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云间市的路上, 我和朱砂轮换开车,而宫原接着钻研那本厚厚的使用手册。

现在想来,自从我们离开清泉镇,身边一直热闹得很:刚出清泉镇,就有灰雪带着调查队来劝我加入KSG;摆脱了灰雪,又遇上了那群拾荒人;进了云间市,我们就一直在和黑棍缠斗,努力撬开他的嘴,想搞清楚那些接二连三陷入昏睡的拾荒人到底吃了什么;后来,为了送林叶,我们又回了一趟猎人巢穴,还和一群色厉内荏的混混打了一阵子交道……

就算人最少的时候,车里也至少还有一个林叶,两眼放光地开着这辆和废土格格不入的大卡车。

而现在,却又只剩下助手、宫原和我,仿佛之前那些经常吵吵闹闹、偶尔也血雨腥风的日子都是梦境。

返回震光大学后,我们重新回到校医院里,这次真的心无旁骛地开始了有关自爆病药物的研究——

话是这么说没错……

看着宫原放在设备室里的一摞又一摞厚厚的笔记,再试着读一读笔记上连怎么念都不知道的符号,别说朱砂了,连我都在几秒钟后败下阵来,惊呼自爆病药物研发的艰巨工作不可战胜。

宫原虽然早有预料,可也没想到我这么会插科打诨,笑了半天,让我们有空时给她打下手。

我刚想问“怎么会没空”,魔鬼教师宫原老师立刻露出真面目,给我和朱砂布置下繁重的学习任务:朱砂必须从头学习初高中水平的自然科学知识——这我经历过,还算好的——我则被宫原老师精选过的一摞论文砸得晕晕乎乎。

宫原老师规定,朱砂每天至少要有效率地学习六个小时,而对我的要求则是每天一篇论文,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去设备室问她,保证讲解到位。此外,为了检验学习成果,每天晚饭前,我和朱砂必须各自答一张宫原老师亲自撰写的习题集,每周还有周练。考试成绩优秀的可以吃灰雪塞在卡车冰箱里的冷冻食品,良好的就只能吃猎人们送的罐头;如果在及格线上低空飞行,晚饭就是压缩饼干泡水,要是没及格,具体吃什么宫原老师没说,我和朱砂私下里揣测,大概是要饿肚子,只是宫原老师碍于面子不好说出口。

结果,开始学习的第一天,我拿到的就是英文论文。

我苦着脸,拿着论文去找宫原老师,说我英文水平太差,论文根本读不懂,能不能把时间宽限一下,改成一周之类的,正好让我也学学英语;宫原老师斜了我一眼,随便扫了一眼论文,来回翻了几次,就从袖口里掏出一份翻译过的论文来,译得明白晓畅,我看了无言以对,只能吐槽:

“你身上还有打印机?”

宫原老师理直气壮地告诉我:“否则,你以为被机器人追杀时,我拍的那张照片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哇。”

“哇什么哇,快去学习。看不完这篇论文,今晚就没法考试了。”

我抱着一线希望问道:“没法考试,是不是晚饭就不受考试成绩限制了?”

宫原老师不说话,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

“我知道我知道,冷冻食品肯定是没得吃了,罐头也不太可能。既然不是考试不及格而是没看完,那就压缩饼干吧!”

“不行。”

“啊?那算了,毕竟是我自己没完成任务,饿肚子就饿肚子吧。”

“饿肚子可不行,不吃饱怎么有力气学习呢?”

我突然有一丝不祥的预感:“那我们还能吃什么?”

