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翼的贫民窟数年来无人看管,建筑分布混乱得一塌糊涂,那些用废弃金属搭建的棚屋大都挤在一起连成一片,基本不存在能被称之为交通的路段。
酸奶以正常的速度穿行于巷陌间,从窗户的缝隙中她能感觉到住民的目光,那些审视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
这地方一点也不欢迎外来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在大街上走,是极其不明智的行为。
当然,作为一个娇小的菲林族,酸奶有自己的办法。
她绕进一条僻静的小巷,踢开满地的空酒瓶与废纸箱,从某个消防爬梯上到楼顶,而后在颠簸不平的楼层间穿梭。
她的身手如猫一般敏捷,踩在钢板上也只有轻微的响声。错综复杂的屋顶对她而言如同平地,赶路速度完全不比在下边走慢上多少。
屋顶是属于猫的观景台。尽管楼层不算太高,却也可以越过那些冰冷的合金高墙,看到来自其他扇区的耀眼灯火。商业区距离南翼很遥远,那灯火仍完全压过贫民窟少数几盏霓虹灯的光芒,让这里沦为了城市的绝对角落。
『酸奶,你到哪儿了?』通讯适时响起。
“根据地图判断,差不多接近任务目标点了吧。”酸奶踏了踏脚下用铁板搭建的屋顶,“它就在我的脚底下。”
从屋顶边缘向下张望,任务目标点所在的位置似乎是跳蚤市场一类的地方,有许多穿着褴褛的人在下边摆摊,大多面泛土色极度瘦弱,兜售着缺乏保障成色堪忧的商品。应对金融危机而生的龙门币在这种地方也难以流通,人们更喜欢用合成玉当做交易的凭证。
这里既有城市最底层的住民,也有因源石症而沦落至此的倒霉者。酸奶想象不出他们是如何依靠成堆的垃圾度日的,也不想去仔细思考。
“这地方的气味真是糟糕,感染者的生存环境太残酷了。”酸奶悄悄吐槽。
『不要多话,任务优先。』
“好~”
酸奶以平常的语调回答,脸上却挂着苦涩的笑容。
即使对感染者有恻隐之心,也无法改变他们的现状。当某样东西牵扯到政治时,它就失去了原本的性质。感染者问题牵扯到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源石使泰拉世界发展至今日的高度,却也将整个泰拉世界送上了天平两端,一端是感染者,一端是未感染者。稳定的状况很难持久,无论是感染者还是未感染者,双方都相互仇视,各地都有势力在蠢蠢欲动,爆发只是时间问题。
摇摇头不去想,酸奶从挎包里取出一台爬行无人机放在屋顶。机身两侧伸出四条机械腿,牢牢地抓住了地面。
“去吧,蛋饼一号!”她小声下令。
接到命令的蛋饼一号微微一颤,爬到屋顶边缘,机械臂牢牢抓住石灰墙面,而后沿着水槽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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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店门应声而倒。
黑色风衣的短发女子站在门口,将抬起的长腿收回斗篷底下。不甚在意地瞥了一眼躺倒在地的破烂店门,她踩着四分五裂的店门走近吧台。
吧台后的金发青年放下手头正在擦拭的杯子,热情地与她打招呼:“嘿,美丽的小姐,你刚才砸坏了我的店门,希望你手头有足够的赔偿款。”
“它本来就摇摇欲坠了,是你一直没有换门。”女子用手指挑开眼前些微散乱的银发,理直气壮地回应。
“算了,从你账单上扣吧。喝点什么?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孩,我推荐一杯青涩的‘蓝天白云特调’,它能让你想起初恋的甜美回忆……”
