音,却看不到助手的长相,因此把丹砂当成了另外一个人。
“哈哈,哈哈,”我干笑几声,“乔先生料事如神。丹砂虽然脾气不怎么好,打起架来倒是出乎意料地强。”
“这位丹砂小姐习惯用什么武器?”乔先生的声音里甚至多了几分热切。
“这个……大概是镰刀吧。”
“不简单,不简单哪,”乔先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那原来那位助手呢?难不成平榛医生始乱终弃——”
“您这说的是哪儿的话!助手……原来的助手好好地在车里待着,只是胆子小,不大敢来见您而已。”
在乔先生面前脸红,对我来说还真是新奇的体验。
“想必平榛医生给她也起了名字?”
“……叫朱砂。”
“哈哈,哈哈哈哈!”乔先生也罕见地大笑起来,“我读书少,只记得有个古国叫齐国,里面的人有一妻一妾,看来平榛医生也享起了齐人之福,比我这老头子还强些!只是不知道,这个妻妾的名分该怎么定啊?哈哈哈哈!”
我窘得无地自容,又想解释,又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能低头看自己盘子里放凉了的香肠和鸡蛋。
“不好意思,倒是我为老不尊,害医生窘迫了,抱歉抱歉。”
“没……没、没关系。”我连话都有点说不利索。
乔先生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对我说道:“言归正传,既然医生知道了投毒的事,想不想去实地看一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害死了一整个聚居点的人?”
“让我去调查投毒事件的真相?”
话题的唐突转换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没错。思来想去,也只有平榛医生既靠得住、又有能力调查出真相了。”
即使乔先生脸上还带着笑意,说到“靠得住”三个字时,眼睛里还是闪过一丝阴鸷。
不过,这对我来说倒也算求之不得。现在我在清泉镇里的一举一动都被对立双方尽收眼底,如果能到镇外,就算是个荒废的聚居点,也比待在处处是耳目的清泉镇里强得多。
更何况,如果真能调查出投毒事件的真相,我大概也能找准自己在这场风波里该站的位置。
答应了乔先生的调查邀请之后,我意外地恢复了一点胃口。虽然盘子里的早餐已经凉透了,我还是吃了不少,不过全吃光肯定是没戏。乔先生也没再多劝,只是帮我把吃剩下的东西打包起来,又额外给我带了两份早餐,给我的“一妻一妾”。
出门时,除了装着两份半早餐的盒子和看病的报酬(是以清泉镇名义印的钞票,虽然看起来不大靠谱,不过在清泉镇里面花还是没问题的),男仆还额外塞给我一瓶没开封的榛子巧克力酱,看包装是大灾变前几年的产品。虽然这东西确实和我熟悉的榛子味道有些距离,而且甜得过了头,不过配上面包,也算得上一种美味。而且,既然助手喜欢可可味的压缩饼干,这个多半也能讨她喜欢。
我回到房车上,放低声音,把早上的对话跟助手——现在是朱砂——复述了一遍。果然,她也觉得清泉镇危机四伏,还是暂时离开比较好。说到“齐人之福”时候,我叮嘱她尽量演得像乔先生误解的那样,免得横生枝节,她也满脸郑重地点了点头。
至于事情的真相,朱砂倒并不怎么关心,只是漫不经心地感叹了一句:“呀——真不知道该信谁好。”
我自己是觉得,夜枭昨晚不像说谎,但乔先生今天的表现也不像是在诓我。没错,他是在清泉镇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狐狸,要是想骗我,我多半看不出来;但让我去投毒事件现场调查,显然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他对我去调查是很放心的。
至于他为什么这么放心——要么就如他所说,此事跟他无关;要么就是他把现场打扫得一干二净,让我什么也看不出来;要么……就是他要在清泉镇外灭我的口。
考虑到这件事是他主动提出的,我真心觉得第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比较高。
我还没到那种他必须除之而后快的地步……吧。
广场上,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已经响了起来。朱砂拿着从乔先生那里得到的钞票,非要下车去“采购必需品”,我也没有拦她。毕竟离投毒事件过了这么长时间,我们晚到一会儿,也不会错过什么重要发现。反正车上现在也不缺什么,随她喜欢好了。
不过,她这次逛街的时间还真长啊——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急迫的敲门声响了起来。我打开门一看,朱砂正神色慌张地站在车门口。
“怎么了?”
