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好奇高里波尔口中的新鲜话题,奥菠菈霓娅居然爽快地舀空了变腥的浓汤,甚至忘记了叼甜点散步的“早餐仪式”,径直赶到了即将进入正殿的群臣与贵族的前排,在墨索维尔的斜右方立正站直。

圣教堂的塔楼的铜钟敲了七下,墨索维尔带领人群鱼贯而入,按次序分立于两侧。纹饰繁缛的中路地毯上,预备首先奏事的男人撩起披风单膝跪地,神色庄重地听候国王的准许。

礼仪听差念完一连串的颂词后,年迈的国王恩准台阶下不住咳嗽的男性站立议事,那人便吐词清晰地说了起来:

“微臣平塔卡尔奉沃伽大祭司之命前往底里帝国调查谣言,现在已经得到了确切结论。”

老国王仅仅是面无表情地听着,伫立阶上的宰相相当自然地接过话头。

“请你替斥候们向诸位公卿详细地汇报那北疆蕞尔之邦情况。”

“有关尸体复活的传闻是完全真实的,迈恩诺平原是四国大陆古代部落战争的遗址,死难战士的骸骨如今化作怨灵与泥土结合,游荡在属于生者的世界表面。”

平塔卡尔迅速地环视一圈,看到了令他大失所望的景象——老国王扭动僵劲的腰板向永远看起来泰然若素的凛杰阑德公爵讨主意,宰相难掩笑意地对着他耳语了几句;墨索维尔先是大惊失色地仄歪身子,旋即觉察到这番话的荒诞之处,便像往常一样同关系融洽的胞妹讲起了天马行空的故事;出于礼节竭力保持仪表的大人们也没法继续端正地危坐,十余道怪异的目光直勾勾审视着大殿中央肃穆的身影,似乎捕捉到了精神病院的偷渡客。

“陛下,请相信平塔卡尔对您的赤诚忠心,恩准他将本人的见闻悉数道来。”

雄浑磁性的嗓音刹那间荡平了班列中的躁动。率先附和的愚者竟然是普瑞利克的大将军俳特斐斯,窃窃私语的人们顿时害怕起事态的严重性,屏气凝神静候接下来的发言。

“你的天方夜谭难道可以说服沃伽大祭司?难道是有哪位智者研究出降灵法术还把成果拱手送到底里帝国去了吗?”

宰相居高临下地发起间接驳斥,把不在现场的神学家送至风口浪尖。

“祭司大人相信了。”

陌生的清澈嗓音仿佛在挑战凛杰阑德公爵遮云蔽日的威信,宰相铁青的消瘦脸盘溢出了股股不悦愠恼的浊流:

“第二十八代圣女,这就是你申请参与朝会的目的吗?”

透着刺骨威慑感的冷淡语调丝毫动摇不了伊坦丹娜的立场,她旁若无人地继续说着:

“至少有八十只运转自如的眼睛看见,那些怪物从潮湿的阴影处集体迁移到村落与城镇的全过程,我也是其中一员。”

伊坦丹娜不容置疑的果断决绝令持反对意见的宰相极为尴尬,但他却总不能陷于和区区偶像争论的窘境,于是得到靠山眼色的高里波尔便立刻清了清发炎的嗓子,瓮声说道:

“平塔卡尔,沃伽大人让你调查的内容是底里平原的冬小麦大面积歉收的原因,不是收集民间神话,你的汇报离题太远,耽误陛下理政的时间了。”

“尸体的踩踏毁坏了农田,这就是最基本的调查结论。”

并未获得准许的圣女厉声夺过现场的焦点,宛如训斥的口吻让墨索维尔深感不可思议,他印象中的伊坦丹娜是不会拒绝或顶撞的,至少到目前没有抵触过他的意愿。

“真是乱了礼数!”

兼任礼仪官的高里波尔厉声大喝,浓密的粗眉拧得要绽开一般。宰相扬起他仿佛涂抹白蜡的鼻翼,礼貌而谦逊地示意男爵克制,然后镇定地说道:

“圣女小姐,我想大家今天都有些过于情绪化,不幸地为狭隘的一己之见束缚了理智。着实需要派遣更多密探系统地搜集底里帝国的情报,单凭王国荣誉万骑长、军师平塔卡尔的证词,草草断定异国的境况未免太过肤浅。”

凛杰阑德绝不可能听信如此耸人听闻的谣传,因为他是个彻底的务实派,力乱鬼神的谰言素来影响不到宰相对自我意志的狂热崇拜。他对此世间所有空灵造化的认知都固定为壮年时期的模样,稳定的价值观念让他化作心无杂念的强者,所以凛杰阑德本能抗拒着一切会诱使他产生纠葛的新事物,决定全力抨击这番谬论。

“充当传教团护卫的四十余名士兵共同签署了承诺事件真实性的军令状——臣所言绝无半点虚词,恳请陛下即刻召集百官商定万全应变之策,永葆我皇天后土之繁荣兴旺。”

话音未落,而立之年的平塔卡尔突然开始猛烈地喘息,痰液壅塞气管,血痂处涌起阵阵刺痛,可他仍旧咬紧牙关,用宛若雄鹰的锐利眼神与宰相布满血丝的深遂寒目交戈对垒。

“军令状?”

