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紧急,我只能把真相——当然是加工过的版本——和盘托出。

“乔先生,抱歉骗了你,丹砂和朱砂其实是一个人。”

“平榛医生,你以为我老糊涂了?你这两个助手我都见过,一个最多也就玩玩弩箭,另一个能和我打得势均力敌,结果你现在告诉我,这两个人其实是一个?”

我把心一横,答道:“不怪乔先生起疑心,朱砂和丹砂是我这个助手的两个人格。”

灰雪插嘴道:“你的助手有多重人格?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

我虽然不懂她后面那一串东西是什么意思,不过大体能猜得到,那大概是某种更正式的对多重人格的称呼。

“是。”

“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还没说话,丹砂先带着火气开口了:“你怎么跟盘问犯人似的?就是不想告诉你又怎样?”

灰雪不理丹砂:“平榛,你说,她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症状的。”

直接假装不知道未免太刻意了点。

我盘算了一下,答道:“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她——”

“她什么?”灰雪追问道。

糟糕。

我刚要用朱砂小时候的创伤解释多重人格,好把雄黄的事掩盖过去,耳边突然响起丹砂对我的警告。

如果朱砂这时已经从昏睡中醒过来,我就绝对不能讲她小时候的事。

不能再让助手忘掉东西了。

那……

“她小时候……曾经被掠夺者抓走过。”

丹砂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我硬着头皮往下说——其实是编:“那些掠夺者倒没拿她本人怎么样,但是经常在她面前杀人什么的……她的心理创伤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丹砂的神色好看了些,但乔剑豪和灰雪显然都不买账。

“真就是这么回事。她亲口对我说的。”

这样就算是把锅甩给了丹砂。我才不信乔剑豪能拉下他那张老脸,跟丹砂本人纠缠不清;至于灰雪,能在她面前把雄黄的秘密守住就已经够累的了,让我现场扯一个能说服她的半真半假的谎,实在是强人所难。

乔剑豪的目光轮流在我和丹砂身上停了一会儿,有点装腔作势地摇了摇头:“罢了!平榛医生信了我一回,我也信你一回。只不过,假如你真的一去不复返,那就别怪我乔剑豪追你到天涯海角了。”

灰雪也不再看我,又转过身去,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喋喋不休起来。

我把丹砂拉到一个离乔剑豪和灰雪两个人都远的位置,用气声问她:“咱们俩不打肾上腺素可以吗?”

说完,我指了指丹砂的领口,示意让她问问雄黄。

几秒钟后,丹砂也用气声答道:“我可以,但你会怎么样,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拿一支肾上腺素笔备用就是。

我跟乔剑豪和灰雪打了个招呼,把一根肾上腺素笔揣到口袋里,带着丹砂,拄着拐,费力地走下高台。

宫原恰好正在楼下,见到我们下来,冲我们一笑:“是去拿药的吗?”

我点点头。

“‘宫原姐’这个称呼不错。还从来没人叫过我姐姐呢。”

我脸一红,局促地笑了笑。

“赶快去吧。回来的时候直接到清泉镇门口,我把还活着的人都搬到那里了。”

“好。”

宫原左右肩上各扛着一个人,手里还抱着一个,像一阵风似的离我们而去。

宫原细心地考虑到了我开车的问题,把昏迷不醒的感染者和伤员排到了大门两侧,我得以畅通无阻地把房车开出清泉镇。

另外,我一路上都没感受到任何不自然的困倦或者疲惫感。看来又可以省下一支肾上腺素笔了。

“老大。”

“嗯。”

“我刚才还以为你要跟那死老头说实情呢,差点没把我气死。”

既然丹砂主动提到这个,说明朱砂还没醒。

“毕竟你都警告过我了——我之前一直以为助手死了,”我把话头岔开,“看到你们的时候,真是吓了我一跳。”

虽然朱砂还睡着,但毕竟不知何时会醒来,我不想冒无谓的险。

“你吓了一跳?正好,朱砂也被你吓了个半死。亏你怎么想到用那个绿……绿什么来着?”

“氯气。”

“对对对,就是那个。朱砂和那个叫宫原的都被你吓坏了。那玩意儿的威力有那么大吗?看宫原的样子,感觉要是她不把你的车门轰下来,今晚的主角就不是夜枭而是你了似的。我就很好奇,你的氯气细菌和夜枭的细菌哪个厉害?”

“氯气不是细菌,是毒气。”

“怎么都好,反正是能杀人的气体就对了吧?”

