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把人叫了上来,但说实话,阿尔娜丝此刻心情很复杂,她甚至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戈兰。

这种事情,无论在哪,身为男性都不能算是吃亏的一方,但现状别扭的有两点。

第一点,阿尔娜丝的自我意识中,就算已经薄弱,依旧存在着身为男性的认知。这点让她有些抵触已经发生的事,而面见当事人,更是极为尴尬。

第二点,在得知整件事中自己才是强迫的一方时,她的心情就更复杂了,有股说不出的怪异感。

好在第一点中的抵触没有到极度厌恶的地步。这至少让她能够冷静的看待第二点中的责任问题。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该归功于自己逐渐女性化的思维。或者,纤细、敏感、优柔寡断的她,真的有过男性思维吗?

也许她的潜意识一直有着逃避是女人的特权,这种极具歧视色彩的认知。也许自己当前的性别并非出于偶然,而是在刻意驳斥她很久远以前的错误观念。

身为女性的身体,逐渐融入的角色,不该逃避的,依旧无法被剥离。

无论是身为男性还是女性,责任问题对她来说都不是可以被无视的问题。

可以不负责任但不可无视责任,虽然说法有些奇怪,但对当下的阿尔娜丝来说,就是这个意思。

对于她昨晚过于反常的行为,冷静后的她心里大概有了数。她确实是第一次醉酒,但这种出格的事,绝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行。

她确实觉得戈兰这个人有趣。但这不足以让她产生就算做那种事也可以的想法。那么一定有一个更具冲击性的诱因导致她借着酒劲干出了这荒唐的事。

对戈兰来说,在酒馆也许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但对阿尔娜丝和纳西来说,并非如此。

阿尔娜丝的记忆不禁回到了第一次遇见戈兰的那天……

……

穿行地处帝国边境的费洛蒙格公爵的领地,是从兰内斯到希尔那多的捷径。

当前的这条路是通向希尔那多的商道,阿尔娜丝本想找个商队,搭个便车。但两人走了半天,连个鬼影子都没,更别说商队。

“因为最近流匪横行,这种时候出现在这条路上的商队,要么是实力强横的大商队,要么就是摸不清情况的愣头青。”

纳西对这方面到挺清楚。他好像说过他经过商来着,只是当时阿尔娜丝没怎么在意。不过,这依旧改变不了他们要继续步行的事实。

阿尔娜丝刚想开口抱怨,就察觉到前方不远处有两伙人,被强盗包围的商队,包围商队的强盗。商队里商人加护卫不足二十个人,而强盗却足足有三四十人。

巨大的四方体透明墙壁将整个商队笼罩其中。

“那个是‘牢笼’。‘牢笼’是作为一个极为失败的陷阱魔法诞生的高阶魔法。”

“失败?”

“对,创造出这个魔法的人想要的效果是,从内部无法摧毁 ,却能从外部自由攻击。但他失败了。无论从里面还是外面,凝聚形成的墙壁都难以打破。而令他想不到的是,‘牢笼’却能在‘最有效的防御魔法’中占有一席之地。从能庇护整个商队的规模来看,这是刻在马车上的法阵所发动的。看来他们是打算求援固守了。”

“如果我们帮他们赶走强盗,他们就会免费让我们搭便车。要上吗?”

纳西似乎觉得自己的主意不错,于是征求起阿尔娜丝的意见来。

“除了正义感爆棚的人,一般来说,不会有人参与这种团体性冲突吧?”