女子漠然盯着青年身后。青年一愣,顺着她的视线回望,看到了自己写下的价目表,全都是些像“乌萨斯荒原”、“龙门夜市”、“魅紫源石”之类花哨的名字,每一杯都要50个合成玉。
而位于价目表顶端的“蓝天白云特调”,一杯就要600个合成玉。
“你在酒里掺荒金了么?一杯卖这么贵?”女子皱眉。
“尊贵的小姐,您要明白,为了在这狗shit般的地方存活下去,有时候确实需要一点小小的手段。”青年笑得很无辜。
“你的取名技术实在是太烂了。”短发女子黑着脸,四下看看没有其他人,才压低声音开口,“给我一杯‘罗德岛月光’。”
“啊哈,您可真是眼光独到。”青年笑笑,“只有最有品味的客人才点这款。来吧,我带您去地窖品鉴。”
青年双手插兜走到酒吧门口,抬腿将四分五裂的木门扫到一边,探头看看没人注意,从门框上拉下卷帘门,封堵了酒吧的正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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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茵之死’、‘原力六千转’、‘月巴克’,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啊。”酸奶盯着监视器上传回的图像咕哝。
蜷缩在墙头一扇锈迹斑斑的排气扇里,蛋饼一号忠实地将酒吧里发生的一切返还给她。和青年对谈的女子与黑钢数据库中的图像高度匹配,显然是代达罗丝本人。风衣遮住了她的轮廓,酸奶不能判断她身上有没有铳械,所以不能轻举妄动。
“盖子,你也看到那块破价目表了吧?”她询问自己的后援。
『是的。用彩色记号笔写就,痕迹很新,字迹很丑,这很值得怀疑。另外,我想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
酸奶点点头,难得地换上肃穆的语调:“价目表上根本就没有‘罗德岛月光’。真是业余的伪装,不知道那个家伙隶属于哪个组织。”
『无论那个青年属于哪个组织,他的目标都与你并不冲突,尽量不要使用致命手段,以免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好的好的,我明白了盖子。”
酸奶首先检查了自己的枪械,确认保险都已打开。她从房顶探身向下张望,建筑物后边的后巷空无一人,只在二楼的位置盖了一张摊开的防水布,估计是用来挡雨的。
她朝后退了几步,空出一小段距离,而后短暂助跑,一跃而下。
自由落体不到两秒的时间,她落入防水布中间,韧性十足的防水布没有撕裂,但被她从支架上扯了下来,同时减缓了她的落势,让她得以安全地双脚着地。
『你不能从楼梯爬下去么?』通讯频道里的声音生无可恋。
“因为这样比较帅嘛。”酸奶吐舌。
她爬上墙边堆着的塑料篮子,伸手把通风扇边的蛋饼一号拿了回来,奖赏般地拍了拍它的金属机身,关机后随手塞回包里。
刚才操控蛋饼一号时,酸奶已经将这座酒吧的地理位置摸了个七七八八。这里虽然是贫民窟的核心区域,但这家酒吧显然经过了良好的伪装,被外围的建筑群所包裹,像是闹市中不引人瞩目的一隅。
贫民窟地形错综复杂,一般人是不会跑到这边来的。
这对她而言无疑是件好事情,哪个特勤干员执行隐秘行动的时候不喜欢人少的地方?
酸奶为自己的手枪套上抑制器,侧身用肩膀轻抵大门,本想学着前辈们那样帅气地闯入房间大喊“不许动”,结果发现大门上锁了,推不开。
她吐了吐舌头,庆幸没人看到自己尴尬的姿态,转向通风扇寻找突破。她试着用手轻抬通风管栅板,而后惊喜地发现栅板根本就是挂在这边做做样子,用来固定的卡扣都生锈了。
这地方有多久没有维护了?
