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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不要走!

我的喊声戛然而止。

然后,我猛地睁开眼。因为光线的大量涌入,我的瞳孔开始收缩,然后我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是雪白的崭新天花板,新到大概是四个月前换的。而我现在正躺在地板上。刚才那是梦吗?梦到了什么……来着?完全想不起来。

然后,慢了两拍的大脑开始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情,逐渐理解了现状。

这里——是我家来着。

我似乎把谁带回来了……我环顾周围,在本属于我的床上找到了目标——银发的少女,安静地和衣而卧,睡在那里。睡颜如此平静,大概没做梦吧。

这种时候,按照恋爱喜剧的惯例来讲是应该有什么梦话环节或者是福利环节吧?比如睡迷糊的紫干一些奇奇怪怪的色色的——

“啊,嗯?是你啊。早安。有饭吃吗?”

“——真遗憾。”

“遗憾啥?啊?你莫名其妙垂头丧气啥呢?算了……唔……没饭吃那我……再睡会……”

幼猫一样半起身然后又缩回去,转个身睡回笼觉的少女这次将银发对准了我。这么长的头发居然不会睡乱的吗?我头上就这点毛每天起床还都会乱蓬蓬的啊。真是不可思议。不过这位身上不可思议的事情多了去了,因此我也懒得从科学角度去追究原因了。

“已经九点多了,你这懒狗。”我看了眼身旁的手机,向明显不打算起来的紫喊道。

“……懒狗一点都不可爱……”她迷迷糊糊地回应着。

“你也知道啊。所以快起床啊。一会我哥该回来了。”

“……所以叫人家懒猫啦。”她迷迷糊糊地装嗲着。

“……呕。”这人没救了。

我叹口气,走出门穿过客厅,在厨房开始准备双份的早饭。理所当然地,我在脑中开始梳理现状——

一言以蔽之,我面前的这位少女似乎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具体来讲的话,紫无法对其他人认知里的世界做出任何影响——她无法被别人看到听到,无法被机械探知,无法触碰到任何人。但却有一个例外,当且仅当只有我一人观测到她时,她才能与这个世界产生一定的交互——当只有我看着她时,她可以拿起某样东西,放到别处。而别人在认知到这个改变时,会理所当然的认为是“我”移动了这东西。也就是说,她只能在不被除我以外的任何人知道的情况下,做到我同样能做到的事情。

——与其说她是一个幽灵,不如说她是我的“分身”一样的存在。她就像我在镜子中的倒影,只能以我的行为作为标准,虚幻却又真切——仅对我一人来说的真切。

很明显,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我的脑子出问题了,她只是我的幻觉罢了。换句话说,我疯了。说是最大的“可能性”,其实我也没啥拿得出手的其他可能性。这件事实在太反常了,除了我脑子有病以外我完全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去解释。

在想着这些时,我已经准备好了两人份的烤面包和煎蛋,顺手煎了些冷培根,准备合在一起刷上酱做简简单单的秘制三明治。唔,没生菜了——那就算了。区区一顿早餐没有绿色应该也不至于让我有啥发根问题吧?不过我似乎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青菜了,比起脱发是不是更应该担心下会不会便秘?

当我思考着有些恶心的事情时,客厅传来了清脆的开门声。

“早啊。”

“唔,早。好香啊,有早饭吃?来点来点。”

那位最近在N区洋馆流连忘返的职业侦探,推门走了进来。

“没在虹之馆吃?”虽然我确确实实做了两份,但是并没给你准备啊。

“吃了吃了。但是来的路上又饿了。想吃点家庭的味道,有问题吗?”

“甭恶心人了,你这老饭桶。”

“说啥呢?没有你哥我出钱,你能住在这屋子里?”他的确没说错就是了。我那住了两年多的旧公寓曾被烧成了黝黑的造型艺术——并且就算修复也住不下我这位死皮赖脸的老哥,因此他出钱在附近又租了这间公寓。两室一厅,附带厨房。

“——你这年龄吃这么多,会发福胖成猪的。”

“整天宅在家吃了睡睡了吃的家伙还有脸说我这个嘛?”

算了算了,我拿起鸡蛋准备再做一份——然后我停住了。

如果我多做一份的话,我该怎么给他解释呢?

如实叙述,顺便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像一个真正的弟弟请教兄长那样?

