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夺回近卫局的战斗之后。罗德岛号停泊在龙门的空港,距离城区只有一两公里的距离。夜风中,自己的黑色风衣被刮得猎猎作响,与我为伴的只有漫天的星斗和隐匿于云后的月光,以及远处龙门市区那灯红酒绿的气息。
哦,还有另外一个人。
“迪蒙博士,你也在么。”
飘散的白发和手中的佩刀掩盖不了赫拉格那苍白的面容和岁月的痕迹,一袭跟我同样融入黑夜的大衣却配合着这一切让男人威严尽显。
“将军?该说在这里遇到你一点也不奇怪么。”我摘下风帽,任由夜风吹拂着自己的面容,“虽然不想聊工作,但我还是斗胆问一句……在罗德岛的这段时间,还算习惯吗?”
“若说生活方面,条件甚至比切尔诺博格还好些。”赫拉格抬起头,仰望着夜空,“至于其他方面……罗德岛的立场虽然值得尊敬,但感染者面对的处境比想象更恶劣。必须学会如何去运用暴力,只为生存,无关善恶。 ”
“暴力么。”听到这句话,我有些无奈地笑了,“我们现在,不就生活在其间吗?”
“迪蒙博士……你的手,沾过多少人的血?”
“或许出乎您的意料……很多。您想要知道,罗德岛和我背后的故事么?”
“洗耳恭听。”
我和凯尔希一直怀着救世的理想,然而那个时候我们能做到的,只有义诊以及不断搜集感染者的临床报告。雷姆必拓的事情结束之后囊中羞涩带来的结果,就是我们只能用凯尔希作为教授,我那少得可怜的津贴还有暴行在一家小型安保公司的工资勉强度日,同时还要照顾年幼的阿米娅,几个人压根抽不出时间和金钱来做拯救世界的工作。
事情的转机在乌萨斯的一次义诊。在那广袤的亚寒带密林中,在完成一处偏远乡村之地的感染者样本收集后,我们偶然在归途时发现了一处旧人类时代的地下机库。在轻松破解了年久失修的门禁后,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艘缺乏维护但仍可以运转的巨型空天母舰,甚至比不少小型移动城市还要庞大,堪称是飞行的方舟。根据方舟中残留下来的影像资料,这艘墙壁上画满了已褪色为白色的旗帜的空天母舰被称为波拿巴号,隶属于旧人类时代里一个名为拂朗察的国度,因旧人类突然爆发的大规模战争而不及启用,被弃置于此地。
之后的事情就简单许多了。以这艘方舟为筹码,我和凯尔希成功募集到了大量的资金、人手以及投资,罗德岛制药公司也终于成立,而被旧人类赋予的名字波拿巴,也在公司注册成立的当日,伴随着我们庄严的宣誓“May I enjoy my life and practice my art, respected by all men and in all time”下,变为了罗德岛。从此,罗德岛这个名字,便与这艘方舟紧密地融合为一体。以研究治疗矿石病的药物与拯救所有感染者为己任,交织着利益的追逐与梦想的崇高,这一艘末世的方舟缓缓起航。而我,则被凯尔希以自己不适合成为领袖为理由,推上了罗德岛最高领袖的位置。
时间回溯到龙门战役一年之前,罗德岛号方舟的上层住宅区。
“蒙受博士这么些年的照顾了……”
说话的是室贺家的老当主室贺正文。作为东国商人的他在在罗德岛创立之初便嗅到了巨大的商机,于是室贺家将大笔的资金投入了罗德岛,而回报是丰厚的——罗德岛在矿石病方面的研究和制药工业取得的利润让作为大股东之一的室贺赚得盆满钵满,而正文甚至摒弃了原本在东国的生意,举家搬迁到罗德岛号上,尽心竭力。
“年岁已高,疾病缠身,真是让博士看笑话了啊……实在是抱歉。”
正文已然病入膏肓,即便我坐在病榻上,也得侧耳聆听,方能听清他那声音如蚊子叫一般微弱的声音。尽管罗德岛有着最先进的医疗设施,但生老病死依旧是所有生物的规律,即便是东国的鬼族,也不例外。
“无需客气。正文老先生是罗德岛的老股东,不必如此。”我笑着摆了摆手,示意跟我一同前来的两名侍从——清道夫和红退出去,“有些事情还想跟老先生详谈,不知可否……”
“当然没问题,当然……”正文也挥了挥手,示意让自己的仆人和子嗣们也退出去,而其中一人在出门的时候,则十分默契的把门合上了。
“不知博士要说的,可是……”
“老先生猜得对。”我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道,“自然是老先生的身后事。啊,如此直言不讳,还请别见怪。”
“没关系,没关系的……”已经白发苍苍的他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人总会凋零,所以自然不该避讳死亡,博士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老先生眼光精明,投资罗德岛赚得盆满钵满。只是室贺家的家业财产交给谁继承……”我漫不经心地说道,却始终盯着正文那满是皱纹的脸,直到确定他微微怔了一下之后,才微微一笑,接了下去,“听说老先生在遗产问题上举棋不定,作为罗德岛的执行官,特来祝您一臂之力。毕竟,您家的事情,就是罗德岛一等一的大事。”
正文浑浊的双眼僵住了。室贺家的嫡长子久太夫本应是正儿八经的继承人,然而他资质平庸,能力平平,并且自视甚高,傲慢骄纵,在罗德岛的日常工作中让诸多干员们厌恶;而次子正胜聪明好学、性格端正,在罗德岛医疗部门承担研究工作,颇受到凯尔希、华法琳等人的青睐,然而,他却一心沉醉于知识和书本中,对包括行政在内的其他工作丝毫提不起兴趣,更别提继承家主这样的事情了。正文原本在这两人中犹豫不决,不知道该让谁继承家主和遗产,所以当我主动提出时,他便显得甚为震惊。
“这个……”
毫无疑问这一继承问题会深切地影响到罗德岛的未来。室贺家持有着罗德岛相当数量的股份、投资和设施,而继承这些股份的室贺家下一任当主,自然会对作为公司的罗德岛的决策产生深远的影响。而很明显,室贺家两个孩子,都不是当家主的料。
最终,正文支撑地从病榻上坐了起来,颤颤巍巍地做出了决断,“……久太夫毕竟是嫡长子啊……虽然不成器,还是希望博士和凯尔希医生能多多照顾……”
“哦?”
