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预先想好的说辞,决定还是先慢些来,免得让黑棍怀疑上泥鳅:
“我见过几个部分相似的病例,但和金鲤的症状都有微妙的差别,所以,一开始还是想让首领先给我们说说金鲤平时的生活习惯。”
黑棍思考了几秒钟:“生活习惯?医生开着车到处跑,相比那些坐在聚居点里的医生,肯定更能明白拾荒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所谓生活习惯,就是没有习惯,时刻准备随机应变。”
意料之中的模糊答复。
“这我明白,不过,人和人不一样,肯定还是有些小差别的吧?比如林叶喜欢一个人呆着,摆弄大灾变前的技术;泥鳅则是经常到处钻,别人不敢去的地方他就能打头阵。”
“医生了解得挺透彻啊。”
黑棍的语气有些不善。
“这里面绝大部分,都是首领你亲口告诉我的。”
黑棍一怔:“我说过这些?”
“首领忘了?一开始我就问过你关于林叶的事,泥鳅的事则是你派他来给我们当向导时告诉我们的。”
“哎呀哎呀,”黑棍挠了挠头,换上笑脸,“不好意思,拾荒人的职业病了。”
“没关系,没关系。”
“金鲤的话,我想想,他很能打,闲下来经常会找人切磋,没人陪他,他就自己练些东西,因为和我不是一路,我也不是特别懂,就这些吧。他会不会是以前撞到过头?”
“不像。”
黑棍总想着控制对话的节奏,让我有点不爽。
“那还能是什么?练过了头?”
“还是想点更实际的原因吧。比如,金鲤用的什么武器,会不会是武器本身有毒、或者被什么东西沾染过?”
这话其实是我胡诌的,不过用来当烟幕弹绰绰有余。
黑棍一口咬死:“他捡到什么就用什么,哪有惯用的武器啊。”
“这就难了。”
我低下头,作冥思苦想状。
朱砂也按照演练好的剧本,陪我一起低头。
“我想到了!”
朱砂用右手拳头轻锤左手掌心。
“朱砂妹妹?想到什么了?”
怎么你也跟着你那帮手下叫朱砂妹妹啊,你多大了!
朱砂的演技还挺不错:“金鲤大哥既然喜欢练武,那饭量一定很大吧。”
黑棍有点摸不着头脑,点了点头:“他饭量确实不小,不过这跟他的病有什么关系?”
“老大,你也忘了?”
我装傻:“你想起来就快说,吊我胃口干什么!”
“我们之前治过一个铅中毒的——”
我皱起眉头,左手摩挲着自己有点扎手的下巴,然后尽量让恍然大悟的神态显得逼真:“啊……铅中毒的那个——有的有的!”
我一边演一边偷瞄黑棍,他脸上的表情介于“你们俩演双簧给谁看”和“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中间。
要的就是这个。
我苦着脸对黑棍讲故事:“我们之前经手过这么一个患者。这人没别的爱好,就是贪嘴,吃得特别多……”
黑棍的表情舒展了些,催问道:“然后呢?”
“好巧不巧,他住的聚居点靠海,是个渔村。首领知道吗?海里的鱼,铅含量特别高,这个人又特别能吃,别人可能到死都没什么症状,而他年纪轻轻,就已经病得很严重了。这个人自己没那么多钱,就去偷别人的东西吃,所以,他那个聚居点的人都说,这是他偷东西的报应。”
黑棍还没说话,朱砂赶忙补充:“首领您别生气,我们知道您肯定看出来我们刚才是故意的了,但我们是怕您生气,直接说金鲤可能偷嘴这种事,是不是对你们不太尊重……”
黑棍看着满脸“对不起真是太抱歉了我们也不想这样”的我和朱砂,无可奈何地答道:“有话就直说,你们是为了给他治病,谁又会怪你们了。”
“那……”
黑棍对着朱砂,把手一挥:“没这种事。蜘蛛网内部的东西都是分享的,金鲤能吃,我们自然让他多吃,怎么会饿得他偷别人的。至于吃得太多这点,我觉得不可能。我、金鲤,还有其他负责安全的弟兄,吃得都不比金鲤少,就算真发病,也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
我慢慢逼近预定目标:“其实那个患者铅中毒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会偷吃用来祭祀的大型食肉鱼。那种鱼里铅含量特别高,让他发病快了不少。”
“你说鱼?”黑棍叹了口气,“我们不吃鱼。说实话,整个蜘蛛网几乎都是吃素的。”
这倒新奇。
更重要的是,假如蜘蛛网真的全员吃素,“金鲤‘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这件事就有了一个完美的解释。
“吃素?拾荒人不是随机应变吗,如果没有素食怎么办?”
黑棍一笑:“实不相瞒,我们最不缺的就是素食。其实,医生你也差不多吧?你好好想想,你最常吃的是压缩饼干,里面也没有肉,不也是素食吗?”
我可不信你们也像我一样顿顿吃压缩饼干……不过这个解释勉强还说得通。
姑且就当作你们占据了一座巨大的食品加工厂好了。
有了“吃素”这一线索,我直接切入问题的核心:“假如你们都吃素,会不会是金鲤背着你们吃了不干净的肉之类的?”