——我做不到。

并非是我不信任他,也并非是小看他。只是与紫相关的那曾经的一切,至今仍如同无法散去的阴霾一样笼罩着我——只有“我”,只能有我。我那梦魇一般的记忆一遍遍地冲击着我的一切思考,超越我所体验着的现实,超越我与其他人的所有羁绊。那的确是不堪回首的过去,但那也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过去。

紫就是承载着这一切的存在。

我不想将她的事(手)交给任何人。哪怕我的这份自私与自负最后会让一切无法挽回,我也想做最特殊的那个“唯一”。

我将鸡蛋放回冰箱,将两份的早餐与牛奶带到客厅。

“虹之馆那边还好吗?”我随口问着像没品大叔一样翘着二郎腿边玩手机边喝牛奶的老哥。唔,抱歉,他就是个没品大叔。

“还好啊。薇小姐忙前忙后终于让他们有学上了,但是他们似乎不咋想去呢。”

“上不上的,无所谓吧。新月岛又没有义务教育的说法……并且我以前也教过他们不少东西了。”

“是啊,就是因为你这’好老师’。虽然我和薇小姐跟他们保证过无数次了,他们的’紫姐姐’没有死,只是因为一些原因无法过去,但是他们还是整天想见你啊。你真不打算过去一趟?”夜於将喝光了的牛奶放下,示意我再给他盛一杯,然后十分惬意地换了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

“饶了我吧。”我想了想曾经自己的所作所为,羞耻地有些皱眉,“你还不如告诉他们那个人已经死了。”

“唔,那他们肯定会再一次找到你身上来的。就像几个月前那样——”

“……真是费劲。”

“是啊,”夜於叼着面包,接过我递过去的牛奶。“是有够伤脑筋。不过他们都是好孩子啊——唔,跟他们相处久了,感觉好像自己真的有这么多弟弟妹妹一样,让人忍不住去多管管闲事呢。”

“——你不该在你的亲弟弟面前这样说吧?我还刚刚给你丫做了早餐。”这大叔还真是失礼。

“啊哈哈哈,我这不今天一早就回来看你了嘛!”他豪爽地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吃着东西笑啊,面包渣都喷出来了,恶不恶心。”我转过脸,视线停在了他拿回的一叠文件上。“你又在调查什么?肯定又是啥无聊委托。”虽然名字读作业余,并且性格看上去也很业余,但我的这位老哥的的确确是一位在业界有着极高声望的职业侦探。虽然在来到新月岛以后接的案子似乎没有他以前的那么惊险刺激——这货似乎真的单枪匹马阻止过核弹发射——但也应该是命案以上的吧。但每次我问起他来,他都以种种理由不让我了解详情——鬼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唔,这个不是案子,只是我受托调查的都市传说罢了。”

“都市传说?”这次他倒是十分爽快的回答我,让我有些惊讶。

“喏,你自己看。”

他将文件袋丢给我,我随手抽出几张。

“这是——邮轮?‘the narcissus ‘——水仙号……唔,是挺详细的资料啊。”的确,从船的建造日期、出海时间、设计者到航行路线、运营目的甚至上次航行的旅客名单都一一在列。

乍看完全看不出什么端倪。都是些无聊到让人想睡觉的信息——说起来紫还在睡吗?按她现在的状况,没有我开门她甚至出不来卧室吧?

“嗯,就是艘普普通通的邮轮。”夜於点头道,“但是委托人却完全不记得有这艘邮轮。在他的记忆里,世界上名叫‘水仙号‘的邮轮只存在于康拉德的小说里,叫啥来着——”

“《“水仙号”的黑水手》。”是本与这份资料一样让人看得昏昏欲睡的小说,但曾经的我不知道为何却看了下去并且现在还印象深刻。

“不愧是我博览群书的老弟啊。”夜於将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拿出其中的一张资料,“在他的视角里,那艘邮轮是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

“凭空?你确定不是他记忆出了什么差错?你咋还接这种听着好像曼德拉效应的活?”曼德拉效应——在那位名为曼德拉的南非总统去世时,人们都觉得他应该在20世纪80年代已经在“监狱中死亡”,还有例如北极点并没有冰盖、心脏的位置事实上在正中而非偏左等等各种各样现实与很多人记忆与常识不符的情况的统称。我的见解很简单,纯粹是记错了。

“是啊,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夜於将那张资料递给我,“但是问题就出在这位委托人身上。”

那上面画的,是一个五芒星。

由黑色线条所构成的、丝毫不加多余坠饰的五芒星,与普通的五芒星的区别只在于在他的每个角上,都有着小小的圆圈将角包住。

“……”我愣住了。

“哟,你居然认得这个标志?你看来也去到过这座岛的’暗处’啊……”

众所周知,新月岛是议会制。虽说如此,但议会并无党派与首脑——与一般的“内阁共和”不同,这议会更像古希腊的希腊的“公民民主”。议会议员全员平等,因其精英性,在重大决定上少有分歧。

但这张标志所代表的集团则不同——

“……他们怎么会找到你的?!”