一般这种情况下,能力不足以插手的人,最优先的选择是逃跑,而对自己实力自信的人,要么选择无视,要么毫不犹豫的冲上去,把强盗揍的落花流水,然后得到商队的感谢,并收下被赠予的报酬。

“那要无视掉吗?这可是个机会。只是收拾几十个强盗而已,我觉得你完全没问题。。”

纳西面露不悦,也许他把自己也归类到了正义感爆棚的人,所以对自己讽刺般的说法感到不高兴。

“纳西,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你这个‘没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咱可是养尊处优的温室花朵。”

阿尔娜丝面无表情的纠正纳西。

“唉?养尊处优?花朵?明明能秒杀高阶魔兽……”

纳西这话有些阴阳怪气的,显然只是觉得自己在推脱。嘛,毕竟他只是在力量这方面见识短浅的小鬼。

“人类可不比无脑的魔兽,虽然我精通幻术,法阵,契约等领域的魔法,但剑术,格斗,攻击性魔法完全不擅长。至于实战……无限接近但不等于零就是了……”

其实阿尔娜丝唯一的实战就是与帝国最强的将军的那次比试,说是比试,实则是想要测试一下自己布置了一个多月的幻术阵……

效果很好,但太费时间……要是知道自己一直想打败的人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女皇,以将军那暴脾气估计要气疯……

“不过给我时间,我还是挺强的,帝国最强的将军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最后阿尔娜丝有些心虚的补上了这句。

“喂,这只是一群普通的毛贼而已,有击杀高阶魔兽的实力就够了吧?”

看着纳西有些错愕的表情,阿尔娜丝才发现自己解释了一堆,把最重要的一点给忘了。

“那不是普通的强盗,看到了吗?那个头领盔甲上的徽章,旧公爵艾斯特尔的家徽。”

那个人显然也发现了两人,两个人大摇大摆的站在路中间,不如说想不发现都难。但他对他们似乎没有丝毫兴趣。

“你是说,这片土地的上任领主,威廉公爵大人?”

“对,而这个商队属于费洛蒙格,护卫配置中也有实力较强的法师和战士。”

法师和战士的分类其实挺模糊的。体术、剑术是法师的必修技能。像阿尔娜丝这样的纯法师,在同阶内的对决肯定会被秒杀……当然万事无绝对,很厉害的纯法师当然也有,可惜不是她……

对于实力的分类,大分类也就超阶和普阶两类。超阶即是“称号者”的阶级。所谓的“称号”在阿尔娜丝看来,就是法尔娜赋予人类的才能放大器。

被放大的才能不一定是战斗方面的。列如宰相基特的“统筹”,整个帝国的运作都是由基特来根据公爵会议的决断和要求安排的。

显然,他就是个打杂的,却是个很厉害的工具人。所以就算知道基特总想搞些小动作,只要不过火,公爵们都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换个角度来说,处于被完全监视中的基特也搞不了什么大动作。

这么说来他也挺惨的。因着对帝国,对皇室的忠心,就算被别人这样利用也没有怨言……

而普阶,又分为高、中、低三阶,但这并不是对一个人的综合实力的定位。而是根据能够凝聚的魔素浓度的最大值而定的,并不适合判断对手的强弱,唯一可靠的依据就是战斗。

“还真是一个敢走一个敢抢。那不就没我们什么事了,只要等到救援……”

“前提是他们等得到,‘牢笼’的防御虽然强大,但并非坚不可摧。至少我就有好几种方法在短时间内打破它。”

“你的意思是,那个头领和你一样厉害?”

纳西似乎有些惊讶。

“纳西,我要纠正你的是,我并非很强,只是你的视野目前尚过狭隘罢了。我们还是不要多管闲事比较好。”

阿尔娜丝略微停顿了一下。

“纳西,如果我说你有那个实力战胜他,你会去吗?”

“我?”

不只是惊讶,甚至是吃惊。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们的生死与我无关,就像……”

神情闪过一瞬间的迷茫与不安,在思考中沉默。

“就像自己变得比以前冷漠了许多?”

阿尔娜丝伸手敲了一下陷入复杂情绪中的纳西的脑袋。

“现在的你即有属于人类的部分又有属于吸血鬼的部分,虽然说是‘部分’,但两者并非油与水,而是水与墨的关系。渗透融合,互相影响在所难免。”

吸血鬼与人类终究是不同的物种,但鬼化的本质是“介于”而非“成为”。而接受这种变化,需要时间。

“纳西,如果是以前的你,会怎么选择?”

