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会议(上)夜晚像大海一样深沉。
大厅里没有点灯,成排的蜡烛在燃烧,火焰却是青白色的。它们安静地摇晃,像千百个孤单而虔诚的灵魂在一起跳一支静默的舞蹈。无声的圣歌里,光点织成一片倒悬的星空。
这是一间会议室。围绕着会议的圆桌一共有十三个席位,每一个席位对应的座椅后背都被刻上了“Ⅰ ”到“ⅩⅡ”的罗马数字,数字之下刻着不同的图样:翅膀、利剑、玫瑰、圣杯……唯有末席的椅背上是空的,这说明能坐在这把椅子上的人并无固定的身份,也许这个席位是流动的,又也许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代表这名与会者,就像是无所有的“零”。
罗马数字中没有“零”这个数字,那是因为秉承经院哲学的教士们深信神创造的一切都有其意义,一切虚无之处都已经被神填满。直到宗教改革、文艺复兴的年代,西方的数学家们才从印度人的宗教典籍《吠陀》中引回了“零”,开始用“零”来计数,表示“空”或者“无”。
此刻除了第二位和最后一位,大部分人都已经到场了。他们身材或魁梧或纤瘦,却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色修士袍,胸前佩戴逆着的银色十字,脸上附着冰冷的铁面具。没有人说话,像在进行一场冥思的修道会。
除此之外,还有一名穿着白色制服的少年。他有一头银白色的头发,皮肤惨白而没有一丝血色,冰蓝色的眼睛森冷,月光透过十字格的玻璃照在他的脸上,显得虚幻而不真实。
他一动不动地侍立在首座的身后,睫毛低垂,像是睡着了,又好像他本就是一具精致的人偶。
远处的钟楼敲过了十二声。
“不能再等了。”首座抬起头说。他的声音苍老而威严,听上去是个老人。
可就在此刻,大厅的门却被一个穿着一身廉价西装的男人撞开了。
他也戴着与众人一样的铁面具,胸前晃着逆十字吊坠,显然还没有忘记会议的规矩。可那张肃穆的铁面长在他身上又是那么地突兀,就像是有人踩着高跟鞋穿着教皇的衣服在百老汇的剧台上大跳钢管舞。
“抱歉抱歉!因为公司明天要查绩效,全体员工临时加班,我拼了命地写代码,终于搞定了可实在是太晚了,错过了最后一辆公车就只能跑着来……”那人轻车熟路地坐上“零”的位置,大概是因为太疲惫了,丢了魂一样趴在桌子上抱怨道,却全然不顾场合和气氛,“整整十公里!十公里!神啊,这真是糟糕透了的一天!”
今夜第二个席位本就是空缺的,如今最后一人终于姗姗来迟,入座末席。可与会者们似乎都对西装男浮夸的表演没有一点兴趣,都看向首座的老人,等待会议的开始。西装男喜剧演员一般的逗逼气质像是一股风撞在一座古老坚固的城堡上,来势凶猛,却顿时就被冲散了。
唯有一人像是忍不住了一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听声音那大概是个年轻的女孩。可她马上认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双手下意识地捂住铁面具的嘴巴。
“我亲爱的朋友,看得出来您热衷于体验世俗生活,只是今夜之后恐怕您不会再有闲心当一个上班族了。”有人冷冷地说。
“什么!可没有这份工作我可就付不起房租了!”西装男惊恐地问。
“没人告诉您么?我们拥有不亚于天主教三大骑士团在中世纪的财力。”那人似乎被西装男的无知惊讶到了,只好继续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您要是缺钱,可以直接向教会申请经费。”那人似乎被西装男的无知惊讶到了,只好继续解释道。
“噢您的意思是我可以报公帐吗?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老兄!说实话我早就想辞了这份工作了,开完会我就起草一份辞呈炒了那个秃头经理!”
