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希亚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回来。
管家对她颔首致意,继续对着清单点数行李。恩希亚往床上一滚,弓起身子,把自己缩成个大对虾状。“记得定时翻翻面,总往一个方向侧躺会加重脊柱侧弯。”管家提醒。
“你才脊柱侧弯,你全家都脊柱侧弯……”恩希亚抱着膝盖在床上滚来滚去,滚得无聊,又坐起来。知道自己在“等”的时候,等待就变得愈加焦灼,尤其在这等待的尽头是挚友的生死的时候。不,不对,“心爱的姑娘”……她的脸热了。她毫无疑问是爱讯使的,但这种“爱”,是鸟爱树林鱼爱水的爱,讯使就像空气或者影子一样,陪伴了她短暂人生的大半辈子,再不爱他,简直就是没有良心;可讯使说的爱,是他甘愿为了她双手染血,甚至连性命也不顾的爱,她不觉得自己一点小伤就能左右别人的死活,也不想让他往死里去。她该把这话告诉他,该在他走之前拦住他,在他去之后帮着他,可她现在竟然还只是在一个看不见他的地方心烦意乱!母亲也好,姐姐也好,谢拉格的女子都这么可悲的吗?
“四眼哥,”恩希亚脑袋耷拉在床沿问,“假如你有一个特别好的朋友,在为了你做一件特别危险的事,你能不去帮他吗?”
“叫哥就叫哥,加什么四眼。”管家有点不忿,“您就直接说讯使吧。”
“跟聪明人说话真省事。”
“谢谢,我又不聋。”
“我真的不能干看着他一个人做这么多……”
“看来,您是完全不知道讯使在做什么了。”
“不就是给我哥传个信儿什么的……?”
“从结果上讲,是这样。但老爷的敌人很多。在路上,他要躲过拦截、追捕、埋伏、刺杀,要保证信件完好无损,还要兼顾速度,按时送达;在老爷身边的时候,他还……您也知道当初老爷为什么带他走吧。我们在南境两年了,他完成的任务少说也有几百,但还没有一次失误过。二小姐,讯使真的很强,这只不过是他几百次任务中的又一次而已。”
恩希亚不说话。原来是这样。他已经只身涉险了那么久,那么多回,而她躲在长兄的羽翼下,单是听到这种事就要心颤。但讯使在南境做的,是喀兰贸易的员工、希瓦艾什的下人所做的,可这次,是“讯使”自己做的,为了她——只为了她!下人对小姐也好,男人对女人也罢,在她所受的教导里,一个人的心从来不能让另一个人用命去换,也不能只一个人做,一个人看着。万一就差这一点,万一能做却没有做……恩希亚捂着脸,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管家走上前,在她面前单膝跪下,递上纸巾,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保护希瓦艾什家的人本来就是我们的工作。”黎博利青年低声劝慰。
“我已经被保护太多次了——哥,姐姐,角峰叔,讯使哥,还有你,每次出了事,都有人挡在我前面,我看着你们受伤却什么都做不了……你们都是我的家人,无论失去哪一个,我都会伤心到永远的……”
管家带着欲言又止的神情,小心地打量着她,沉吟良久,给她把眼泪擦干,还是迟疑道:“二小姐,若我告诉您,讯使要去郎卡山的马道,你有多大把握能帮上讯使的忙?”
咚的一声,这句话仿佛在心头敲开了一个口子,希望像阳光一样照了进来,恩希亚一跃而起,连滚带爬地扑到床头的地图下:那是一张谢拉格全国的地图,是她用来标注登顶过的山峰的,已经被大头针插得无处下脚。郎卡山是希瓦艾什和东境邻居的界山,曾经是谢拉格通往炎国的马道所在,但自从希瓦艾什的南境公路建起来之后,那条线就不太用了。在登山者眼中,她是入门往进阶走的一座过渡峰,东南西北的线路都被开发得清清楚楚,其中最快的一条大概三四个小时就能登顶,借助前人打好的桩钉,还能更快,加上从希瓦艾什家赶去的车程,至多五个半小时,或许还能赶上讯使的脚程!
截住他也好,牵制敌人也罢……恩希亚解释的声音还带着哽咽,心里却一片雪亮。管家捏着下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出去了。她以为他要去通报银灰,暗叫不好,刚想拦他,却见管家从外间成堆的箱子深处,翻出了她已经打好带,编上号,预备运走的登山包。包被拖了进来,恩希亚拉开一角拉链:冰镐、抓钩、绳子、冰锥……她一把将气还没喘匀的管家搂得死紧:“谢谢你!”
黎博利拍拍她的肩,扶正被她碰歪了的眼镜:“我总不能拦着我的小姐去做一件她不做会后悔一辈子的事吧。”
恩希亚从床底下翻出登山靴和冲锋衣,以惊人的速度装备起来。背上登山包,沉甸甸的分量让她心中愈加踏实,回头一看,管家正向她展示手心里的车钥匙。二人从后门溜到院里,上了车,她从后视镜里看到角峰往这边追过来,管家一踩油门,越野车登时在夜晚的公路上绝尘而去。恩希亚在副驾上放声大笑,管家狠狠地叹了口气,咬牙道:“回来就是老爷活剥了我,我也认了。”
恩希亚笑不动了,喘着气问他:“怎么?这时候想起坏礼数啦?”
“礼数是过去的事,可谁知道将来的世界怎么样呢?”管家望着前方,脸上浮起一丝笑影,“或许会有城池建在船上,书本杀死教堂,女子护卫男子;菲林、丰蹄、黎博利、依特拉平起平坐,乌萨斯与卡西米尔不分你我,旷野开出道路,高山沉入大海……什么都在发生,小小姐啊,什么都会发生。”