朱砂三步并作两步跑进车里,然后用力合上车门:
“老大,夜枭刚刚从我身边经过,还给我塞了一张纸条……”
说着,朱砂把纸条递给我。在她手心里攥了不知多长时间,纸条被汗浸湿,上面的字迹已经有点晕开,不过仍然清晰可辨:
“投毒现场危险勿去,性命要紧!”
我看着纸条上的字迹,一时之间,最先想到的倒不是身家性命,反倒是个更加令人疑惑的问题。
“这张纸条是夜枭刚刚给你的?”
“是啊。”
“他怎么知道我们要去现场调查的?”
“诶——?”
我和助手大眼瞪小眼。
“难道还是偷听?”朱砂想了一会儿,问道。
“乔先生没这么傻吧,在自己家里被偷听了一次,今天还不加强戒备?”
“要不就是乔先生家里有内鬼?”
我摇摇头。也不像。唯一可能听到我和乔先生说话的人,只有那个男仆。但那个人跟了乔先生许多年,几乎是乔先生的影子一样的存在,也替他出生入死过好几次。要说他会背叛乔先生替寒鸦做事,别说我和助手了,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信。
我和朱砂想破了头也想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暂且把这个问题搁到一边。
“调查还是要去的吧?”朱砂惴惴不安地问。
“肯定要去。就算乔先生真打算灭口,去调查也比在这清泉镇一无所知地困死要强。”
朱砂点了点头,顺着我的话说道:“而且,制造危险的人……也未必就是乔先生吧。”
我有点惊异地看了看朱砂。能从助手嘴里听见富有建设性的意见实属难得。
更重要的是,她说得没错,现在看起来比较可疑的确实是寒鸦和夜枭一方。根据语气的不同,纸条上的这句话既可以解释成忠告,也可以解释成威胁。用这么模棱两可的话来阻止我们去现场调查,的确令人疑窦丛生。
“那边大概有多远?”朱砂问我。
“按照乔先生给的地图,开车也就三个小时。”
这张地图还是夹在餐盒里的。
顺带一提,助手也只把我吃剩下的那半份早餐吃掉了。如果节省一点,今天一整天,我和助手就可以只靠乔先生家的早饭过活了。
“你去后面看一眼那个男孩的情况,没问题的话就把复方氨基酸给他打上吧。弄完之后我们就出发。”
男孩依旧昏睡不醒——朱砂已经几度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死了,每次都要探探男孩的呼吸和脉搏——万幸,一直都在。朱砂还通过丹砂问了雄黄;而雄黄长篇大论的解释可以浓缩成一句话: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雄黄说,虽然一开始确实是触手的过度使用消耗了男孩几乎所有的生命力,但在补充上能量之后,男孩应该很快就醒过来,反倒是现在这种昏睡不醒的状态比较反常。
我对男孩的检查也不止一次,而最近一次的结论则是,除了没有意识、和可控范围内的营养不良之外,男孩已经没有身体上的异常了。
然而男孩就是不醒,我和助手束手无策,只能给他打吊瓶。
所以说我倒也不是不能应付乔先生——我车里确实有三个人,只不过齐人之福什么的嘛,那就是想太多了。
朱砂给男孩打完针,洗过手,坐到了副驾驶席上。我看了一眼时间,九点四十。一切顺利的话,我们大概就要在被污染的水源地旁边吃午饭了。
我发动车子,驶离广场边的树丛。
广场上,蓝底宝剑旗正在我们头顶随风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