新月岛的建立者众说纷纭,就连官方历史也未曾言明。在当时参与新月岛建设的众多经济体、科学家、政客以及贸易寡头中,作为他们领导的实际上有五人。他们才是都市传说——但我知道他们确实存在。他们是这座岛屿的根源,是这座城市的真正领导者。至于他们究竟是如何穿过如此漫长的岁月活到今天、如何避人耳目、又是如何让这座岛成为世界的真正中心的,除了他们以外没有人知道。

而知道他们的确存在的极少数人们,是这样称呼他们的。

五芒星议会。

“唔,就电话呗。”夜於轻描淡写地说道,“但在他们的记忆里,这艘船的确不存在——直到昨天下午为止。”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与五芒星议会的相关事项并不是机密——因为他们的情报管控完全不需要“机密”一词。没有什么阴谋论——因为他们完全没有必要有任何阴谋。这座岛就是这样的存在,它理所当然地不合理,顺理成章地反常识。而他们更是如此。

“因为——怎么说呢……那艘船拥有着十分完备的手续与证件,而他们看上去不想动用很强硬的手段去调查。”夜於挠挠头,“他们大概是想知道那艘船究竟有什么秘密吧。”

“这种事情对于他们来说难道不是信手拈来?”我十分警惕地问。夜於绝非那种会把情报轻易告诉别人的人,现如今他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跟我说了,那一定代表着我有知情的“必要性”。——也就是说,即便我在对话的一开始不问他这件事,他一会也会将这些情报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啊。”他的确一副不知道的样子,“我所受的委托,其实呢——是收集一切我能收集到的情报,然后……把这个给你。”

他将手伸到所穿的休闲西装的内口袋,拿出了一封信。

那是一封古朴而简洁的信,上面用了旧式的蜡封。信封上什么都没有写。

那蜡封明显已经被打开过了。甚至连修复都没修复。那群人还是那样该死的自负。

我打开,拿出里面纯白的羊皮纸——在这种年代的新月岛看到羊皮纸,充满了违和感。

那是用羽毛笔写的中文。

“唔,是专门给你的,因此是中文吧……”夜於应该早就看过这封信了。

这是一封邀请函。

“致 爱丽丝&紫 女士

贵安。本次出航兹定于今日下午六时,于新月岛第四港区三号口出发,,一人一函,凭此函入场。望准时光临。

另:十分感谢夜於先生的转递。

水仙号

时间先生”

“这——”

“不用吐槽,”夜於有些扶额,抢在我问之前解释道,“日期指的就是四月二日,也就是今天。因为近期的确只有今天那艘船会停在这港口。另外这次出航日期是三天多些,会在四月六日凌晨返航。这封信就是寄给你的,只不过被新月岛拦截了——如果这信不被拦截的话,他昨天就在你手上了。”

“……”我只是一言不发。我知道的……

“看这封信的内容……”夜於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邀请者,甚至连被会拦截、拦截多久、最终何时、由谁交到你手上这些事都预测地清清楚楚。真是让人火大啊。”

“……”我仍沉默着。我明白的……

“唯一让我感兴趣的就是这个称谓了……他大概是把你叫做紫,那么这位’爱丽丝’……你有头绪吗?但看样子他又不像邀请了两个人的样子。”夜於自顾自地推理着,“还有这个署名……时间先生是什么意思?The Narcissus(水仙号)的Mr.Time(时间先生)?”

“……我会去的。”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究竟是谁这样的恶趣味?但如果我不照做的话——不,那位对这种事情十二分感兴趣的小姐在的话,我也不得不照做啊。

“啊?等等,委托只是让我交给你,并没有让我强迫你去——”

我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向我的卧室走去。

“啥啥啥啊?说清楚啊!”一脸懵的夜於朝我喊着。

我打开卧室门,与略略歪着头似乎正研究怎么出门的的银发少女四目相对。

“啊,十分抱歉,我不小心都听到了。不过也邀请我了不是嘛?”紫完全不带歉意地冲我坏笑着,“所以呢——这次的你,看来就叫爱~丽~丝~酱咯!呀呀呀别一直沉默呀?我倒是觉得这名字还蛮可爱的——别不理人家嘛爱丽丝酱!爱丽丝酱你一定要穿蓝色公主裙戴金色长发啊!”

——果然,她已经完全了解了情况。

甚至连我沉默的理由都了解的一清二楚。

我已经无路可退了。

“喂喂,你到底懂了啥啊?你这药干嘛去?”身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夜於也在聒噪着。

我只是无言地将紫推进卧室,然后关上卧室门,反锁,完全不顾夜於的疑问轰炸。

“来来来~快过来啦——”

紫甚至早已经替我准备好了一切。

“先用这些凑活着,然后我们再一起去逛街买更多好看的衣服吧!唔,两年啦,这些不会过期了吧?”

我咬牙切齿地坐在了床边,任紫用她翻找出的我曾经用来假扮成她的化妆品在我的脸上摆弄。

“……要不是为了你……”为了不让门外的夜於听到,我小声抱怨道。

“啊啦啊啦你在说啥人家听不清~好啦,既装之则安之——你不应该挺喜欢这套变装嘛?”

“谁会喜欢啊!没你饭吃了!”

“没事没事完全没事!看到爱丽丝酱的可爱就能顶我三顿——不,十顿早饭!毕竟爱丽丝酱可是练了那么久的伪声……还向我各种请教化妆术以及穿搭——”

“闭嘴闭嘴闭嘴不要提了!求你了!你再提你的爱丽丝酱就要哭给你看了!”

我是真的要哭出来了。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事到如今我还要女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