正文的眼睛变得惊惶而浑浊起来——在他眼中,倒映着我冷笑的神情。
“老先生您说话不清楚,还请再说一次?”
“啊……”正文楞了一下,“我说,让久太夫继承我的家业和在罗德岛的股份……”
“喔!原来是要让正胜继承家业啊。太好了。”我微笑地点了点头,“正胜很适合继承室贺家,将来一定能在罗德岛做出一番事业的。”
“迪蒙……博士……?”正文抬起手,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却猛然感到胸前一阵梗塞,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在那瞬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用难以想象的表情望着坐在床前微笑的我。
“我知道老先生在想什么……不错,是我买通了你的下属。”我嘲弄般地笑了笑,“就在今天早上,你的药里被下了毒剂,我想这个中午就是你的大限了吧……”
说罢,我耸了耸肩,在正文惊愕的眼神中,继续平静地说着,仿佛这件事与我无关一般,“至于我,将会成为最后一个见到你的人。在你死后我就会向罗德岛宣布,室贺正文宣布将遗产和家主的名头全部留给次子正胜,永远拥护罗德岛的一切决策。”
“你这恶魔……!”正文双目圆瞪,张口想要喊叫,声音却只停留在了喉咙中,化作了低微的呻吟声。
“久太夫一定……不会让你得逞……”他断断续续地低声道,试图做着最后的反击,“大家……凯尔希医生……他们一定不会相信你……一定会还一个正义……”
“当然,换成是我,我也不会信的。”我点了点头,然后阴恻恻地说道,“但是……总有人愿意相信不是吗?我只是给希望次子继承的人一个理由罢了,至于不受欢迎长子,有的是办法处理掉。”
“而且啊——”我走到正文的床边,用睥睨的眼神望着这个垂死之人,“告诉你也无妨。相比起桀骜不驯的长子,凯尔希肯定更乐于接受那个只知道泡在书本和实验里乖顺听话的次子嘛。这样一来,只需要动动手脚,室贺家就会成为罗德岛所有政策最忠诚的支持者……换个简单的说法,就是傀儡啦。”
“你……!”正文气得浑身发抖,全身上下剧烈地颤抖起来,“你这可恨的家伙,你这个恶魔……你不配当罗德岛的执行官,你作恶多端,不得好死!”
“嘛……这一点,倒是没错呢。”
我别过脸,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最高领袖阿米娅,罗德岛创立者凯尔希,还有执行官迪蒙诺.克拉克斯博士……罗德岛的三驾马车里面,阿米娅和凯尔希是救世的天使,而我则是做脏事的恶魔。”
“做脏事的恶魔永远不得好死……为的是另外两个人,能自由地驰骋在成就伟业的大道上。”
所有的一切,起源于一场惨剧。
罗德岛制药公司建立之初,巨大的方舟所需的维护费,科研的巨大成本,药品的生产,原材料的购入等等诸多的支出让资金甚为紧张。而凯尔希很有先见之明地为罗德岛建立的武装便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他们被分为诸多行动组,接受一些移动城市委派的任务,包括武装押运、工厂护卫和匪患清缴一类的工作,以赚取必要的经费。
而这件事,就发生在我率领罗德岛的行动组执行这样的额外工作的时候。
三年前,乌萨斯格罗茨市内。
严厉的高压政策,让乌萨斯帝国境内的感染者们处境举步维艰;而当忍气吞声地活下去都成为一种奢求时,反叛就成了唯一的出路。位于格罗尼亚区的格罗茨市便是如此——城内的感染者叛军在两三天内便歼灭了乌萨斯在城内的守军,占领了整座城市。而乌萨斯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很快调集大军兵分三路包围了格罗茨;然而在街巷战中指挥混乱与傲慢轻敌的乌萨斯军竟被感染者们伏击后分割包围歼灭大部,士气几近崩溃。为此乌萨斯军方不得不依靠某些外援——比如“对付感染者便需要用到感染者”的罗德岛。而在第二次对格罗茨的围攻中,罗德岛负责与从城北进攻的乌萨斯军协同作战。这一次乌萨斯采取了稳妥推进的战术,一步步夺回了城市的控制权。
由于凯尔希不谙军略,因此这样的作战行动基本由身为最高领袖的我亲临前线指挥。出乎意料的是,理论上没什么军事知识的我竟好似天生就会指挥一般,在多次行动中屡战屡胜。而在格罗茨的战斗中,罗德岛采取了我设计的盾墙战术,即令重装干员肩并肩立于前排举起盾牌互相掩护稳步推进,近卫干员负责侧击,狙击干员、术师干员紧随其后进行支援,先锋干员从两侧进行侦查的方式,让散兵游勇一般的反叛军无计可施。
很快,格罗茨城区大部已被收复,而剩下的反叛军则率领着城内的感染者平民占据着防守森严的政府大楼一带负隅顽抗。然而他们早已是士气低迷,人数也处在绝对的劣势,而更要命的是食物短缺。乌萨斯在围城中切断了格罗茨对外联络的所有通路使得没有任何粮食得以进入城市,而城内的存粮也在多日的战斗中消耗殆尽。而数量众多感染者难民们更是让反叛军的粮食捉襟见肘,叛乱军也曾多次试图突围,但在盾墙战术和狙击干员与术师干员猛烈的火力面前退却。
围城开始十天后,位于北城的一栋被罗德岛用作临时指挥部建筑内。
乌萨斯官方显然不愿意相信我这个外人,因而罗德岛的部队只被划分了其中一块防区,北路军的指挥依旧把持在乌萨斯军方手里。而在这个时候,叛乱军向我们派来了使者。
“博士。”来访的是个年纪不大的青年人,身上只有着几分阴沉的气息,“我们有一事相求。”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说吧。”
原本向感染者动手并非自己所愿,不过一来他们发动暴乱在先,二来乌萨斯方面也承诺了不菲的报酬——然而心里终归对这些同为感染者的同胞们感到了几分愧疚。
这个时候派来的使者,或许只有一个目的。
“实不相瞒,我们粮食已经要耗尽了。”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实际上不用叛乱军派遣使者,稍有常识的人都能看出,龟缩到城区内的叛军,失去了外部的供给,是不可能有多少食物的。
“那么你过来告诉我这个,是要做什么?”