她轻车熟路地把通风扇整个卸下,悄悄放在地上不出一点声音,而后钻进通风扇。柔若无骨的身体足以穿越狭窄的通风扇,她轻盈地落在酒吧角落,抬枪四处张望。
一个能让她帅气地大喊“不许动”的目标也没有。无人照看的店面盈满灰尘,桌面也满是啤酒浸过的酒渍,暗色木地板都翘曲起来了。空气中满是粉尘,酸奶把防尘围巾向上提了点遮住口鼻,俯低身子,朝吧台侧面虚掩的小门摸过去,那是他们刚才消失的地方。
小门背后是一条通往地下的长廊,一盏低瓦灯泡悬在长廊中聊以照明。
她试探着迈下一步,老旧的木地板发出了咯吱声,不过几不可闻。于是她放心地一路走到底,来到地下室门口,探头向里面张望。
地下室里空无一人,唯有日光灯管发出苍白的光。
称之为地下室并不准确,根据这里的摆设来看,这里应该是这家酒吧的后厨。不锈钢水槽里堆满了没洗的杯子与盘子,大开的冰箱里空无一物,且断电多时。地上满是碎掉的玻璃瓶与干涸的葡萄酒液,顶部开封的箱子里塞满了酒瓶,但走近才能发现那些酒瓶全都空了。
“这间厨房很久没有收拾了,看起来像是垃圾堆。”酸奶评价。
『继续前进,完成任务。』
冰箱边上还有一扇铁门,酸奶探头朝里面瞅了一眼,只见一段继续向下深入的甬道,甬道尽头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总感觉有点像恐怖片的片场……”她小声嘀咕,尾巴上的绒毛微微竖立。
『就算是恐怖片片场,你才是那个要抓人的鬼,有什么好担心的。』
于是酸奶暗自鼓起勇气,继续朝海拔更低处前进。这地方仅布置了最低限度的照明,看起来像是与厨房配套的地窖,墙面用灰色的混凝土砌成,根据苔藓痕迹判断,已经很久没人维护了。
迎面吹来了阴恻恻的冷风,这地方似乎有控温系统。酸奶打了个寒颤,因为她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气。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无所畏惧的小女孩,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她畏惧。】
电磁失真的声音突然炸响,酸奶差点惊叫出声。
【“让我恐惧!让我恐惧!”她大声喊着,在小镇里日复一日地吵闹,搅得所有人不得安宁。】
【于是有一天,村民们告诉她,在小镇酒馆底下,藏着一个会吃人的怪物。】
语调抑扬顿挫,声音的主人显然非常入戏。
花了两三秒冷静下来,她发现这声音存在明显的失真,可能是录音机之类的东西被打开了。
她握紧袖剑手枪,悄悄地朝声音的位置潜去,脚下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她的好奇心被勾起了,于是她决定到酒馆底下看看,因为她是无所畏惧的小女孩。】
“这是什么破故事啊。”酸奶在喉咙里咕哝,猫耳因为紧张而竖起。
地窖里摆放着成排的酒架,倾斜摆放的葡萄酒瓶落满烟尘。看来这里不仅是一个地下酒吧,还是一个走私酒品的仓库。
轻手轻脚越过昏暗的酒窖,在尽头她注意到了一个工作台。台上亮着一盏台灯,冷色辉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一台破旧的老式录音机在灯下缓缓运转,吐出些微失真的话语。
【穿越蛛网与黑暗,穿过水坑与烂泥,小女孩最终探明了流言的真相。原来,那里不过住着一个吃光了地窖存粮的小妖精而已。】
咔哒。卡带播放完毕,自动从收音机里弹出。蹩脚的故事结束了。
酸奶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血腥味没有初入地窖时刺鼻,但仍旧萦绕鼻端。
录音机不可能自动打开,肯定有人在这里,或曾经在这里。
脑后劲风骤起,酸奶急忙侧身闪避,堪堪闪开砸向自己后脑勺的凶器。冷风掠过耳畔,眼角瞥见一闪而过的银光,左肩被钝器击中,整条手臂脱臼般剧痛,骨骼发出濒临碎裂的鸣响。
疼痛攀上她的脑海,但没有影响她的神智。一瞬间她就做出了恰当的应对,忍痛向前翻滚,与袭击者拉开距离。
