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砂!”

我不顾腿上的伤,朝丹砂跑去。

虽然我心里隐约能猜到丹砂倒地的原因,但雄黄最初的宿主、那个男孩一直昏睡不醒的样子,如同不祥的阴影,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结果,我刚跑到助手身边,她就睁开了棕褐色的眼睛。

“老大,我好饿……”

突如其来的安心感差点把我掀翻在地。

“压缩饼干可以吗?”

“嗯。”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这口气里到底是宽心多些还是脱力多些——瘸着一条腿,去给累得没法动弹的助手拿吃的。

宫原也走了过来,扶着朱砂进了车厢。

看着朱砂满脸幸福地喝汽水嚼压缩饼干,宫原突然小声问道:“你这个助手是叫朱砂没错吧?”

“你早知道了吧。”

“现在这个朱砂,和刚刚放出触手的那个,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人啊。”

“我不是都告诉——啊,差点忘了,我跟乔剑豪他们解释的时候你不在高台上。用一句话解释,助手有双重人格,现在这个是朱砂,刚才那个是丹砂。”

“原因呢?”

我把雄黄的事向宫原和盘托出。

不过,由于助手就在我身边大吃大喝,有关她幼年经历的事情,我怕被她自己听见,就没跟宫原说。

听了我的一通解释,宫原刚想说点什么,却被车门外悉悉索索的声音打断了。

已经有人从地上坐起来了。

看来肾上腺素和雄黄的组合还算卓有成效。

朱砂留在车里面吃东西,我和宫原出门清点和组织幸存者。

等待治疗起效和清点人数总共花了半个小时左右。我们这套疗法救治AZT-4感染的成功率并不是百分之百,有二十多人还是没能抢救回来,其中坚持最久的一位,在被雄黄感染四十分钟后停止了呼吸。

此外,雄黄还感染了所有未经肾上腺素注射、但当时还活着的AZT-4受害者,然而并没有什么效果。未注射肾上腺素的六十余人无一幸存。

夜枭的此次AZT-4袭击,总共波及了五百多人,其中四百五十六人不治身亡,五十三人在宫原、丹砂和我的努力下活了下来,在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了雄黄的携带者。

计算的结果,清泉镇的人口锐减约五分之一。这还不算那些死在抵抗军枪下的人。

已经带着些微热气的晨风从南方吹来。

“宫原姐,乔剑豪人现在在哪?”我问宫原。

“他和没被感染的居民们避难去了,说是要去东边的一个早就荒废下来的聚居点。”

“那,咱们也一起过去?”

“先等等吧。”说着,宫原抬起手,指向身侧。

我顺着宫原手指的方向看去。

醒来的人们几乎每一个都在流泪。有人伏在冰冷的尸体上失声痛哭,还有人掏出随身带着的刀具,从逝去的亲近之人身上切下一小片衣物用以纪念。

有些尸体的亲人尽管此刻不在,但终究会来到这里,用同样的方式哀悼逝者;而全家都丧命于AZT-4之下的死难者,就只会在一声叹息中化作冰冷的数字,最终被人遗忘——或许就连那个数字,也会在未来成为无人知晓的冷僻历史,最终随风飘散。

我们又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所有的幸存者都冷静下来,由宫原带到乔剑豪他们现在的驻地——在这些清泉镇居民的心里,我仍旧是那个抵抗组织的合作者,导致各人亲朋死亡的帮凶,就算宫原努力跟他们解释我是如何救了他们的也不行。“救我们只是因为他良心不安罢了。”

对这些人来说,兵荒马乱的现在,大概只有乔剑豪和他领导着的清泉镇,才是唯一值得信任的一方。

等到宫原领着那些人走出了一段不远的路,朱砂才启动房车,保持着距离,慢慢跟在人群后面,一直开到那个荒废已久、现在又重新喧闹起来的聚居点。那里离清泉镇并不远。

朱砂把车停到聚居点门前时,乔剑豪正在那里等我们。

“平榛医生,今天这一夜,真的是万分感激。我代表清泉镇全体居民,感谢你出手相助。”乔剑豪满脸的诚恳。

我倒是已经对他的腔调有了些免疫力:“乔先生,先不忙谢,我有一件事不怎么明白,还想向你请教。”

“医生请讲。”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感谢我,但你治下这些居民,可是打心眼里不觉得我有什么好谢的。”

乔剑豪脸上的诚恳不改:“那是因为他们捕风捉影,喜欢乱传流言蜚语而已。夜枭把你劫走,他们就都以为你和那些人是同党了。”

“不见得光是捕风捉影吧?他们对我是叛徒这件事可是信得死心塌地。整个清泉镇里,说出来的话能被人信到这个程度的,也就乔先生您独一份了吧?”