西装男的眼睛里燃烧着希望的火焰,看来他是越讲越欢的类型,于是再也没有人说话。恐怕这一刻再座的所有人都在疑惑为什么这个小丑一般的人物会出现在这么神圣的场合中,可首座的老人没有一点表示,他们也不能说什么。
“适可而止了。”老人缓缓地说,不怒自威。他环视四周,短暂的沉默之后,在胸前划了一个逆十字,所有的人也都在胸前划了一个逆十字,目光里都带着某种虔信的狂热,包括那名看上去不那么着调西装男。
四下无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无声地在圆桌上弥漫开来,肃穆而神圣。
老人微微点头,摇了摇手边的铃铛。于是带着鸟脸面具的黑衣侍者们从阴影里走出,为每个人递上小巧的酒杯。酒杯里鲜红而澄澈的液体摇晃,倒映破碎的烛光。“诸位,让我们开始。我们分饮神的血,代行神的事。”老人举杯,稍稍揭开面具,一饮而尽。
“愿神的国降临,愿神的旨意行在地上,就如在天上那样。”其余的与会者异口同声地说,也都一饮而尽。
这是一种名叫圣餐的宗教仪式。传说中神子在受刑前最后的晚餐上,将自己的血和肉分给他的追随者们。人们饮了象征血的酒,吃了象征肉面包,便等于是接受了神的慈悲,从此就得到了神的庇佑。
他们把酒杯放回托盘,用手巾轻拭嘴角。使者们微微鞠躬,复又退入黑暗中。
会议这才算是开始了,气氛热烈起来,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等着首座的老人发言。只有那个冰蓝色眼眸的少年从始至终都静静地站在角落里,没有喝酒也没有呼喊,像是一个被抛弃了的影子。
“那么我就开门见山了。”老人说,“我们中的所有人都知道,这座城市里正在发生一些不好的事。堕落的天使一个接一个地降临,用邪恶的声音诱惑人们,唆使他们丢掉正信,成为撒旦的奴仆。我召你们来,是因为我想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来阻止他们,守护神在地上的国。”
老人顿了顿继续说:“堕天使一共有七位,但迫于神的压力,他们无法自如地在凡世中行动,便只好诱惑七名凡人作为他们的使徒。这些邪恶的使徒会听从堕天使们的命令,进行亵渎的仪式。如前六次一样,仪式会被伪装成游戏的模样。但撒旦的把戏总是骗不过神的眼睛,我们秉着神的旨意,曾成功地阻止过六次仪式,这一次同样势在必得。我们中的许多人对这些下作的技俩并不陌生,但今天坐在这里的还有几名新人,所以还烦请我们的教授进行例行的说明,关于他们的目的和手段。”
提到“新人”二字的时候西装男有些得意地耸了耸肩,不过根本没有什么人在关注他。老人的话说完,坐在他身边的,“第三位”的与会者就站了起来。他右手按胸,向首座的老人恭敬地鞠了一躬,又侧过身向众人鞠了一躬。
“诸位,我们分饮神的血,代行神的事。”那人缓缓地说,并在胸前划了一个逆十字。他大概是个中年男子,声音低沉、温和而平静,像个富有涵养的学士。
众人都在胸前划逆十字,低头致意。
“堕天使们举行仪式的目的是召唤他们的母亲——撒旦王的降临。”
他突然愣了一下,看着西装男,那是因为西装男像个疑惑的小学生一样高高地举起了手……历来会议都会有不熟悉情况的新人,但在这个阶段就被打断还是第一次。
“有什么问题吗?”
“老师,书上写的撒旦不是男的吗?”西装男站起来歪着头疑惑地问道。
教授愣了一下,有些错愕,他早就做好了被提问的准备,可他没料到会被询问这样……愚蠢的问题。他看了一眼首座的老人,见老人没有任何表示,只好硬着头皮解释。
性别不过是凡人的区分,对至高的神和恶魔来说,这本就没有意义。世俗的教义中人们把撒旦王视为男子,是只是因为它具备男子的某些特质。这里我们讲撒旦是‘恶魔母亲’,那是因为它具有‘生育’、‘抚养’之类的属性。”
“撒旦还会生孩子?我读过的宗教典籍里可没有这么说的。”
西装男这问题听起来颇像是来找茬的……教授人身边的人像是要站起来训斥他,却被他按住了。
“朋友,我理解你的疑惑,因为它也曾是我的疑惑。”教授耐心地解释道,“恰如真理总是藏匿在世人不知晓的黑暗里,光说典籍,除了人人都可以阅读的正经之外,还有不公开的伪经。其中卷之浩瀚,恐怕世人看到的不过是一部分,仿佛湖泊之于大海。”
“伪经?”