“是这样的……”那个年轻人有些艰难地开了口,看得出他的内心正经历着巨大的纠结,“……我们不可能向乌萨斯投降,只能顽抗到底。但粮食已经不足以供养全部的同胞,非战斗人员已经吃不上东西了。乌萨斯官方不会对我们怜悯,但迪蒙博士您是罗德岛的领袖,而罗德岛是救助感染者的组织……所以,我们希望能将感染者平民送出来,由罗德岛接纳。”
话音才落,指挥部内便是一片嘘声。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贯严肃老成的巡林者和ACE都一脸诡异。一旁作为我的副手的干员信胜则捋了捋自己乌黑的头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明知不可为却还提出来,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接到的任务就是帮助乌萨斯官方清缴你们,莫非还要帮你们处理饥民,让你们能继续顽抗下去?”
然而,那人却并没有表现得有多么不看,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我——罗德岛在此地唯一说话算数的人,而我则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如果迪蒙博士不愿意接纳的话,那我们就会玉石俱焚抵抗到底。”
“玉石俱焚……”我眼皮动了动,那是我最害怕听到的答案。
“人相食。每天杀几个平民,总是会有吃的。”使者阴沉着脸低声说道。
“……住手!”听到这句话,我当即站了起来,“那些平民都是无辜的,你们怎么能这么做?!”
原本活生生的人,原本是自己亲近的伙伴和亲人的人,不得不被选出来,被残酷地杀死,被大家分食,而吃的则是血淋淋的人肉。无论是死人还是活人,内心该是何等的绝望?
“就是因为不愿意看到这样,所以我们希望罗德岛能接纳他们。”眼见在义理上已经占了上风,使者不卑不亢地要求道。
“稍等一下。”在我身后的黑角站了出来,“选择人相食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与我们何干?”
“不错。”ACE补充道,“若是不愿看到这样,为何还要抵抗?”
“你以为投降就能活命吗?!”出乎意料的是,使者的情绪似乎因为这句话激动了起来,“反正被乌萨斯人俘获作为感染者也不可能活下来,倒不如抵抗得久一点!罗德岛自诩为感染者们的乐土园,想不到居然为了乌萨斯那带血的钱对自己发誓救治的人下死手!”
“等一下!我同意……我同意!”我双手抓住头发,厉声喊道,“这是为了那些被你们裹挟过去的感染者,才这么做的……!”
“博士!”信胜大吃一惊,“万万不可有妇人之仁!且不说怎么接纳他们,得罪了乌萨斯,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够了!那些无辜的感染着们,难道我们要看着他们被自己的同胞吃掉不成?他们是我们发誓要救治的对象,难道我们要见死不救?如果我们不去救,他们玉石俱焚顽抗到底,又有多少人会死?”
“不是这样的,博士。”巡林者缓缓开口道,“若是他们开始吃人,饥民一定会起来反抗。到时候我们就能一举拿下……”
“你住口啊!”那个使者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反抗?然后向乌萨斯投降,然后像垃圾一样被他们羞辱,像垃圾一样被弄死?”