“这倒不假。”

“所以说,你怎么突然想起来用毒气杀人了呢?”

“还不是因为寒鸦骗我说你死了。”

“我死了,你就要用毒气替我报仇?”

“是啊。”

“虽然我是不管这个的,不过一般来说,冤有头、债有主,如果毒气杀了不该杀的人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杀了不相干的人,就只能偿命了。”

“偿命?你想在报仇之后寻死?”

“我没办法。光凭手弩是报不了仇的,只能走氯气这条路。用氯气就要殃及无辜,殃及无辜的责任也得我来背。既然我知道肯定有不相干的人因我而死,除了以命抵命,我也没别的可做了。”

“所以你绕了这么一大圈,最后无论如何都活不成?”

我脱口而出:“你们死了,我活着还能干什么?”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我的脸腾地红了。

本以为丹砂会抓住这句话把我戏弄一通,不过她没再说话。透过头顶的后视镜,我能看到她脸上淡淡的笑容。

那是难以想象会出现在丹砂脸上的、温暖而柔和的笑。

“对了,你是怎么从乔剑豪家逃出来的?”我问道。

“逃出来?老大你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逃,我还想和他多打上一阵子呢。”

我苦笑道:“难不成他还是恭恭敬敬地送你出门的?”

“那倒也不是。你走之后,我和他打了一会儿,他手里那根铁条的热度终于下去了。我本以为他离了那根铁条就完蛋了,没想到他家的门廊里居然也藏着剑。他把铁条冲着我的脸上扔过来,我一躲的工夫,他手里又多了一把剑,这回这把剑既不能放冲击波也不热,可是不知怎么的,我的镰刀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那把剑的剑刃上凑。”

我想了想这究竟是什么原理,却毫无头绪。最符合直觉的解释是磁铁,可是丹砂那把镰刀跟金属完全不沾边。

“但他也就这么点能耐了。就算他手里的剑每一把都有古怪,终究还是我占上风。只不过打了那么长时间,我已经累了。我要是累昏过去,要和乔剑豪打架的就变成朱砂了。”

我笑道:“那我就省得和乔剑豪解释你们俩的事了。”

丹砂也笑了:“不过那死老头明显也有点体力不支。我找准他接不上力的一个空当,借着雄黄把自己甩了上去,撞破了他那个破门廊的顶棚,翻上了他家围墙,然后直接踩着屋顶跑出了清泉镇。你是没看到死老头当时的表情,就像吃了个苍蝇似的,我看着他那张老脸,差点没笑死在半空中。”

我想象了一下乔剑豪吃苍蝇是什么表情,然后大笑起来,笑得腿上的伤口都跟着疼。

“然后呢?你是怎么遇到宫原的?”

“她呀。我出了清泉镇之后本来想去找你的,但实在是没力气了,而且也不知道你在哪。我就趁着自己还清醒,尽量往远离清泉镇的地方跑来着。跑到最后,我彻底没了力气,昏了过去。我事后问朱砂,她说她也没能控制得了自己的身体,所以我是真的昏过去了。”

“然后就遇到了宫原?”

“嗯。她看起来倒是个好人,但我不怎么相信她,所以一直是朱砂跟她说话来着。她说自己在找一个像你这么高、跟你差不多大、和你得了一样的病的人,朱砂就傻乎乎地把你的事告诉她了。她听了倒是挺高兴,只可惜把清泉镇周围跑了个遍,也没打听到寒鸦夜枭那帮人的老窝在哪。不过她倒是从一个没什么人的聚居点听到了‘抵抗组织’要在今晚来送死的风声,就断定你肯定也会跟过来。倒真被她猜中了。”

我俩相视而笑。

“那你呢?你这几天怎么过来的?”丹砂问道。

于是,我也一五一十地向丹砂讲起自己这几天的经历来。四分五裂的盐碱村,心口不一的寒鸦,偏执到有些病态的夜枭,还有现在看来是乔剑豪安插到抵抗组织的间谍的鬼门。

我们顺利地把车开到了第一个鬼门藏药的地点。那是清泉镇不远处的一片荒地,鬼门说他在这里把药埋了起来,埋药的地方用摆成三角形的三块大石头标记好了。

我一眼就看见了石头摆成的三角形,从车上拿下一把铲子,稍微挖了两下,一个保险箱就露了出来。

看着保险箱,我只能无奈地摇头。肾上腺素笔常温保存倒是没问题,其余的药在土里埋了这么长时间,恐怕全都被鬼门给糟蹋了。

丹砂和我合力把保险箱从土里拽出来。保险箱虽然关着,倒没上锁。只不过,门一拉开,各种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就一股脑地滑了出来。

丹砂骂道:“这人脑子有病吗?把药埋起来还怎么用?”