黑棍脸上的笑有些僵硬:“这种事不可能的。”
感觉似乎有门。
我趁热打铁:“这也说不好吧?金鲤要是吃了些不该吃的东西,你们也……”
我的话刚说一半,听到“不该吃的东西”,黑棍的脸色一瞬间阴沉下来,直接打断了我:
“没有。”
“我们也全都是为了治病,就算金鲤真干过什么事情,我们也绝对不会外传——”
“我已经说过了,没有。”
黑棍的反应,说实话,超出了我的预期。
他口风很严这一点,我心里有数。就算金鲤真吃了什么天怒人怨的玩意儿,他也肯定不会透露一个字儿。
然而,在我的预想中,黑棍心里就算再窝火,也应该是打着太极把话题带偏;像这样强硬地一口否认,确实不在预想的范围之内。
“真的没有?”
“没有。医生还有别的什么要问?”
黑棍的语气又冷又硬,让我回想起他把手枪顶在我脑门上的时候。
“首领既然说没有,那就是真没有,我信;只是这样,金鲤病因的线索就又断了。”
黑棍站起身来,显然是要送客:“医生辛苦。现在还是林叶的情况严重一些,医生还是先关心关心林叶吧。”
我点点头,带着朱砂走出单人病房。
“我都听见了。”
一出医院大门,宫原首先说道。
“你怎么看?”我问。
“蜘蛛网有难言之隐,和吃有关。他们未必真的吃素,进食也未必是金鲤的病因,但无论如何,这件事一定相当难以启齿——我只能总结到这个地步。”
我长叹一声:“是啊,黑棍嘴这么严,根本就没提供多少有效的信息。”
我们正顺着医院门口的小路往外走,身后又传来“医生,医生”的喊声。
“怎么了?”我一惊,赶紧回身。
是泥鳅。我稍微松了口气。
“你快来看看,又有人倒了!”
又有人倒了?!
我快步走进金鲤的病房,他旁边那张空床上多了一个人,我不知道名字。
“叫什么?”我问泥鳅。
“大名鲍会,我们都叫他炮灰。”
这绰号真不吉利。
“怎么倒的?”
泥鳅还没说话,围在病床周围的拾荒人中有一个说道:“他先是说犯困,躺了一会儿……”
这……
“刚才棍子哥下楼来看金鲤,结果看到炮灰也在床上躺着,就要我们叫他起来,可是怎么叫都叫不醒……”
这个开头和金鲤有点像……
“棍子哥不怎么高兴,转身走了。后来我好歹把他摇醒,让他上楼给棍子哥赔礼道歉,他迷迷糊糊刚站起来,不知道怎么的,绊了一跤,一头栽倒在地上。”
不妙。
我又问那人:“撞到头了吗?”
“没看清,但是大家都听见咣当一声。”
我拉了一把塑料椅子坐到炮灰旁边,刚要检查,他自己睁开了眼睛。
围观的拾荒人们看到炮灰醒来,全都面露喜色,三三两两地从房间里离开了,连宫原也在人群后面走了出去,只剩我和助手留在病房里。
我问床上的人:“你叫什么?”
“鲍会。”
谢天谢地。
“刚才的事你记得吗?”
“什么事?”
“你不是刚刚醒过来嘛。”
“好像……应该是,我觉得有点困,就上床躺了一会儿……”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现在,我醒了呀。出了什么事儿吗?”
这种程度的遗忘应该是脑震荡的缘故。
我叹了口气:“没什么,刚才你们棍子哥过来,你睡得太熟没醒。别人把你叫醒之后,你睡迷糊了,结果一头倒在地上摔晕了。要是没什么不舒服,一会儿去跟他道个歉吧。”
“啊……好吧。”
炮灰从床上支起身子,打算下床。
“先别忙,我给你检查一下。”
炮灰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为了以防万一,我让他坐到金鲤昨天坐过的那张桌子上,打算给他也查查反射。
我找准位置,对着炮灰膝盖骨下方来了一手刀。
迅猛的一踢。
头顶有些发痒。天气并不热,但我似乎出汗了。
“这样,你再躺到床上去。”
“好。”
炮灰顺从地躺到床上。
我在病床前,重复头一天在金鲤身上用过的检测方法。
抬起左腿。
捏住膝盖骨两侧。
向下推。
和金鲤一模一样,炮灰的膝盖也上下颤动起来。
我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要不你先别动了,在这躺一会儿……鲍会?”
炮灰不答。
“鲍会?炮灰?”
炮灰还是不说话。
我放下炮灰的左腿,定睛一看,他又睡着了。
我瘫坐到椅子上。
金鲤不是个例。
这个炮灰也……
也什么?
也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还是说也干了别的什么事?如果是吃,那他们俩到底吃了什么?
朱砂担心地蹲下身,刚要说话,隔壁又传来林枝的喊声:
“医生,你快过来,林叶他——林叶他吐血了!”
一时之间,我脑子里千头万绪,心里却茫然失措,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怎么全都——
脑海里还没蹦出合适的形容词,眼前突然一黑。
然后,我也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