“别吵了,我意已决。”我抬了抬手,喝止了争吵,然后环视了一眼罗德岛的干员们,“诸位……我们以前或是作为感染者,或是作为平民,也是过苦日子的吧。难道不明白,吃上一顿饭也是奢侈的日子,是多么难过么?更别说,他们现在只想活下来啊。更重要的是,罗德岛……是发誓拯救所有能救的感染者的组织啊。”
这么一说,许多感染者出身的干员们也没了声音。而反对者眼见此情此景,也没了声响。
“回去跟你们的人说吧。我会接纳那些饥民的,哪怕冒着得罪乌萨斯的风险。”我抹了抹已经有些湿润的眼睛,回复道。
而那,将会是我一生中最为后悔的选择。
当日傍晚,我伫立在指挥部的楼顶,紧紧地注视着反叛军控制的政府大楼。反叛军派出了几名使者,与我达成了协议。由于夜晚乌萨斯军会因为供电系统被破坏缺少照明和夜间不便调遣的原因暂停对反叛军的围剿,因此反叛军会趁着傍晚让平民撤出到罗德岛负责的战区里以进行接纳;而罗德岛则不能落井下石趁机攻击反叛军。当我询问能否下午或者第二天白天送出以免因为夜间黑灯瞎火而难以接应时,反叛军却为难地表示白天乌萨斯军会展开对反叛军的围剿,感染者平民必然会被无差别击杀。无奈之下,我只得答应下来。
而因此我也开始紧张地准备了起来。接纳大量的感染者平民,还要避免被过分惊动乌萨斯人,需要不少准备工作。我首先调用罗德岛和我自己的资金,在附近几个战区的乌萨斯指挥官那里说了几句好话,让他们无视傍晚可能出现的骚动,又腾空了数栋建筑以准备容纳感染者平民,准备他们的食物,同时向罗德岛发去联络邮件,要求立即派人前来准备接应。因为坚持救助感染者的理念,所以大家倒也能接受这样的工作。罗德岛负责的战区内顿时忙成了一锅粥,而政府大楼附近同样响彻着巨大的嘈杂声,看来是准备逃命的平民收拾的声音。
当然我绝对不是傻子。担心反叛军以此为借口在我这一方展开突围,我下令罗德岛的干员们部署到先前围攻政府大楼时挖掘好的战壕中,自己则带领少量狙击干员在道路两侧的建筑物顶部监视。伴随着约定放行的时间越来越近,我的内心也不免焦躁起来,而与我一同警戒的巡林者也越发紧张。
终于,街道尽头政府大楼处,缓缓涌出了衣衫褴褛的感染者平民——而不是手持武器的反叛军,这让我忍不住舒了一口气。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感染者平民开始一窝蜂地挤了出来。街道极为狭窄,在最前面的几十个人疯了似的向我们一侧冲来,而后面的人则不停地拥挤着,好似装满豆子的袋子破开了一个口,豆子泉涌而出一般。格罗茨的街道本就狭窄,而毫无秩序的平民以及有人试图回头的动作,毫无疑问让拥挤雪上加霜。跑的最快的人很快冲到了壕沟边上,而多数人却还挤在道路后面。重装干员们依旧排列着整齐的盾墙,从中间让开了一条过道,让百姓进入罗德岛的保护区内。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涌上了街道,密密麻麻地拥挤着,给重装干员们造成了巨大的压力。由于前线只有几个小小的口子以让他们通过,他们便纷纷直接跳下壕沟,推搡着盾墙,要求通过。
我隐隐约约中已经察觉到了一丝失控。在建筑屋顶观察的我感觉此刻从政府大楼到罗德岛控制区内的这段街道上起码挤满了数千人,全部因为混乱而滞留着。此刻日光已经逐渐稀薄,阳光的余晖渐渐被政府大楼所挡住,因为街灯在数日的激战中已经被破坏得差不多了,黑暗的降临一点点加深了人群的混乱。
“情况不太好……”巡林者低沉地说道,“人群太密集了,一旦混乱爆发,后果不堪设想。博士,请回到控制区内,方便调动。”
“……是。”
在巡林者的强烈要求下,我在几个近卫和先锋干员的保护下爬下了建筑,努力挤入人群。但拥挤的平民根本腾不出地方,半天都没能前进几步。
“让开!各位让开一下!”ACE高声喊道,“让我们过去啊!”
然而百姓们却因为过于拥挤,根本没办法腾出位置。ACE等人不得不分离向前挤去,伸出手努力拨开前面的人流。然而人实在太多,稍有一个不留神便会被人群推一个趔趄,我甚至差点被人流挤入人群里。周围人声鼎沸,哭喊声叫骂声不绝于耳,甚至得大声喊叫才能沟通。干员们用力嘶吼着,试图让百姓让开,但丝毫不其效果。
“够了!都让开!”情急之下,ACE出腰间的战锤,“不然格杀勿论!”
明晃晃的兵器亮出来后,周围的感染者平民当即惊恐地四散而开,尖叫地避让着,很快腾出了一条路。我和ACE等几人如分开海浪的刀刃一般,很快返回到了阵地前的壕沟,回到了控制区内。
“关键时候,还得亮兵器才行。”ACE忍不住感叹道,“天色暗下来了,人又多,喊话完全没有用;但一亮兵器,人群就立马散开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我望着已经摇摇欲坠的夕阳和几乎完全暗下来的天色,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虽然已经有不少人来到了罗德岛的控制区内,被妥善安顿,但看起来起码还有千余人被挤在道路中和阵地前,推搡拥挤,摩肩接踵,混乱不堪。平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向着后面挤去,而重装干员们因为我的要求而保持了最大程度而克制,却导致平民们举动愈发放肆,甚至有人开始推挤重装干员们的盾墙。而被挤在人流中只能一步步挪动的百姓,只能不知所措地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迷茫。
“不……这下……”我喃喃自语着。
“万一……”
万一。
夕阳的余晖,在我惊恐的双眼中,渐渐暗淡了下去。
因黑暗而诞生恐惧和不安如黑暗一般蔓延着。几十个有先见之明的感染者平民取出了火把和手电筒,为街道提供了昏暗的照明。然而这远远不够——在黑暗中已经有人开始失足摔倒,运气好的会被身边的亲友拉起来,运气不好的只会在人群乱作一团的尖叫声中被踩成脚下亡魂。
尽管我已经让干员们用战区内的临时供电系统点亮了几盏照明灯帮助照明,但依旧杯水车薪。不过唯一的好消息是,政府大楼的方向已经没有人涌出来了,说明所有的平民已经被反叛军放了出来。
看起来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吧……
就在我终于呼出一口气的时候,政府大楼处,队伍的末尾,突然传来了高声的尖叫。原本以为只是有人不幸摔倒被踩踏时的惨叫,然而这一次,整条队伍的末尾都开始尖叫起来,而后方的人也开始拼命往前挤。
我猛然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当我抬起头往向天空时,表情瞬间凝固在了原地。
只见政府大楼的窗口处闪烁着如星点般的火光——我很清楚,那是火箭,箭头点燃的锋矢——以及火光之下,举着弓弩的反叛军士兵!