“别管那么多了,先把肾上腺素笔找出来吧。常温保存也能用的。”

我们俩最后找到了十二支肾上腺素笔。

这个数量大大低于我的预期,但无论如何,聊胜于无。

“注射剂都不能用了,口服药呢,要不要收集起来?”丹砂问道。

“先别管了。救人要紧,丢了的药再补就是。”

鬼门在地图上标出来的第二个地方,是一幢孤零零的三层小楼,鬼门说他把其余的药品藏在这栋小楼的冰箱里了。虽然我对那个所谓的“冰箱”是否能运作本来就不抱任何希望,但我和丹砂从一楼到三楼搜了个遍,也没找到冰箱在哪儿。最后,还是丹砂找到了一个极其不起眼的暗门。暗门通向三层小楼的地下室,里面有一台脏得让人下不去手的冰箱。

我用拐杖勾开冰箱门,结果差点被扑鼻的臭气熏得坐倒在地。

冰箱没有工作,里面确实有药,但更显眼的是一大块坏得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上面爬满了蛆虫。

我们俩捏着鼻子、忍着恶臭,在冰箱里找了半天,却连肾上腺素笔的影子也没找到,只在冰箱最底层找到了一枚从完整的笔身上拔下来的激活装置。

走出三层小楼时,我的心沉了下去。假如最后一个地方也和这里的情况差不多,那我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最后一个要去的地点,是抵抗组织集合的那个山洞。地方没什么难找的,但我把车开到山坡下面,看着挡风玻璃前面的地势,不禁犯了难:

要是想从清泉镇方向直接把车开到山洞入口那边,是不可能的——眼前的坡度陡得吓人。我前方只有一条人脚踩出来的、看起来很危险的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上面;偏偏这个山坡两侧也没有能行车的地方,假如我和丹砂不下车的话,就只能绕到盐碱村那边去爬坡了。

时间紧急,我们没有绕路的余裕。

最终,我带好手弩,和丹砂一同下了车。她自己上去找东西,我在下面等她。要我现在去爬那个陡坡,还不如让我表演用鼻子吃压缩饼干。

我忧心忡忡地等了一会儿,只见丹砂轻轻巧巧地从坡上滑了下来。

“找到了多少?”

“一整箱。”

我吃了一惊:“一整箱?!”

虽说我这次带出来的肾上腺素笔总量比这多得多,但之前的寻找已经让我不抱什么希望了。此时别说一箱,就算丹砂只找到半箱、乃至十根,对我来说都算意外之喜。

话虽如此,可丹砂手里空空如也,完全不像带着什么东西的样子。

直到丹砂走到我前面,我这才注意到,箱子正呆在丹砂的背上,上面还绑着两条青紫色的“绳子”。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丹砂背上那两条颜色不怎么好看的“绳子”:“我以前低估雄黄的可能性了。”

两条触手交叉的地方传来浑厚的男低音:“知错而改,为时未晚。”

丹砂没憋住,刚迈出一只脚,就笑了出来。

我们俩一边闲聊一边往车那边走。

“老大,洞里有两个死人。”

“嗯,灰雪杀的。”

“看起来没有伤口啊?”

“被灰雪电死的。”

“她还有能电死人的——”

话说到一半,丹砂突然站住了。

“怎么——丹砂?!”

丹砂把箱子放到地上,镰刀像变魔术一般出现在她手中。

她以不输宫原的速度往车门的大洞处疾奔。

我怔了几秒,最终决定放下一支拐杖,扛起箱子再往车那边跑。论打架,我大概帮不上丹砂什么忙。

我扛着箱子气喘吁吁地爬上车,越过丹砂的肩膀,却看到了两个完全没想到会出现在此处的人物。

寒鸦躺在右侧车窗边的床上,双目紧闭,赤裸上身,身上有不少伤痕,但看样子都不致命;夜枭则站在床边,为了给他处理伤口忙个不停。

丹砂用手里的镰刀对准夜枭,身上散发出阵阵杀意;可夜枭就像在假装丹砂不存在一样,完全不理会身旁巨大的凶器,似乎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只有寒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