宫原老师露出恶鬼般的笑容:“当然是我亲自下厨了。”

“哇!”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宫原每天都在地下的设备室里忙活,朱砂虽然学得慢,但有雄黄偷偷提醒,每天的考试至少都能拿个良好;我就惨得多了,有时稍微偷偷懒,不懂的地方没去找宫原老师问明白,晚上的考试中几乎必然会见到与之相关的题目。不过总算我学得还算用心,最多也就啃啃压缩饼干,还没到要宫原老师亲自下厨的地步。

虽然日子过得平淡,每天还要对付难啃的论文,我和朱砂却都过得逍遥自在——除了我偶尔还会在睡前感到烦躁之外。

我本来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但烦躁的发作越来越频繁,攻击冲动也越来越强。我自己觉得压制不住时,就会像在猎人巢穴时一样偷偷把手背咬破,居然每次也都有效果,只要嘴里一弥漫起血腥味儿,心情立刻就能平复下来。

不幸的是,终于有一天,宫原老师正在监考,我突然发作了。

先是让人浑身不舒服的烦躁感觉,接着,以一道解不出来的题为契机,怒火彻底爆发出来,我把考卷撕了个粉碎。

宫原意识到我可能陷入了和解决掠夺者那天晚上类似的症状,让朱砂先和我保持距离。而我在无明怒火中仍然保留着一点理智,在彻底失控之前,又把手背咬出了血。

事后,宫原埋怨我为什么不把这事早点告诉她,咬了自己、平静下来的我也只能讪笑。

在这之后,不时发作的攻击冲动变本加厉,已经影响到了我每天的生活。宫原也搞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一项一项地排除:先是在发作时给我放血,没什么用;又给我注射了一点我自己的唾液,同样无济于事;她甚至还用尖头夹子模拟牙齿夹了我一下,除了让我火气更大之外毫无作用;最后,她把一开始放出来的血给我喝下去,说来也怪,嘴里的血腥味儿一散开,怒火立刻就平息下去了。

宫原拜托雄黄解释一下我的行为,雄黄却也是语焉不详,唯一的人话是“活性因素的活动在受控范围内的反复摄取”。宫原听了皱起眉头,给我抽了一小包血,让朱砂看着我,自己则一头又扎进了地下的设备室。

此后的几天里,攻击冲动越来越频繁地出现,每次都在喝下一点血液后平复下来,但两次发作的间隔越来越短,几天后甚至到了几分钟不喝血就会失控的地步。朱砂又给我抽了点血,但喝血毕竟不是输血,喝下去的血液除了能让我平复情绪之外没有任何作用,而如果一直抽血供我喝,我很快就会失血过多了。

最后,朱砂情急之下,把自己的手腕伸到了我面前;正被攻击冲动搅得心烦意乱的我想都没想,一口咬了下去。

“好痛!”

攻击冲动瞬间消失,而回过神来的我看着朱砂手腕上猩红色的牙印自责不已,却又什么都做不到,只能扑在朱砂怀里痛哭一场。

朱砂手腕上涂了碘伏、缠着纱布,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而她越是温柔,我心里越难受。

“好了好了,要是老大觉得过意不去,就让我也咬一下吧。”

我泪眼朦胧地直起身,老老实实地把胳膊放到朱砂面前。

朱砂故意张大嘴,“啊”了一声,然后咬在了我的小臂上——手腕处已经被我自己咬得千疮百孔了。

几秒钟后,朱砂在我小臂上留下了一圈浅浅的牙印。

我刚想说什么,房门突然打开,门口站着笑得像个老阿姨一样的宫原老师。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哇!!!”

等宫原笑够了,开始问我的情况,我却惊奇地发现,刚才还每隔几分钟就发作一次的攻击冲动,在距离上次发作已经二十分钟的现在,仍然没有动静。

听了我的描述,宫原若有所思,把朱砂也带到了地下的设备室,让我自己注意一下,如果攻击冲动再次发作,立刻下楼去找她们。

结果,整整一天,直到我坠入梦乡,攻击冲动都没再发作过。

第二天,我的状态仍旧很好,于是宫原老师王者归来,继续起教学研究两不误的生活来。

这一天仍旧风平浪静。

第三天,宫原把我和助手叫到一起,顺便让雄黄也出来透了透气。宫原和雄黄在互相都不怎么明白对方在说什么的前提下对话了半天,最后居然取得了卓有成效的交流结果——

宫原跟我解释说,频繁发作的攻击冲动可能是自爆病在被药物抑制之后的一种弱化的表现形式,和我之前一着急就晕倒是同一个问题的两种表现。虽然我之前已经停了药,但药物的效力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另外,攻击冲动发作时,我的身体并没有什么生理改变,攻击性几乎是纯粹的心理改变;而嘴里一出现血腥味就平静下来,也不是因为喝下血液真有什么实际作用,只是一个心理上的“开关”,和不讲道理的攻击冲动一样,不讲道理地让冲动平息下去。