下一秒,弓弦的响声和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大作,人群中瞬时传来一片凄厉的惨叫声。由于人群密集,负责狙击的弓弩手甚至不需要瞄准,只需要对准人群发射便可——近百人被燃烧的锋利箭头刺穿皮肤,瞬间咽气,更多的人则是惨叫着按着自己被射中的地方,望着涌出的鲜血满地打滚,四处乱撞。慌乱的人潮挤压着插入体内的箭矢,箭头在肌肉中搅动的剧痛让中箭的人发出一声声惨叫,不少人直接昏死过去。
反应过来的人潮彻底开始慌乱起来,仿佛死神在追赶一般,拼了命地向着阵地涌过来,不管不顾地拉倒推开身前的每一个人,只为了能比这些人更早地抵达安全的阵地。哭喊声惨叫声和哀嚎声交织在一起,催动着恐慌飞速的蔓延。许多人甚至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从后方汹涌而来的人群撞得人仰马翻。人流并没有给那些被撞倒的人第二次机会。嚎哭奔跑而来的人将他们一脚踩了下去,望不到边的人群的哭喊声甚至遮盖了脚下亡魂的惨叫声。想要帮忙的人也无能为力,只能被人群反卷着向着罗德岛阵地的北边冲去。然而反叛军狙击手的射击并未停止,弓矢和弩箭如雨点般倾斜着,收割着无辜的感染者平民的生命。
更糟糕的情况永远只在后面。
当我拼命要求重装干员维持好已经崩溃的秩序,挡住疯狂冲击着盾墙的感染者时,政府大楼处,一排排打着火把或手电筒的叛乱军,正笔直地朝着人群冲来。而就在这个时候,人群中传出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哭嚎:
“杀人了!杀人了!”
世界在瞬间安静了下来,然后又在瞬间被引爆。这句话在瞬间被人群传开,混乱如滴入清水的墨汁一般蔓延开来,又随着撕心裂肺的哀嚎和涌动的人群被无限放大。所有的感染者平民万万想不到曾经要为感染者争取权利的反叛军会对自己下手,纷纷向着罗德岛控制区这一侧狂奔而来。
“杀人了啊!他们在用箭矢射击了啊!”
“后面的人都死了啊!到处都是血啊!”
人群的混乱和黑暗让所有人都看不清情况,仿佛风声也是抽刀的响声,仿佛每一个人都成了杀手。冲到壕沟边上的人们竟然狠狠地推了前面的人一把,然后拼命从他们身上踩了过去。“杀人了”这句话如催命符一般,让感染者平民直接开始冲击重装干员们的盾墙试图挤过去,而黑角率领的重装干员们为了不让局面失控维持阵型,不得不一手持盾,另一手拔出手中兵器,化为一道肉身组成的栅栏,拼死阻拦。
然而被推倒的人竟然已经填平了壕沟,失控的人群不断地冲击而来。
“博士!这就是反叛军的计策!这不是偶然!”ACE在我耳边怒吼到——一贯成熟稳重的他此时异常的亢奋,“这不是踩踏事故导致的混乱!这就是反叛军把感染者平民当成人盾冲散我们的阵地,他们是要突围啊!”
驻守在最前线的,是已经排列起盾墙,立在战壕后的重装干员行动组,而左右两边则是负责引导平民的近卫干员行动组。而在街道两侧的楼顶,是进入了高地的狙击干员们。
政府大楼和冲出大楼的敌方弓弩手显然也明白占据了高地的狙击干员们的重要性,他们点起了照明的灯光,箭雨很快向着他们一起发射。虽然及时通过通讯器对狙击干员们发布了撤退的指令,但仍有十数人在建筑顶端被箭雨射倒;而反叛军剩余的弓弩手则将箭雨对准了感染者平民,造成的伤亡进一步加深了混乱。汹汹而来的大潮已经渐渐超过了盾墙的抵抗强度,开始有近卫干员被推到,原本的防线已经渐渐失控。
“玫兰莎,梓兰,信胜,你们三个!”我赶忙召集了三个行动组,“不要客气了!你们的人也上,让他们不要再继续冲击防线了,从主干道的两侧自行逃生!”
“博士,要动手吗?”梓兰调度着行动预备组A4的干员们,拼死抵抗着平民的冲撞。
“绝对不可以!我们是救助感染者的组织,决不能像反叛军那帮畜生一样对感染者平民动手!”我高声喊道,“推开他们,让他们从两边走!”
得到命令的重装干员和填补上了空缺,奋力地将平民向着另外一侧推回去。百姓毕竟没有受过军事训练,外加推搡了许久,疲劳让他们被推得连连后退。
“你们从两边走……!”“再冲别怪我们不客气了!”玫兰莎和信胜的呼喊在人潮中显得那么无力,无数的人依旧蜂拥而上地冲击着防线。
在一片混乱之中,突然传来了连绵不绝的哀嚎声和惨叫声,随之而来的,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砍人啦!砍人啦!”