“以前的我?如果有实力,大概会上前阻止。”

“那么,有实力的现在呢?”

“我不清楚,我已经有些弄不明白自己现在的想法了,但我会根据你的选择做出行动。”

阿尔娜丝暗暗叹息。纳西的话语中有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信任——相信自己会做出正确并且符合他期望的选择。但这次,她可能要辜负那份信任了……

远处,随着强盗的攻击,犹如囚笼的透明墙壁开始出现裂痕。

商队老板显然也明白,无论人数还是实力都不足以对抗面前的强盗。但他舍弃货物保全性命的请求似乎被拒绝了,强盗不允许他们离开。

随着“牢笼”的瓦解,战斗一触即发,而强盗人数的优势很快就体现了出来。

就在阿尔娜丝以为,这场战斗会一面倒的结束时,一个穿衣破旧的剑士承担起了英雄这个角色,加入战局。

黑发黑瞳的剑士很强悍,就算与头领对战也不落下风,被碾压的战况有了改善。

但是……

情况依旧不太妙……

剩余不多的人,再次被包围起来,留而不杀,显然是有戏弄之意。

随后首领对他们说了些什么……

剑士被本该是友军的商队佣兵偷袭,在体力大量消耗后,没能完全躲过,侧腹被划了一刀,就算没有丧命也应该伤的不轻。

选择倒戈也许能留一条命,这个想法愚蠢吗?也许,但愚蠢的人向来不会觉得自己蠢。因为有些聪明人会纵容这种愚蠢。

砍了他一刀的人安然离开了。那么剩下的人会怎么选择呢?

……

但令阿尔娜丝奇怪的是剑士的表现。

那剑士的眼中如一潭死水,即没有对以怨报德的行为表现出愤怒,也没有对冲向他的佣兵表现出杀意。而是选择了比较费力的做法,打晕他们。

有伤在身,却做出这种费劲的行为。被他砍伤在地的强盗也都没有受到致命伤。那么显而易见的理由就是,他不想杀人!

毫不犹豫拔刀相助,不想杀人,对别人的死亡即无怜悯也不在意,坦然接受背叛。所见的现象与行为的目的,存在明显的矛盾……

不杀恶人,意味着允许他们继续行恶,是不在乎恶人在自己视线以外行恶吗?所行之事不过只是为了维护视野中的安宁吗?

这并非天真,而是自私!

就像曾经的自己,处于某种绝境之中,无法自救的自己。

“阿尔娜丝?”

“如果你想去,你就去,我不会干预你。”

因为知道纳西会选择自己的选择,就肆无忌惮的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来,这样的自己真的很卑鄙。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并不想参与别人的事。怎么?如果对我感到失望,你大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我说了,不会干预。”

只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选择,自己实在是太过于……令人失望……

“阿尔娜丝!我问的不是这个!”

避开那直视自己的淡红色的眼睛,阿尔娜丝低头沉默了。

“现在的你,有些不正常!”

那瞳色原本是银灰色,如今却在向血红色转变,那是探究真相的眼睛。

看到那样的人,做着那样的事……由悔恨与不满交织的情绪如此轻易就溢满心中,痛诉着要为过去所做的选择付出代价。

纵容恶人,只求视野之内的安宁。过去的无为在此刻追偿迟来的谴责。那样的自己,眼前的这个人,都是如此的丑陋。

“丑陋”在人类的眼中是如同沙尘般的异物,就算可以容纳也难以被接受。

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竟然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那意味着依旧无法摆脱,那被一层一层否定的自我,那将要囚禁自己一生,名为“过去”的枷锁……

看着那浅色的眸子中倒映的自己,是无比压抑的痛苦神情……

不对……

什么不对?

不该如此。

代价不过是当下选择的依据。

金色是为张扬而存在的色彩。

这些,不是早就决定好了吗?

啊,真是的,只要一刻不提醒自己,就无法挣脱根性的牵引。消极,沮丧,还真是适合自己的风格呢!但正因改变的困难,改变才会更加具有价值不是吗?