唯一真正危险的事情,是我饮用自己血液的行为:按照宫原和雄黄的交流成果,我在发作时喝自己的血液的行为,正在不断加重自己被自爆病感染的程度。攻击冲动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就是我喝自己血液的恶果。

假如没有药物的抑制作用,反复出现的可就不是什么攻击冲动、而是自爆病的发作预兆了——要是自爆病每隔几分钟就要发作一次,那就太热闹了。

至于为什么喝下朱砂的血液后攻击冲动仿佛彻底消失了似的,雄黄直截了当地表示原因不明,宫原的猜测则是,尽管机制不明,但多半和雄黄控制我自爆病发作的原理差不多。

话虽如此,雄黄还是警告我,以后不要再试图通过喝助手血的方式抑制攻击冲动的发作,说这是一种相当危险的行为,具体怎么危险,他也没说明白。

不过这难不倒宫原。她和朱砂下去折腾了半个小时,开发出了一款专供我饮用的特制饮料,既不酸也不甜,咸味儿有一点儿,最浓烈的味道还是血腥味儿。我问宫原主要成分是什么,宫原笑着说连朱砂都学过了。

于是我恍然大悟,这不就是一瓶调了味的三价铁饮料嘛!

就这样,日子又回到了正轨。

朱砂已经把不含计算的高中物理化学学了个七七八八;我偶尔还会有攻击冲动发作的情况,但间隔大大拉长了,大概两周才有一次,一旦发作就喝一点宫原特制的三价铁溶液,冲动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宫原的研究也传来捷报:她成功地开发出了理论上可以抑制任何人自爆病发作的药物,只是苦于没有患者,更谈不上知情同意的被试,因此没法验证其作用;

再者,这药物和她当时给我在皮下植入的东西机理相同,因此预计接受了投药的患者虽然可以免于自爆,却也会发生攻击冲动和躁狂症状,因此宫原特制补铁饮料也成了必须和药物一起搭配出售的东西——不过迄今为止还没人买。

虽然有了成果,但宫原仍未停下脚步。她最近已经开始在研究新药了——按她的说法,如果这款新药能够研发成功,自爆病的问题就真正算是被攻克了:患者可以连补铁饮料都扔到一边,彻底像健康人一样生活。

冬天渐渐到来。

云间市临海,冬天寒冷潮湿,偶尔还会下雪。

一到下雪天,宫原就会犯懒不爱动弹,给我们留的习题质量也会下降,有时候还会找理由取消考试。我和朱砂自然乐得清闲,但宫原一直把自己一个人锁在屋子里也不好,我和朱砂就常常去她的卧室跟她聊天。聊天的内容不外乎学习和研究,宫原偶尔也讲一些大灾变之前的旧事——我们对三个月期限即将到来一事心知肚明,但谁也没有打破僵局的好办法,于是干脆不提。

离三个月的期限正好还差两周,这天恰好是雪过初晴的天气。

宫原已经以下雪为由在屋子里闷了三天,今天终于放晴,她的心情也变好了。朱砂提议要不要开卡车去云间市里兜兜风,宫原一口答应下来。

虽然我们都知道现在的云间市里除了变种生物什么都没有,但出外散心总比在屋子里闷着强。

“宫原姐,这边这边!”

朱砂兴奋地在雪地上跳来跳去,宫原则笑得有些勉强,专找雪浅的地方走。

我最后一个从校医院里出来,深深呼吸了一口。

雪后的空气有股特殊的甜味——

砰。

枪声?!

我猛地从腰间拔出手弩,环顾四周。

朱砂没事,而宫原……

宫原左臂中弹,整条胳膊软软地垂下来,中弹处还闪着蓝色的电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