如果说上一次爆发人潮的混乱是因为反叛军的箭雨的话,那么这一次,当打着火把和手电筒赶到的反叛军冲到百姓后方,开始真刀实枪地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时,所剩无几的秩序便彻底崩塌。平民们为了逃避死亡,发疯一般地把每个在我们前面的人往后拉,以求他们帮自己挡下一刀,汹涌的人潮将每一个人身不由己地向前推去,民众四散奔逃,不愿再维持一丝一毫的秩序,向着防线冲来。而这一次的人潮,就不再是盾墙能轻松抵挡的了的了。重装干员们再也拦不住平民,被推得连连后撤。
“博士,请立即下令开始无差别攻击!”ACE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明白,他是对的。
看了一眼在防线面前挣扎的感染者平民,全部都衣着破烂,面容枯瘦,有步履蹒跚的老人,有哭嚎的幼儿,身上或大或小地被源石结晶覆盖着。他们在乌萨斯帝国境内被歧视压迫,忍无可忍揭竿而起,却遭到了乌萨斯当局的镇压,以及惨无人道的屠杀。
这数千人,他们老实本分,或许勤恳工作一日只求能填饱肚子,却被矿石病剥夺了正常地活下去的权利。他们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人生,自己回忆中的美好,或许是幼年时候的一次表扬,或许是青年时对暗恋情人的表白,或许是成年时拿到第一份薪水时的喜悦,或许是抱起自己第一个孩子时的兴奋——
一切都将在今日画上句点。在死亡面前,无论贫富贵贱,一律平等。
“博士!快点要求所有人展开攻击!”ACE用几乎是暴喝的语气喊道,“一旦盾墙被冲散,反叛军趁机掩杀过来,我们就是案板上的鱼肉!现在必须无差别攻击任何敢于冲击盾墙的暴民,逼他们后退才能稳定住局面!”
“……对不起,我没能拯救你们……”
罗德岛的目标,就是拯救所有感染者。然而此时此刻,看着不断用上前来,眼中饱含泪水和恐惧的感染者平民,我只能举起了手,准备下着命令——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凄厉的哀求,传入了我的耳朵。
按理说,如此嘈杂的环境,如此混乱的场面,我很难看清或是听到一个具体的人的举动。然而这一切,就是发生了。
那是一个泪流满面,筋疲力竭的中年男人,手部有着明显的源石结晶。他用尽全力,将手中的小女孩高高托起,在重装干员的盾墙之前挣扎着向前挤去,却无法前进一步。他的衣服上还沾着鲜血,手中的小女孩正令人心痛地哭喊着。
那个父亲,将自己的女儿,使出了吃奶的劲一般地向前送去。那一刻,在我的眼中,周围的人,混乱的感染者平民,屠杀平民的反叛军士兵,前方的重装干员们,身边怒吼的ACE,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了那个男人,还有他的女儿。
“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啊!我怎么死都可以,求求你们,让我的孩子活下去,活下去啊!”
这句话清清楚楚地传入了我的耳中,举起的手,也一下子僵住了。
心中最柔软的一角被狠狠地砸了一拳,那一只手,再也落不下去了。溢出的泪水湿润了眼眶,眼前的一切又真切起来。每一个人,每一个感染者,自己和凯尔希发誓救助的人,都在竭力哭嚎着,只求能活下来。
而自己刚才,竟然想着对他们进行无差别攻击。
这只手只要落下来,这千人的性命,每个人活生生的生命,都会一点点被抹去。自己是为了救助感染者才同意接纳他们出来,自己曾立下决心,要拯救每一个感染者。
我做不到。
向他们发起无差别的攻击,我做不到。
“全体干员立即后撤,注意保持防线的完整。”
我拿起通讯设施,发布了命令。
“博士!你疯了吗!”听到这一声命令的信胜大惊失色,甚至抛下自己的行动组冲回到了我身边,“都这种时候了!”
Ace瞪着浑浊的眼睛,用烈火一般的眼神望着我,咬牙切齿道:“博士,你还不明白吗?若是这些暴民冲破了防线,反叛军借机突围对我们动手,所有罗德岛的干员们都是板上鱼肉!这些暴民的命,和我们这些为了罗德岛出生入死的干员们的命,谁重要?!”
夕阳已然沉入地平线,只剩下霞光的余晖。微弱的灯光和火光在昏暗的风中飘荡着,模糊了不远处重装干员们已经崩溃的盾墙,嚎哭挣扎的感染者平民,和杀气腾腾,举着火把和手电冲锋而来的反叛军。
时间无多。
而我心中的那份善良,最终还是战胜了理智。最终,那只举起来的手,无力地放下了。
“全军后退!”