“伪经是指那些不被世俗教会承认的典籍。它们往往作者不详,内容晦涩难读,真理隐于谎言之中,且涉及到某些隐秘的学科,譬如天使学。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阅读它们,正信不足的人反而会被它们吞噬,堕入深渊。”中年人循循善诱,“你来到我们中间的时间并不长,大概不知道我们的研究结果有许多都出自于伪经。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七名堕落天使从天上下坠到地狱之后就进入了撒旦的子宫,而在撒旦的子宫里他们度过了漫长的时光。而你要知道的是,他们非但是撒旦的孩子,还曾经是撒旦的一部分,他们分享撒旦的血脉和力量。如果你对其他的部分感兴趣,结束之后可以到我的图书馆来,我会仔细为你讲解。”
“噢噢,长知识了,有时间一定叨唠。”西装男一拍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坐下了。
“我亲爱的朋友,人们都因您的博学而敬爱您。现在为新人们讲讲这些堕落的使徒吧。”首座的老者说。
教授点了点头。
“堕落天使们会挑选各自的使徒——往往是心智薄弱的普通人——他们被邪恶的欲望诱惑,甘愿出卖自己的灵魂以换取某种力量。而一旦一个人成为堕落使徒,就无法再变回普通人了。我们要救他于恶魔之手,便只能杀死他凡尘中的身体,帮助他的灵魂解脱,往生天国。”教授顿了顿继续说,“值得注意的是,堕落使徒们往往拥有某种邪恶强大而匪夷所思的力量,也许是变化成野兽,也许是能够使用某种邪恶的巫术……而这股力量与他们签订契约的堕落天使一一对应,下面我将就我们目前得到的资料和情报为大家一一解说。”
戴着鸟脸面具的使者们再次从阴影里走出,为每个与会者献上一叠用银钉装订的羊皮纸。银钉上雕刻着繁复的图案,羊皮纸看上去十分古旧,说不定已经有了近千年的历史。纸上用黑墨水拓画着古老而神秘的图画,一旁则是用拉丁文誊写的资料。
西装男没忍住轻轻地惊呼了一声,鬼知道这样一叠东西值多少钱,而他们居然把它当成A4纸来写印学习资料!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应该赶紧习惯,跟这帮仿佛从中世纪欧洲穿越过来的神经病们在一起看到什么都不奇怪。
教授说得对,他确实刚“加入他们不久”,确切地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加入了。他原本就与这些邪教教徒一样的家伙格格不入,他只是个刚毕业不久的程序员……上班族!社畜!什么是社畜?就是上着996的班,租最廉价的房,盯着超市的特价日,一天更比一天苦逼的工作狗!
其实为了来参加这个会,他也做了不少准备:比如怎样在会前活跃气氛,跟新同事们打成一片;在领导介绍的时候认真听讲,积极提问……但看上去神棍们非但不感冒还觉得他是个憨憨。
原本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可在某个再普通不过的傍晚他收到了一封印了火漆的信件,信里说地球马上就要有危险了,而你其实是继承神秘血统的超人,没有时间解释了快上车去拯救世界吧……当然原文不可能这么说,但大概是这么个意思。正文最后说这是一封契约书,他可以同意也可以放弃。一般人都会把这种信当成是恶作剧吧,可西装男偏偏又是个没毕业的中二病,打开信封里附赠的印泥,照着信件里的意思按了手印上去。
可什么都没发生,他没有进入异世界也没有变成魔法少女。晚上睡前他三省吾身,觉得自己真是写代码写傻了,信件上甚至都没有写回寄的地址,这合同书都得一式两份甲乙双方签字画押呢。
然而第二天造成就有一位戴着面具的老人来拜访他,交给他正式的邀请函和一张与老人相同的面具,并留下了一封中文阅读资料……至于这份资料,上面每个字西装男都认得,但一连起来就什么都看不懂了。
他心里有些混乱,又有些激动,还有些期待。真是莫名其妙,但感觉真酷啊!
如果这是个RPG,老人不就是新手引导精灵么?他想着要给老人递茶,可老人只留下了几句话就匆匆离去了。
老人说:“你的亲人曾与我们一起战斗,但他堕落了,最后我们不得不亲手帮助他解脱。我很遗憾,却不怨恨他。我找到你,是因为你身上流着他的血,就有义务恢复他的光荣。”
西装男觉得很奇怪,老娘非但建在,还号称小区广场舞舞霸,身体倍儿棒。老爹去世了但是是死于一场交通事故,高速公路上一辆油罐车侧翻起火,整条隧道都炸了,老爹运气差,没能跑掉。
那时他还小,所以也没有多悲伤。他甚至记不起他父亲的容貌,可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那一天那个男人没有死,他的人生该会是怎样的一幅图景。
戴面具的老人来去匆匆,挥一挥衣袖不留下一丝云彩,如今他正坐在圆桌的首座,威严得像是整个场所的主人。
没人注意他,他看不懂拉丁文,就随便地翻了翻资料,等教授解说。
羊皮纸中还夹着几张黑白的老照片,内容没什么稀奇,是照相馆里随处可见的人物照,照片的背面写着拍摄的日期和拉丁文注解。
可他忽地停住了,他的视线被其中一张吸引。照片上是一个戴着黑色小圆礼帽,穿着大衣,提着手杖的年轻男子。这是一张正面的全身照,背景大概是某个火车站,可是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鼻子以下的嘴唇,正对着镜头微笑。
照片后面写着“一九九八年十月,于赤鄞山站台”。
“爸爸?”西装男颤抖着抚摸着照片上的脸,愣愣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