隔岸看戏的墨索维尔与奥菠菈霓娅齐声惊呼——一旦把程序推进到这个地步,想糊弄着打圆场都很困难,冒失的荣誉万骑长恐怕即将为忤逆宰相而付出代价。

“陛下,臣还有一言。”

宛如庄严雕像的俳特斐斯忽然起身,他那壮硕颀长的勇士躯体总在黑夜里给人以光芒万丈的错觉,凛冽森然的深褐色瞳孔释放着不亚于狼王绿眸的威慑感。凛杰阑德潜意识想要后退,却仅靠一瞬间成功抑制住了脚踝与膝盖的挪移。

“关于底里帝国庄稼歉收的缘由,臣还有些贸然的臆测——王子殿下和圣女是否还记得还记得源自大圣堂的那些传闻?”

这番话着实令做贼心虚的两人大为惊愕,墨索维尔居然哆嗦起来,伊坦丹娜的脸色则一半煞白一半酱紫,如遭当头棒喝的他们谁也不敢答话。

“肃德大将军莫非指第二十七代圣女不幸疯癫前的梦中呓语吗?”

奥菠菈霓娅端着她天真无邪却简单易懂的表情,看向为熏香烟雾缭绕着的文官之首,实际上却在胡思乱想,回忆着昨夜音乐晚宴时那首新出炉的吵闹协奏曲。普瑞利克执政二十一年的阁老习惯了用近乎反问的轻佻口吻同群臣对答,哪怕是与明显正于胸腔内积蓄风暴的俳特斐斯相对阵的时刻,凛杰阑德仿佛掌握一切的咄咄逼人仍旧不减分毫。

“正如宰相大人所述——四年前被病魔击败的前代圣女在失去理智前留下的遗言,似乎与这些信息是吻合的,这一点很难用巧合解释。”

墨索维尔猛地回忆起当年王城内外的画面与喊叫,一个激灵碰到了奥菠菈霓娅的覆盖着羊绒披肩的肩膀,后者因为反应速度的迟钝而对现场氛围的剧变毫无觉察。

“无处安葬的亡灵会重塑肉身,不分昼夜地赶回故园......”

停滞的空气里似乎飘荡着这句诅咒般的遗言,原本在暗自盘算其他事宜的几位大臣慌忙向身后低一级的同僚询问起自己错过的细节。凛杰阑德笑道:

“摆弄塔罗牌的占卜师会千百次地重复类似的预言,即便侥幸应验也不足为奇。从我神圣之国、普瑞利克母亲雄立大陆的已经有一百二十余年,在此期间大胆妄言之人不胜其数,譬如三十年前的大饥荒也曾经被某个邪教首领预言过,难道两位认为被先君处死的歹人真的拥有观测未来的法力吗?即使是尊敬的圣女,在这种事情上的性质与信口开河的巫师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总之我不会听这种鬼话。”

高里波尔信心十足地朝阶下犹豫不决的几名假笑,油滑的他知道自己不能以独立的姿态发表意见,而是应当坚定地与宰相保持一致。

“好,好,本王都清楚了。这件事明日再议。”

国王衰弱地抬手示意,喧腾的厅堂勉强平息了片刻,他艰难地继续道:

“守护神明精神的圣女,不应该擅自插手俗世事物,大将军更不该附和那些虚妄流言....“

伊坦丹娜慌忙跪地请罪,但这仅仅是为避免制造打压她的借口,浓郁的火药味从未消减分毫。俳特斐斯见势不妙,也叩首退步。相应地,凛杰阑德也没有草率地追击,只见他扮作慈善的和事佬,仿佛教育孩童般说道:

“倘若是精神的不稳导致了错觉与冲动,热忱忠心的臣子是可以被宽恕而无需责罚的。至于军令状,我想也只是昏头时的无端之作,平塔卡尔卿把它烧掉便是,但下不为例!”

于是,这一日的早朝不欢而散,官吏们分为十几个小团体,各自聚拢到宫殿外的偏僻角落继续讨论,或是将其视作其他势力挑战宰相的信号,或是认为平塔卡尔健康状况恶化以至于神志不清。

“但那四十个士兵的证词该如何解释,他们都相当坚持,的确看到了某些诡异的活物。”

“您在密林里狩猎时难道不会走眼吗?不久前的那场围猎比赛中,我和四个仆役都把河对岸的枯草堆当成了小鹿,这种事可不罕见。”

“与其空谈这些,不如直接去问平塔卡尔!”

三个异议者当中最容易找到的显然是这位失宠的昔日猛将,几拨贵族不约而同地寻觅起他的踪迹,很快于一架马车前堵住了喘息的男性:

“万骑长大人,您描述的情况绝对真实吗?”

领头的贵族代表十余名头脑简单的跟随者发问,而老奸巨猾的大臣绝不会这样冒失地行动

“等商贩们逃回国,真相自然就藏不住了。”

平塔卡尔并不打算与不速之客纠缠,扔下斩钉截铁的陈述句后催促车夫策马扬鞭,驶离现场。意犹未尽的人群则兴奋地抓住车身,依依不舍地送别他们的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