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的大雨好像要把整个城市都吞没。

白绫秋穿着一身黑色的礼服裙,踩着蕾丝花边的白色短袜和黑色的小牛皮鞋,伫立在十字路口的一侧等红绿灯。

她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半天才缓过气来。尽管撑了一顶黑色的大伞,她的裙子也已经湿了一半,鞋袜早已经湿透了,就连额头上的刘海都缀着一粒粒的水珠。

她看了一眼左手的表,皱起眉来,用手胡乱地拨了拨粘在一起的头发,又着急地跺了跺脚。

她的心里很乱,乱到分不清自己在想什么。那些虚幻又现实的画面拼贴在一起,像是某种不知所云的现代艺术。她的头很痛,可是她得忍住。她只知道自己要快点,再快点。因为不快点就赶不上了。

赶不上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有一件事必须去做,有一个人在等她。

那似乎是一位熟悉的朋友。

朋友?

怎样的朋友?

白绫秋在心里默默想着,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张模糊、熟悉又陌生的脸。

可就在这时,一声汽车喇叭把她拉回了现实,红灯终于变成了绿灯,车流终于止息。白绫秋甩甩头,把混乱的思绪赶走。她飞也似地冲进雨幕,向那座被笼罩在一片水雾中的教堂跑去。

像个要把公主从恶龙手里抢回来的勇士。

她丢开伞,只轻轻一推,那扇雕刻着天使与恶魔的黑铁大门就“吱呀”的一声打开了。她几乎是扑了进去,还好及时扶住了最后一排木椅的靠背,这才没有摔倒。

接着她听到了钢琴的声音,有谁在弹奏一首和平安宁的曲子。在那一瞬间她焦躁的心就安静了下来,原本已经涌上了喉头的抱怨又被咽了下去,而那些波澜起伏的情绪都被清风一般的旋律抚平了。

这是一个礼拜堂,烛光驱散了黑暗。穹顶是一幅巨大的宗教画,四周是彩绘玻璃,清洁的地面上摆放着成排的木制座椅。除此之外还有一台巨大的钢琴,一个小小的影子坐在那里,弹奏着那首不知名的乐曲。

渐渐地听不见雨声了,也许是那扇大门复又关上了。现在就只剩下平安喜乐,像淡淡的花香充盈着整个空间,让人什么都不再想,就要沉沉睡去。

白绫秋甚至看到了一些幻觉,她仿佛来到了一片生机盎然的花园,妖精们在花丛中翻飞,人们手拉着手唱歌跳舞。在更高的天空中,长着洁白翅膀的天使们振翼盘旋。

她惊讶于音乐的魔力,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还不能沉浸,因为她还有事情没有做好,还有一个人在等她。想到这些,那一阵阵仿佛要把她撕裂的头痛又涌了上来,她几乎是轻轻地呻吟了一声。但也正因如此,她的头脑更加清醒了。

是的,要快点,再快点。因为不快点就赶不上了。

她该问问路,可她看着钢琴前那个孤独而落寞的影子,又开始思索要怎样礼貌得体地打断他的演奏。。

那小小的影子似乎听到了她心里的声音,正在她犹豫的当儿,乐曲也停止了。一切又复归静寂,不知道为什么,白绫秋的头痛也好了许多。

那人从钢琴椅上跳了下来,转过身——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河白衬衫,戴着青色领结的小男孩。他的皮肤白得像是陶瓷,头发和眼睛都是介于蓝绿之间的深色,正浅浅地对她笑着。

他看上去才七八岁的样子,眉目间却透着某种帝王般的优雅与威严。他明明是在微笑,却又像是在哭泣,或者怨恨,白绫秋不知道如何去描述这种表情,扭曲得像是把人世间所有的感情都杂糅在了一起,又像是要把一切都捏碎。

像是末日来临,复活的神来判人的罪,诸天愤怒。

白绫秋感觉到一阵眩晕,四肢都失去了力量,“啪”地一下跪坐在了地上。她的思绪复又混乱起来,强烈的恐慌像海潮般涌起,流进她的四肢百骸。

而男孩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尴尬地收回了目光,手指扯着西装的下摆,有些扭捏地说:“那个,谢谢你来听我弹琴,我能问问你的名字吗?”

清亮的声音在空旷的世界里回荡,显得虚无缥缈,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只因为害怕吓坏来访者而小心翼翼的幽灵。

在那一瞬间白绫秋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先前的经历就仿佛是一场不真实的短梦。

男孩顿了顿,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像个老派的绅士一样说:“美丽的小姐,我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只是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这里了……我只是太久没有给人弹琴了,对一个琴师来说,这太孤独了。”

他再次看向白绫秋,白绫秋也对上他的视线,什么也没有发生,好像刚才那种奇怪的压迫感真的是错觉一样。

这孩子装出成熟的样子,学着大人讲话,可眼睛是不会骗人的——简直就是一只跟丢了父母,在森林里迷路的小鹿。白绫秋这样想道,突然就有些心疼。

于是白绫秋走到他跟前,俯下身对他说:

“我叫白绫秋,你弹得很好听。谢谢你弹琴给我听。”

男孩愣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可是那光芒只持续了一瞬间,男孩有些羞怯地低下了头。

白绫秋被男孩的样子逗笑了,她就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说话。

“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吗?”终于,仿佛是鼓起了全身的勇气,男孩轻轻地说。

“可以啊。”

“那我可以叫你姐姐吗?”男孩看上去高兴极了。

“当然可以啦。”

“可是姐姐没有骗我吧?”才一句话的功夫,男孩又有些失落了。

“没有啊……我为什么要骗你?”