“平榛医生的意思是,我故意跟别人说,您是清泉镇的叛徒,盐碱村那群杀人犯的帮凶?”

我点头。

乔剑豪脸上的表情暧昧起来:“这件事和我一时识人不明也不是没有关系,但平榛医生也不用担心,今天大家惊魂未定,别人说的话自然听不进去。我敢保证,到了明天,医生在清泉镇全体居民的心中,都不会是什么叛徒,只会是救死扶伤、帮助清泉镇渡过难关的恩人。”

乔剑豪把话说得这么满,虽然让人心里起疑,却也堵住了我的嘴,让我没法穷追猛打。

“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医生没什么好说的,可我还有。”

我摇摇头:“乔先生,忙了这么一夜,我已经累得没心情说话了。”

“这倒是我的不对了,不该这么拉着医生说个没完。赶紧去休息吧。”

说完,乔剑豪转身,走进了残破的聚居点。

等到乔剑豪走远了,朱砂从车门口的大洞里把脑袋探出来:“老大,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是一分钟也不想和乔剑豪多待了。咱们直接走吧。”

“嗯。”

我刚要上车,却看见宫原正在聚居点门口左顾右盼。

“宫原姐!”我冲着宫原不停挥手。

宫原注意到我的招呼,快步朝房车走了过来。

“平榛,现在事情差不多告一段落了,你怎么打算的?”

“还能怎么打算?”我一边上车一边答,“赶紧离开这,走得越远越好。我这辈子也不想看见乔剑豪了。”

“现在就走,恐怕有点为时过早。”

我一惊:“这怎么说?”

“我们救起来、送到这边的人里,有几个是抵抗组织的成员。”

“那他们当时怎么不说?现在到了乔剑豪的老巢,可是插翅难逃了。”

“他们势单力孤,假如刚才在人堆里就表明身份,旁边那些和他们有仇的人没准立刻要了他们的命。”

“倒也是。他们总共多少人?”

“我们救起来的有六个,此外还有二十五个人没受AZT-4波及,直接被守军带离了清泉镇。”

“三十一个人吗。”

“假如我们不出手相助,依照乔剑豪的性格,你觉得这三十一个人会怎么样?”

“这我倒说不准。如果要杀鸡儆猴,乔剑豪肯定会杀了他们,但他要是想搞些怀柔政策,或者树立自己说一不二、从不食言的形象,那他没准也会饶他们一命。”

宫原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你说的后一种可能我倒是没想过,虽然也有道理,但不管怎么说,这些人最终会怎样,还是很让人担心啊。”

“所以你打算再在这里呆上一阵子,等到这三十一个人的命运有了交代再走?”

“没错。你怎么想?”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想在这附近晃悠了。不管是清泉镇还是抵抗军,里面全是些烂人,我可不想再和他们打交道了。”

宫原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乔剑豪我算是见识到了,可抵抗军这些人似乎并不是无缘无故来寻衅生事的……他们对你做过什么吗?”

“他们?当时我刚被乔剑豪射伤左腿,被夜枭连人带车弄到了盐碱村,而这些所谓的抵抗军一度想把我的房车砸了,把我车里的药瓜分一空。”

宫原朝我的冰箱看了一眼:“他们得手了?”

“差不多吧。里面至少三分之一的药最后还是被他们‘充公’了。要不是他们来了这么一出,我和助手也不用耽误足足三十分钟,而今天那六十多个人里,没准就会多活下来几个,活下来的说不定就是盐碱村的人。”

宫原低下头去,沉默不语,似乎有些消沉。

“宫原姐想救他们?”

宫原轻轻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乔剑豪骗他们说投降就能保住性命,结果现在翻脸就不认账,我觉得必须要给乔剑豪一个教训。”

“要想教训乔剑豪,不如直接和他打一架,打得他跪地求饶。这个大概比救人方便多了。”我为了缓解气氛,试图开个玩笑。

宫原并没有笑。

我有点尴尬,转过去问坐在驾驶席上喝汽水的朱砂:“你觉得呢?”