昏暗环境下铳械灵活度受限,不能确保对方不会追击,必须先隔开距离,让对方的近战武器落于不利地位。
翻滚落地的同时,酸奶旋身下蹲,朝袭击者的预估站位单手开枪。子弹命中了酒架,葡萄酒液飞溅,袭击者重新隐入黑暗中。
酸奶开枪的速度很快,但对方的速度比她更快,显然不是乌合之众。
没有任何迟疑,酸奶反手打碎台灯,将战场置于完全黑暗中,随后转身朝工作台另一边跑去。
她不能肯定对方有没有远程武器,也不确定对方有多少个人。在黑暗环境下身处光亮是很愚蠢的行为,因此她要让自己隐于黑暗。
当双方都身处黑暗之中,那正是以夜视著称的菲林族的主场场场场场场——
酸奶脚下一拌,整个人飞扑出去,摔做脸着地的天使。
不等酸奶有所反应,一左一右闪出两个黑影,与此同时酸奶感觉某个冰凉的东西抵住自己的后颈,温热的鲜血顺着皮肤流下。
“不要干傻事。”某个轻佻的男性音调在她右侧响起,“把你的铳械放下,慢慢转过身。”
酸奶花三秒钟权衡了利弊,最后乖乖松开双手,任由双枪滑落。左手边的人影熟练地将她的铳械收缴,而后旋转枪身对准了她。
她慢慢地转过身,看清了背后两个人的脸。
右边那位赫然就是她的任务目标,短银发、冲锋衣,手提一截钢管;而左边那位是那个店长,白色制服外边套着战术背心,握着一把碳合金刀,刀尖抵在她胸口的BS徽章上。
原以为在场两个人可以轻松解决,没想到店长也是个训练有素的家伙,大意了。
『酸奶,发生什么了?』
青年俯身摘掉酸奶的耳麦,一脚踩裂,断绝了她呼救的希望。
“我说,这和说好的好像不太一样吧。”青年扭头望向代达罗丝,“我们的押运协议里可没有提到你的同事。”
“我认为这已经包含在附带条款里了。”代达罗丝很笃定。
“有吗?”青年很怀疑地盯着对方。
对方毫不愧怍地与他对视,五官一丝起伏也没有。酸奶很不合时宜地有点想笑,这两个人互相瞪眼的样子像是在玩憋笑的对视游戏。
“好吧好吧,我明白了,我会从佣金里面扣的。”青年举手投降,扭头朝酸奶努了努嘴,“那么,拿这位调皮的小姐怎么办?”
酸奶清了清嗓子,义正辞严:“我是黑钢国际的正式干员,无论你隶属于哪个组织,你都妨碍到了我正在进行的任务……”
刀尖下沉一厘米,在BS标志中央划开一道缝隙。酸奶紧张地闭上双眼,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出现。
“充其量一个外出实训的小猫而已。”
青年满不在乎地转动手腕,冰凉的刀尖触到酸奶的下巴,强迫她微微仰头。
“我来让你认清现在的情况。我是企鹅物流的快递员,你妨碍到了正常的押运业务,所以很遗憾,我想可能需要让你永远闭嘴了。有什么遗言吗?”
“我很可爱,请别杀我!”酸奶脱口而出。
她也不知道自己发了什么神经,本来应该是诸如“你可以毁灭我的躯壳,但不能玷污我的灵魂”之类的豪言壮语,脱口而出却是毫无骨气的求饶,而且语气听起来反而像在挑衅……
“……”青年以关爱智障的眼神注视酸奶,似乎也对这个脱线的菲林少女感到幻灭。
为了加强以上话语的说服力,酸奶的猫耳软趴趴地垂下,挤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就差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喵”了。
代达罗丝拉下大口径手枪的套筒,一发上膛的子弹弹了出来。
“企鹅物流的私人武装押运协议已经规定好了遇到突发情况的应对方案,如果你下不了手,那就让我来。”她盯着青年,目光不善。
“好吧,绅士不该插手女士之间的争执。”青年后退撤刀,把酸奶留给代达罗丝。
代达罗丝握着属于酸奶的大口径手枪,以熟练的姿态一扳撞针,枪口对准酸奶的脑袋。她银灰色的瞳孔里没有胆怯的成分,酸奶知道她绝对会扣下扳机。
酸奶闭上眼睛放松身体。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脑海中浮现起的画面却是跟杰西卡一起吃甜点的慵懒午后。
真想再吃一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