所以……

“纳西,就这么看着,就算那里有着你不愿意见到的死亡。就这么看着,我希望你如此。这也是我现在的选择。”

心情奇迹般的舒缓了起来。

“了解!”

是毫不迟疑的回答。

“威廉·艾斯特尔是帝国少有的优秀领主,领地的治理有方,极受领民爱戴。但在几年前却死于匪患。”

往昔混沌,却不代表遗忘。

“艾斯特尔与其接壤的兰内斯关系很好,威廉的死亡在兰内斯公国也造成了不小的轰动。我听别人讲过,说是从帝都返回领地的途中遇害的,而且很多人猜测……”

“威廉公爵的死亡是拉尔斯十五世,也就是我的父亲一手策划的。”

阿尔娜丝接上了纳西迟疑要不要继续的说出的猜测。

“威廉公爵是具有“战者”称号的强者。帝国有能力杀死他的人都少之又少,显然不可能是死于盗匪。那么,突然召他去帝都的父亲自然会被怀疑。”

“你的意思是,威廉确实是被谋杀的,但不是老皇帝陛下干的?”

“当然,父亲在那之前就病故了。而且,虽然未公开,威廉公爵是父亲的支持者,这也是他最终如此凄惨的主要原因。之后就是你应该也听过的南境暴乱,镇压不过三天时间,结局就是艾斯特尔家的落没。”

略微停顿,阿尔娜丝蓝色的眼睛如天空般悠远而不可捉摸。

“纳西,其实这整个事件,我都知道,但当时却没有一丝阻止的想法。你知道那时的我在做什么吗?”

阿尔娜丝最后的提问轻不可闻,但很平静,纳西只是选择配合般的摇了摇头。

“像现在一样,并非无事可做,而是什么都不做。你眼前的这些强盗,多半曾经也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因为他们曾经是好人,所以即便他们现在成变得十恶不赦,也会不忍心杀掉他们。是这个意思吗?”

“十恶不赦的是他们,还是间接造成这种局面的我?”

她本可以阻止,最不济,她也能保住威廉公爵的性命。

“你这个问题不该问我,选择救我的你,给予了我很多,同时也夺走了很多,与我而言,也许你本身就是正确。”

“唉?你比我想的要极端的多唉!不过,这不就是正解吗?以我的立场,并没有资格为他们评判对错。这早已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争。到了这种状况,如果我在去阻止,不过是一种傲慢,我的傲慢只会让死去的亡魂们无处容身。”

“我不太会想思考过于复杂的事,能够做好我能做的事,以及要做的事,已经是我的极限了。但是,阿尔娜丝,现在的你肯定与那时的你不一样,唯有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所以……所以……”

因为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的纳西涨红了脸……

“不用在勉强思考怎么表达,纳西,能告诉我这一点,就够了,谢谢你!”

看着如此努力的纳西,阿尔娜丝笑了起来,打断了嘴拙的纳西。

“纳西,你意外的可靠啊!”

阿尔娜丝比了比纳西的身高,依旧只是到她的肩部。阿尔娜丝的调侃让纳西不禁翻白眼,但神情放松了许多。

“既然不知道该帮谁,那就看戏吧!也没有什么不好!”

不过,早就没“戏”给他们看了,战斗早已结束,只留下数十具尸体。有商队的也有盗贼的,却没有那剑士的……

“不,纳西。这件事,看戏的行为就到此为止了。别忘了我是谁,有些责任终究是逃不掉的,就算帮助一方剿灭另一方,就算背负亡魂的咒诅……只是,比起阻止眼前的小冲突,要做得更加彻底才行!”

只是那个剑士,让她莫名的在意……

……

“哒哒……”扣门声打断了阿尔娜丝的回忆,回到被窝的阿尔娜丝,直接拉起被子蒙住头装作听不见……

“咚咚咚……”

“砰砰砰砰……”

……

“别敲了,进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