狠不下心的自己,将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那短短两三分钟的犹豫和最后错误的命令,是致命的。最前线的重装干员们本就难以阻挡汹涌的人潮,而当我先后两次发布撤退命令时,那一瞬间的犹豫和动摇导致盾墙被人潮彻底冲垮。而在重装干员身后的近卫干员们因为命令也开始纷纷后退,而没有填补空缺,防线登时出现了数个巨大的裂口,支离破碎。为了逃命而疯狂的平民冲进了盾墙之后,而没有得到攻击指令的干员们全部不知所措。被人潮割裂开来的干员们被人潮裹挟着,甚至连利用掏出通讯设施进行通话都做不到。
而雪上加霜的是,反叛军的部队紧随着感染者平民而来。他们用手中的刀枪剑戟肆无忌惮地砍杀着自己发誓要保护的同胞,感染者平民们如惊弓之鸟一般躲避着。
而自告奋勇试图堵上缺口的,是信胜的行动组。人潮之中,仅有的几个人在最前线徒劳地呼喊着,想要维持已经不复存在的秩序。当反叛军涌来时,这些罗德岛的干员们展现出了应有的魄力,毫不动摇地拔刀迎战。
毫不畏惧的他们,斩杀了数个冲上前来的反叛军士兵。然而,他们的身前和身侧,再也没有重装干员的援助,再也没有狙击干员和术师干员在身后的掩护,再也没有医疗干员及时的治疗。下一刻,在一阵乱刀之下,英勇抵抗的那几人鲜血飞溅,一声不响地倒在了地上。
“权六!佐吉!源太……可恶啊,可恶啊!”站在不远处的信胜双目尽红地怒吼着,然而滚滚而来的人流,驱赶着他向后挤去,一步都无法向前。这个平日里儒雅有胆识的男人,只能无力地嘶吼着。
面对反叛军的攻势,罗德岛的干员们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一般而言罗德岛干员中除去少量天赋异禀者外大多实力不强,但作战中却能依靠着纪律和整体配合来弥补——先锋干员进行侦查,重装干员在前组成盾墙进行防御,近卫干员负责侧翼掩护和必要时的追击,近卫与术师干员进行远距离火力援助,而医疗干员则根据情况进行紧急救治。然而在混乱中,罗德岛引以为傲的阵型被冲垮,各自为战的干员们被一个个围攻毙命,剩下的人不但失去了统一的指挥和阵型,还失去了继续抵抗的勇气。除了少数在加入罗德岛之前有过作战经验的老兵老将们还能且战且退外,新招募的干员们再也坚持不下去,混入人群向后逃去,罗德岛的战线一溃千里。
“博士,快走吧,这里已经不安全了。”Ace长叹了一声,不由分说地拉着惊愕的我向后方跑去。他毫不犹豫地拔出手中的战锤,直接一招击飞了好几个冲过来的平民,直接就震慑住了周围的感染者。我嘴角动了两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Ace和赶回来的玫兰莎等人立刻抓住这短暂的一刻,拉着我向着后方飞速地逃走。四周到处都是崩溃的罗德岛干员以及四散奔逃的平民,将背部完全暴露给了敌人,狼狈地扔下手中的武器和行李,疯了一般地逃窜着——因为身后就是敌人,所有的指挥已经不再起效。混乱之中,不时有着平民或者反叛军的士兵冲击我们这一支尚能保持战斗力的小队,都被Ace、玫兰莎和梓兰等人就地格杀。
“……现在做什么都迟了。”我落寞地望着眼前将一名反叛军士兵斩杀的月见夜,悔恨地拿起了通讯设施,“……各位,自行逃生。”
发布完最后一道命令,我将通讯设备扔到地上,跟着Ace等人继续逃跑。而局面此刻变得更加混乱,因为察觉到不对劲的乌萨斯军方已经派遣了数支分队前来侦查,却被暴民和突围的反叛军卷入了混乱。而展开无差别屠杀的乌萨斯军队以及杀红了眼了反叛军都将目标对准了看起来气势不凡的这支小队,无奈之下,玫兰莎带着自己的行动组脱离了我们,用呼喊吸引着两方的注意力,我们才得以继续逃亡。我不知道逃到哪里才安全,是寻求乌萨斯人的帮助,或者是继续向前跑去……心中只能在恍惚中摇摆着。依靠这依稀的月光和星点辨认着防卫,我们像野狗一般被追逐着。罗德岛的领袖、源石学博士、凯尔希一声最得意的学生,这些曾经的光环完全没有任何用途——除了那一身人让我自己看起来更显眼的白大褂。所幸的是,之前在格罗茨城内的战斗让罗德岛掌握了这里的地形。在Ace的率领下,我们躲过了在黑夜和人群中迷路的厄运,一路向着城北逃去。
就在众人以为终于成功脱险的时候,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从前方传来,让众人吃了一惊。借着月光,我们勉强看清了那些人的轮廊——黑色的军装,冷峻的外表,毫无疑问是乌萨斯帝国的部队。一名军官打扮的人抽刀在手,揽住了一个正在逃窜的平民,阴恻恻地厉声问道:
“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人?”
这一声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只顾着逃跑,居然没有拿掉自己这一身在暗色为主的百姓和部队中显眼的服装。我赶忙脱下白大褂藏到怀中,周围几人互相对视几眼,也急忙取下身上罗德岛的徽章和印记。
“军,军爷,那里……”那个感染者颤颤巍巍地向着我们这一边指了指——我将白大褂塞入怀中的动作,正好被那名军官看了个正着。
“全体注意!暗通反叛军放跑他们的罗德岛博士就在那里!全体给我上!”
那名军官挥刀一声大吼,顿时将附近几队乌萨斯的士兵全部吸引了过来。我们正希望转身逃走,侧面竟也有一对数十人的乌萨斯士兵打着火把和手电杀了过来。在不知所措之时,那支部队的侧面突然冲出了一支小队。为首那名带着面罩的女性毫不含糊,一个利落的拔刀斩便取下了那支乌萨斯小队队长的头颅,让他们陷入了混乱,我们也得以趁乱逃生。
“博士,可找到您了。”带着面罩的女性——夜刀走了上前,身后是她率领的负责占领区巡逻的A4行动组以及一些幸存下来的干员,“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让我只觉胸口一沉,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小声地回复道:“我指挥失误,被平民冲垮了战线……估计前线的那几个行动组全军覆没了。”
夜刀愕然。依靠这亲密无间的配合以及稳扎稳打的盾墙推进,罗德岛原本坚固的战线就这么被挤垮了。然而现在却也没有再深究的时刻,因为反叛军的突围以及乌萨斯方面已经察觉到了罗德岛与反叛军暗通取款的事情,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可能就是两方势力的夹击。
“往西北走,尽快出城,回苏尔特号上……”我急匆匆地发布了指示,“那艘垂直起降飞行器能带我们回罗德岛。”
但是事与愿违。我能想得到的,作战经验更丰富的乌萨斯军队似乎也能想得到。他们调集了重兵,打着火把和照明在我们身后一路紧追。所幸的是此刻天空已然完全被黑幕遮住,仅靠火光和稀疏的照明根本无法有效调动大部队快速机动。而此刻人少的好处也显现了出来,在混乱的人群和街道中,人数较少的罗德岛一方得以高速机动,甚至侥幸逃出生天的玫兰莎所率领的行动组也与我们会合。月色越来越暗,照明范围有限的乌萨斯军很快就失去了追击目标,不得不在混乱中停下了脚步。由于担心暴露,我甚至不敢让干员们打开照明设备,而是让他们一手搭着另一人的肩膀,手持武器警戒地前进。
随处都是倒毙的尸体和仓皇逃窜的人,在这样的城市街道上饶了两三个小时,我们终于离开了格罗茨城的市中心,来到了城北的郊外地带。这里只有少量的平房,而罗德岛设置在这里的补给站也在不远处——只要逃到那里,就可以乘坐苏尔特号离开了。
就在所有人为逃出生天舒了一口气的时候,漆黑的小路上,却闪烁起了星星点点的光亮。
走投无路了么……无论对方是乌萨斯的追兵,还是突围而出的感染者反叛军,都意味着我们这支疲劳部队的陌路。
已经释然的我取出了白大褂,重新整齐地穿好,缓缓拔出了腰间的长剑,银亮的剑锋上倒映着月亮的光彩和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看到这一幕的干员们也明白了我在想些什么,默默无语地抽出兵器。
然而下一秒,传来的却是一声兴奋的喊叫:“是博士!博士找到了!”