“因为没有人真的想和我做朋友……没有人。以前也有一个和你一样漂亮的姐姐,可她很怕我,她假装和我交朋友,其实是想要杀死我。”

这是什么中二黑暗的故事啊?小孩子说出这样的话真的没有问题吗?白绫秋想了想,蹲了下来,趁他不注意捏了捏他的脸。

“怎么会呢?姐姐和那个姐姐可不一样,姐姐是真的想跟你交朋友啊。你弹琴那么好听,哪个傻瓜不想和一个弹琴好听的男孩子交朋友呢?”

“原来姐姐是因为我弹琴好听才跟我交朋友的。”

“呸!”白绫秋连忙说,“就算你有一天不会弹琴了,我们也还是很好的朋友啊!”

白绫秋看着男孩半信半疑的样子,又竖起了右手的小手指:“那我们拉钩,这总可以了吧?”

男孩的小手指勾上了白绫秋的手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两人异口同声地念完了这道好朋友之间的咒语,都笑了起来。

“这样一来,契约就完成了。我名叫所罗门,所罗门·瓦沙克。我以第三天使的名字起誓,从此青色的双翼将护在你的前后。”男孩低声说。

“什么契约?什么中二的台词?”白绫秋问。

“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姐姐不要害怕啊,我会保护你的。”

男孩没有回答白绫秋的问题,走上前用小小的胳膊抱了抱白绫秋,自顾自地说道。白绫秋接受了这个拥抱,她闻到中二男孩身上淡淡的香气。

她愣了一下,也用力抱紧了这个小小的温暖的身体,好像一不留神这个名叫所罗门的男孩就会被坏人抢走一样。

“啊对了!”

白绫秋突然想起什么来了,该死!她这么把这件事忘了!她一下子松开了所罗门,按着他的肩问道:“姐姐要去找一个人,她是姐姐的一个朋友。她好像就在这里,你知道……呃。”

可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整个礼堂里就只有她和所罗门两个人,一时间有些尴尬。

她又看了一眼那块白色的电子手表,下午三点二十分。原来这块表是坏的。这等于是说她不知道过了多久,还能不能赶得及,失去对时间的掌握让白绫秋更着急了。

可所罗门却笑了笑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姐姐的来意,我也知道姐姐的朋友在哪里。”

“真的?”

“姐姐不会骗我,我也不会骗姐姐。”所罗门点点头,“可姐姐不会想见到她的,她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想见到姐姐。”

“她……怎么了?”白绫秋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姐姐你是在怀疑我么?”所罗门的语气突然冷了下来,“我没有对那个人做任何事!”

白绫秋被吓了一跳。

“不是……姐姐当然相信你,是姐姐太着急了。可是姐姐今天是一定要见到她的,帮帮姐姐好吗?”

“姐姐穿了这样的一身衣服,难道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白绫秋闻言看了看自己的搭配,一身黑色的礼服裙,蕾丝花边的白色短袜和黑色的小牛皮鞋……真是严肃的搭配,看不出一点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活力。

她还带了一把黑色的大伞,只不过没有把它带进来。

话说回来她又是为什么会来到这座小教堂?就像是被直觉或者某种更加神秘的灵感所引导,有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呼唤她。

白绫秋愣住了。

“你来到这里,就像是……”所罗门继续说。

——就像是赶来参加一场葬礼。

葬礼?

谁的葬礼?

那个人的葬礼!

所罗门拉突然住白绫秋的手,带着她往礼拜堂的大门走去。

“等,等一下——”

白绫秋挣脱了所罗门的手,那扇雕刻着天使与恶魔的黑铁大门正缓缓打开,门外却不是来时的模样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没有其他人的地铁站,旁边的屏幕上显示列车还有不足一分钟就会进站。不远处,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背对着他们,赤着脚,愣愣地站在玻璃门的另一层,看着漆黑的隧道发呆。

白绫秋的心脏好像被人抓住了。那个女孩静静地站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像一棵随时都会折断的柳树,可白绫秋就是知道她就是在等自己的人。

那个背影在说:“你终于来啦。”

那个女孩在说:“白绫秋,救救我。”

隧道里传来列车制动的声音。

“姐姐,不要害怕啊,我会保护你的。”

所罗门抓住白绫秋的手轻声说。他话音刚落,洁白的女孩就直直地往下坠落。

像一只将死的蝴蝶。

“李零,不要这样。”白绫秋喃喃道。

“不要这样!”

她猛然甩开所罗门的手飞奔出去,可还没跑出几步,列车就呼啸着经过。

血溅在她裙子上,宛如在黑夜里绽放的红玫瑰。

时钟指向三点,赤鄞山的夜晚宁静祥和。

白绫秋忽地惊醒,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等终于平静下来,她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梦都是反的。她对自己说。

她想去倒一杯水,刚打开灯,就发现了右手手背上形状怪异的淤青,仿佛两片舒展的青色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