朱砂放下手里喝空了的汽水瓶,又从箱里抓起一瓶葡萄味的:“我都行。不过,清泉镇的人死了五六百,咱们现在这么执意要救盐碱村的三十一个人,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宫原吃了一惊,似乎想要反驳,却又找不到什么合情合理的理由。

“算了,”我替宫原打圆场,“既然宫原姐想多呆一阵,我跟着就是。反正走了也没什么好干的。”

不管要不要救人,宫原想在这儿再留一阵子的意思我是明白了。只要不用和清泉镇的那些家伙打交道,我倒也不是不能忍受。

朱砂整整吃了两块压缩饼干、喝了三瓶汽水。我稍微想象了一下那会是什么感觉,脑子里只能想到“自爆”二字。反观朱砂,她却像个没事人似的,甚至还委婉地表达出自己还没吃饱的意思——我听见的时候简直要崩溃了。

就算体力消耗再怎么大,吃这些也会撑坏的吧!

我同样委婉地拒绝了朱砂“再来一块”的请求,她就气呼呼地跑到车厢后边睡觉去了,只剩我和宫原两人坐在车窗边闲聊。

直到现在,整个人彻底闲下来,我才意识到,灰雪已经不见了踪影。

“灰雪哪去了?”

“那个教唆你对清泉镇放氯气的女人?”提起灰雪,宫原还是没什么好声气,“乔剑豪说她自己走了。”

“乔剑豪之前还想从我这要人质呢,就这么把她放走了?”

“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听说,她跟乔剑豪说‘就算你们想拦我也拦不住’,然后乔剑豪就真的没拦她。”

“行吧,她也没说错。”

宫原来了兴趣:“你怎么知道乔剑豪拦不住她?”

于是我开始讲灰雪的事情。负压瓶,咖啡粉,她对寒鸦身份的推断,还有她那辆漂浮在半空中的车。

我说得兴起,索性把从来到清泉镇到遇到灰雪之间发生的事情,也跟宫原讲了个大概。

宫原静静地听我讲完。

“所以宫原姐,你怎么想?灰雪是不是KSG的人?”

宫原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回答道:“是。”

我稍微有点惊讶:“这么确定吗?”

“首先,你也发现了,她身上有太多和整个废土格格不入的高科技产品;其次,她在和你分析寒鸦的事情的时候,虽然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一直在躲躲闪闪。”

“你是说,她一直不对KSG的存在与否下断言?”

“不仅如此,她一直在使用类似‘如果……那么’这样的条件句。”

“这又怎么了?”

“说条件句最大的好处就是,无论结论是真是假,她都不会陷入‘说谎’的境地。”

我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说,除非她从真前提推导出了假结论,否则就谈不上在说谎?就算她的前提全是假的,她也可以说自己没有骗人?”

“没错。我不知道她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不过她显然一直在‘骗’你,用理论上不构成欺骗的方法。”

我的兴趣也被勾了起来:“但她到底有没有骗我,你也不知道吧?”

“她确实在骗你。”

“有何证据?”

“证据就是,夜枭施放AZT-4后,她在那个高台上一直说个不停的暗语。”

“你能听懂?”

“听懂是不可能的,我不了解KSG的加密手段,除非花大量时间来进行频率分析,否则不可能知道她到底说了什么。”

我追问道:“那你是怎么确定的?”

“我听到了调查队的人说过的单词。音位、长度、音调、轻重,全部一致,而且不只一处。我之前没告诉过你,调查队的人毫不掩饰他们属于KSG的事实。因此,会说和他们一样的暗语的灰雪,肯定也是KSG的人。”

我突然想起些旧事来:“你当年还跟我说KSG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呢。”

假如宫原的身体是有血有肉的人的身躯,此刻她肯定在脸红——她迟疑了一会儿,答道:“没错,我和灰雪用了同样的伎俩。”

“一个东西‘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绝对不会错,是吧?”

宫原不回答我,只是静静地笑着。

上午的阳光恰好洒进车厢,照在宫原淡紫色的发丝上。

耳边传来朱砂均匀的呼吸声。

不知为什么,看着宫原静谧的笑颜,一阵刻骨铭心的孤独突然向我袭来。

突如其来,毫无缘由,甚至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只是看一眼那浅淡的笑颜,就能感受到的孤独。

如同独自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竭尽全力、放声高歌,耳边却连自己歌声的回音都听不见、只有漫天的风声,那样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