紧接着,干员们纷纷从道路两侧低矮的建筑里涌了出来,为首的是芬率领的A1行动预备组,原本是作为预备队的存在。看着他们身后幸存的人,我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你们怎么出现在这里?”
“博士下达了撤退指令之后,我们原本想联系各个行动组,但通讯设施完全没用了……”
那是当然,罗德岛设置在前线指挥部的信号收发机在混乱中已经被毁了,再加上混乱的局面,自然不可能收到什么通讯。
“由于前线乱作一团,我们也没敢往那边走,只能收拢了一些窜逃出来的干员们撤退到郊外等待,因为芙蓉觉得幸存的干员肯定会去郊外的补给站。没想到,在这里等到了博士。”
我默然无言。Ace在粗略清点了人数之后,让他们重新组织好队形继续缓步前进,同时压低了声音,凑到了我的耳边:“现在,我们……剩下的人……”
“……还有多少人。”
尽全力控制着颤抖的声音,我问道。
Ace还没开口,还没有出动的干员却急忙发来警报的信息。我向后望去,看到的是踉踉跄跄的七八个人,互相搀扶着,打着两个火把向着这边走来。而他们靠近之后,我立即认出了他们的身份——罗德岛干员的制服,带头的是信胜。于是赶忙让剩下的干员们打起火把,让他们往我们这边过来。
“是博士。”带头的信胜看到了火把,不温不火地做出了结论。
“信胜……”
还能行动的干员立即冲上前去,将那七八个人扶着走了过来。他们几乎人人带伤,信胜的脸上,一道显眼的刀疤从嘴角处直划到额头,左眼已然无法睁开。还没等我开口询问,信胜却一个猛然地冲到了我跟前,不顾脸上渗出的血液,狠狠地紧握双拳,砸到了我的脸上。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啊!”信胜悲愤地咆哮着,“我的行动组……权六、佐吉、源太、龙之助……还有多少人,都被杀了啊!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为了给我断后一个个被暴民和乌萨斯人砍死,自己只能逃跑,什么都做不到!”
“他们在东国的时候就一直跟着我……”说道此处,他哽咽了一声,声调提高了八度,“他们的父母……在罗德岛的时候,拜托我照顾好他们的孩子,因为我是行动组长……结果他们就这么死了!就这么死了!”
“都是因为你啊!都是因为你这个人啊!你对得起这么多为罗德岛、为凯尔希出生入死的干员们吗?!你为什么还有脸活着啊!为什么啊!”
那一声声“为什么”,犹如战锤一般,一次又一次地敲打着呆滞的我。我双腿一软,险些没有站稳。
“……算上这些人,我们现在还剩下154人。”Ace的那一句话,却一下子让我彻底失去了平衡,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而我们出发的时候呢?整齐划一的行动组,总计六百多人。”信胜嘿嘿地惨笑着。
许多人,是罗德岛建立之初就跟随过来的老部下。他们的家人几乎全部搬到了罗德岛号方舟上,我曾经为他们做过治疗,跟他们一同相处工作。然而此刻,他们全部成为了沙场上的亡魂,再也不能复生。我甚至不知道,回到罗德岛后,怎么面对他们的家人。
“到底,为什么啊。”
我喃喃自语着。已经把反叛军逼进死路了,只需要配合乌萨斯人进攻就可以了。
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死了啊。为什么,最后我们会搞成这个样子啊。
“博士!你这个蠢货,还不明白吗。”耳边传来了Ace冰凉而虚幻的声音。我合上双眼,不愿再看身边人的脸,脑海一片空白地聆听着。
“他当然不明白!就是他一己私利的伪善,杀掉了那么多无条件支持他的人!妇人之仁,惺惺作态,一开始就不该接纳那些暴民,后来也应该把他们无差别攻击驱赶走!”信胜连珠炮一般地怒骂着,“格罗茨城那些以我们毫不相干的感染者!和我们这些为了罗德岛出生入死的部下……”
“你的虚荣!你的伪善!……跟我们的安危,这都做不出选择吗?!你不是什么救世的使者,你是将罗德岛毁灭的恶魔啊!”
我是恶魔。
曾经立下要拯救所有感染者悲愿的自己,想要成为救世济民的天使。
自己什么人都没能拯救。罗德岛的部下们死的不明不白,想要拯救的百姓被屠杀。
这个时候。
我是……
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